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皇子妃,他也不想和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同床。
杨广摇头不语,只自己往前走,贺盾忙跟上道,“阿摩,我刚刚骗你的,你睡觉特别老实,不会说梦话的,放心罢。”
杨广听得想笑,“谁信你。”
贺盾:“…………”
马匹就拴在坡脚下,杨广先上了马,朝贺盾道,“上来走了。”
贺盾点头应了,搭了把陛下的手,上了马,又回头看了看背后远远还能看得见亮光的花地,轻声道,“放了就捉不回来了,刚刚应该再好好看看才划算。”
杨广握着掌心里细细的指尖,下颌在他头顶碰了碰,心中似有什么要喷涌而出一般让他心绪不定,一扬鞭,马匹便在山林间飞驰起来,心说那种景色,一辈子看一次便够了,有怀里的人在,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陛下心情好了很多,贺盾目的达到了,便也不再纠结,倒是想起那