杨坚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的难看之极,又砰地一声拍了下案几,额头上青筋都出来了,指着贺盾,手指头都气得发抖了,“一派胡言,你,你这个不孝子,朝堂之上,你称什么父亲,现在立马给老子滚出去!”
“哦哦,好的。”贺盾忙爬起来,她不敢抹背后的湿汗,也不敢看御书房里其余还呆站着的朝臣们,权当听不见背后砰砰碰杨坚发火踹东西的声音,自己先连滚带爬的爬出御书房了,等跑出去好远,这才脚软腿软地停下来,扶着墙歇息了一会儿,抹着汗不住安慰自己,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至少杨坚没有当场就拔剑要杀了她,或者将她叉出去砍了。
不管是顾念他们这些年的父子君臣情,还是一时间乱了心神没想起来,总之,现在放她出来,后面估计也不会要她的小命了。
贺盾也不敢待在宫里,后面有野兽追着一样急匆匆跑出了宫,转过墙角直到看不见宫墙,剧烈的心跳这才慢慢平复下来,她可能很长时间都要梦魇失眠了,毕竟说了那一通话,短时间内她是不敢出现在杨坚面前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贺盾狠狠打了个寒颤,努力舒着气扶着墙在巷子里软手软脚的走着,她刚刚紧绷着心神九死一生,现下放松下来脑子都混混沌沌的,转过墙角察觉背后有异样已经来不及了,后脖颈一疼,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到底是谁,她不是与人结仇的性子,还穿着官服,大白天好好走在路上,真是见鬼了。
御书房里是什么模样贺盾已经不得而知了,她浑身酸疼,醒来还没睁开眼睛,先听见了外面的说话声。
“公主,二月穿着官服,有官职在身,这里是长安城,咱们不能杀她,而且那个张轲今日又出去寻人,天快黑了,他只怕也要回来了,二月也不能放在这里。”
是个年轻的小丫头,说起话来慌慌乱乱的,刻意压低了声音,估计是怕吵醒她。
贺盾秉着呼吸,想着这公主是谁,原先北周的公主们她都认识,她和清都公主还是好朋友,也没和杨坚的公主们结过仇。
“咱们在长安城人生地不熟,又不能惊动父皇,不藏在这里藏在哪里……”小姑娘是强自镇定,“放心,她隐瞒性别入朝为官,那也是杀头的大罪,我们无需怕她。”
是慧公主。
贺盾听得脑袋发懵,又看了看自己的衣衫,衣衫不整,想来已经被检阅过了。
知道她是谁,又知道她是朝廷命官,还敢劫人,胆子可真大。
贺盾四处看了看,这里是个杂物间,她手脚都被捆着动弹不得,透过窗缝能看见夕阳斜下,很快就天黑了。
这房间就一个门一个窗,都在同一面,逃是难逃。
贺盾躺着不动,耐心地听着外面一主一仆的说话声,这真是个稀奇的年代,没想到有生之年她还能被绑架一回,这下好了,杨坚估计以为她是畏罪潜逃了。
“她必须得死,不能让她见到父皇,阿青你快去准备,动静小些,咱们这就南下回江陵。”
“也只能这样了,离远了长安再弄死她。”那叫阿青的丫头应了一声,小跑着急匆匆出去了。
多大的仇怨冒这么大的险要弄死她。
贺盾绞尽脑汁地回想,实在想不起来她和这位慧公主有何渊源,看她昨晚见了她如见鬼的表情,不是针对她,就是针对真正的二月。
和二月有仇的贺盾就知道一个,那个将二月扔下船的小姑娘,二姐的那个……
该不会那二姐就是慧公主罢……
贺盾心里一突,接着心跳蹦蹦蹦的,又大力摇摇头,心说不可能不可能,哪有这么巧,若二月的二姐是这慧公主,二月岂不就是后梁的公主了!
太荒唐了,后梁地盘不大,就在江陵那一片,南方,怎么可能跑到北齐的地界上,跑到黄河里的。
贺盾真是觉得脑子不够用了,当初她忙着救人,就听见了最后一句话,连船上的小姑娘长什么样都没看清,这会儿真是两眼一抹黑,脑子里一团乱了。
如果二月真是个公主,又加上慧公主知后事、并且极力想接近陛下,又一而再再而三想弄死二月的心思……
那二月会不会就是萧皇后了!
不不不,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她在江边随便救一个人都能救到八竿子打不着一处的大美人萧皇后了,天!
贺盾躺在地上,太阳穴突突突的跳个不停,天哪,她竟然还觉得自己推理得十分柯南十分有福尔摩斯!
如果是真的,她真是想知道当二月穿上新婚礼服站在陛下面前,陛下脸上会是怎么样的色彩斑斓。
大概是这样:救命!晋王妃怎么和小宦人长得好像,我接受不了要退亲!
或者是这样:救命!弟弟变成王妃我接受不了,父皇我抗婚!
贺盾想着陛下那会出现扭曲狰狞的面色,觉得荒诞荒唐又有些想笑。
她现在不就是二月么!
贺盾给这念头炸得差点没从地上蹦起来,心里纠结扭曲,只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了一声尖叫和哗啦啦的水声,门砰地一声被踢开了,慧公主一身污泥水渍的闯进来,一把揪住贺盾的衣领,把她从地上扯起来了,声音尖锐脸色狰狞愤恨,“是你,是你对不对,上上次,上次,还有刚刚,二月你为什么要捉弄我!”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
贺盾只觉胸腔里腾升起了一股怒气和怨怼,她很清楚这股情绪不是她的,紧接着意识一晃,她就听见自己也用一样愤懑怨恨的声音说道,“为什么!二姐,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死我!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给我下药,为什么要将我推到水里的……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又见到你了!二姐,你没想到罢,没想到我还活着!”
贺盾慌了神,这不是她,可她又清楚这话是从她嘴巴里说出来的,绳子捆得不算结实,她大力的挣扎,慢慢松散了手挣脱出来,然后揪着慧公主的头发就开始撕打了,她甚至控制不住用上了嘴,尖叫声推攘声惊动了外面的护卫,直到高头壮汉进来把她制住,贺盾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这对贺盾来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了。
这才是真正的二月。
这才是真正的二月。
“公主发生了何事?”
门外抢进一个中年男子来,大概四十岁的模样,是个文弱的儒生,看见被扭着手臂跪在地上的贺盾,先是一呆,身体都晃了晃,接着急急走近了几步,仔细看了她的眉眼,嘴唇颤抖,双目通红都要落下泪来了,“阿月,是不是你,我是舅舅呀!”
“舅舅!”贺盾能感受到心头酸涩,不自觉地眼眶发酸发热,接着眼泪模糊了眼睛,大颗大颗的水珠滴下来,然后竟是往张轲那扑过去,嚎啕大哭,悲愤凄绝,“舅舅救我,二萧慧把我害死了,舅舅救我!”
贺盾能感觉到这个将近四十岁的男子是真的心疼孩子,口里只不住道找到就找到就好,又拍着她的背让她别怕,说舅舅这就带你回江陵去。
萧慧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整理了衣衫,朝张轲行礼,面有愧色,“见过张舅舅,原来她真的是阿月,方才一醒来就发了疯的揪着我打,害我以为是认错人了……也怪我当年要带着阿月一道出去探亲,结果却让阿月走丢了流落在外吃苦,好在现在找到了,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不然这一生我都要愧疚爱不安了……”
贺盾真是要佩服这个二公主了,三言两语把二月指控她害人的罪名化解了去,张轲刚刚亲人团聚,一时间大概也顾不上琢磨太多。
再加上这个舅舅一看就是老实单纯之人,哪里是慧公主的对手。
萧慧不待二月说话,又接着道,“舅舅,阿月她隐瞒女儿身在长安当了官,这可是欺君杀头的大罪,舅舅你赶快带着她回江陵去,她官职小,在长安又没有亲人,现在失踪了就失踪了,朝廷找一阵找不到也就不管了,真被抓到了,要被杀头不说,还要给父皇惹祸。”
张轲是个读书人,听得脸色骇然惨白,对着萧慧又是感谢又是作揖,只求她替二月遮掩一二,不要将此事透露出去,他们这就赶回江陵,不会给皇上惹祸的。
如果眼神能杀人,贺盾估计被萧慧杀死几百次了。
这时候就不得不佩服萧慧,说的话一针见血,三言两语就把张轲唬住了。
后梁的一个公主家,女扮男装混在朝廷里,有几个人能相信她不是恶意欺瞒,就算相信,也绝对不能再留他了。
萧慧害怕二月见到萧岿,听了萧慧的话以后,张轲也怕,两人就这么达成了一致的目标,张轲得了萧慧的保证,忙扶了二月出去,急匆匆的去准备了。
马车也是现成的,二月上去了,张轲让她好好休息,也不敢用车夫,自己在外面赶车。
小姑娘进去就跌坐在了马车里,一会儿捏捏自己的手臂,一会儿又摸摸车里的东西,又悲又喜,又是哭又是笑,看起来可怜之极。
贺盾感受着她这样,心里如蚂蚁啃咬一样难受,羞愧,亏欠,不安,她拿走的不是普通的东西,是时间和生命,无论是哪一样,她都偿还不起,原先以为是老天赐给她的福祉机缘,没想到是偷了别人的东西……
贺盾正想开口说话,察觉小姑娘想说,便停下了。
二月抹了抹眼泪轻声道,“贺姐姐,可不可以把身体还给我,我想舅舅了,也想江陵,想回家,也想吃东西,也想睡觉,摸不到看不到,哪也不能去,也睡不着,这些年若不是一直惦记着萧慧,我只怕要疯了。”
张轲着急赶着出城,车辙马蹄的声音和风声掩盖了两人的说话声,倒也不怕被听见。
贺盾心里闷痛,点头,“好,但是我有个朋友,不知道我的事,突然消失,他大概会着急,我可以留一封信给他么?”
二月似是呆了一下,“贺姐姐你愿意把身体还给我么?”
“这本来就是你的。”
贺盾深吸了口气,忙道,“阿月,为何现在才出来,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以后没有肉身也做不成什么事,这些亏欠她甚至都不能弥补,除了把身体还回去,她好像也不能为二月做什么。
二月摇摇头,“贺姐姐你的灵魂精神力太强大了,我一直在外围,后来贺姐姐进了宫,我就更弱了,寻常也不太有意识,就是昏昏沉沉的很模糊,只有感受到萧慧的气息,我才会清晰起来……”
“就算是现在,贺姐姐你要是想说话,或者想做什么,我就动不了了,今日大概是因为你精神虚弱,加上我听萧慧还想再害死我,心里恨极了,怨愤她,太想问她为何要害我,这才能进身体里……贺姐姐你知道么,她是我亲姐姐,原先也对我很好的,肚子饿的时候就给我买好吃的,给我送衣服穿,还带着我玩,我和舅舅都很喜欢她,可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就给我下了药,把我推到江水里去,不救我……我太恨她了,三年前看见她,我就想着一定要再见到她,见了就要问问她为什么要害我,没想到萧慧反倒要问我为什么捉弄她……她竟是一点都愧疚难过……可惜我能力太弱,否则我定要想办法告诉父皇母后,告诉舅舅,萧慧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大家都被她蒙蔽了。”二月说得语气哽咽,又气又恨,“可是过了今晚,我大概又会完全接触不到身体的。”
贺盾只觉脸上燥得难受,急忙问,“那我要如何才能把身体彻底还给你。”
二月抹干净眼泪,抽噎着应了一声道,“这个我想过了,或许是因为出事的时候是在水里,这几年我积攒了一点亲水的能力,我们重复一次当年的情形,应该就能换回来。”
贺盾舒了口气,应道,“那我先写一封信,一会儿出了城,到了外面的清水湖,咱们就可以试试。”
二月应了一声,说谢谢贺盾姐姐。
贺盾脸上更是燥热,连连摆手,她现在只想快点把身体还给她,她是个成年人,原先待在江边的石头里几个月,都觉得乏味辛苦,更何况是个心存怨恨枉死的八岁小女童,她明白那种日子有多难受……早点把身体还给她罢。
不过要先写一封信,贺盾在马车里四处看了看,张轲是个读书人,马车里不缺纸笔,贺盾拿过来开始写,落笔却不知要写什么好。
阿摩,不要担心,不要找我,我兴许变成一颗石头了。
贺盾摇摇头,这样不行,陛下不会信的。
贺盾重新拿了一张纸,又道,阿摩我夺了别人的舍,现在把身体还回去了,找不到我莫要担心……也不行……更不会信了。
除了撒谎,好似她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贺盾提笔道,阿摩我亲人来寻我了,家中亲人病重,着急着回去,来不及与你告别,勿忧,有缘再相见,珍重。
也只好这样了。
贺盾把信收好,恰好路过高熲家门前,贺盾便说要给一个信得过的朋友送信,送了信他们才不会来寻她,张轲同意了。
贺盾下去将信递给门房,又回了马车上,实际上她也想最后见一见昭玄大哥他们,但时间不允许,也就罢了。
贺盾上了马车便不动也不说话,马车里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二月又泪眼朦胧地轻声问,“贺姐姐,你真的愿意么,就算不一定能换回来,或者我拿回身体只能活几个月,或者几天,就算是这样,贺姐姐也愿意么……”
贺盾目光沉静,摇摇头道,“别说几个月,就算只有一天,那也是你的,别人不能夺走……抱歉,阿月。”就算一天也不能活,下一秒就要死了,身体是她的,选择送给别人,或者是回归大地,都是她的权利,旁人无法干涉,不问自取是为偷,她霸占了这么多年,已经是越轨了。
“我必须要回身体,除了有二姐的原因,还因为我想活着,就算不能活,我的身体一直在,我就不能完全消散,又会变成先前那样,我想要回我的身体……”小姑娘说着都带了哭腔,“可是贺姐姐怎么办?”
“我不怕的,我跟你不一样,别担心。”贺盾就想起史书上记载萧皇后性情温婉善良,恭顺淑德,想来是真的。
只这世上的事真是难料,她真的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小姑娘就控制不住呜呜哭了起来,毕竟出事的时候只有八岁那么大,生生死死受了这么多惊吓,现在年纪还这么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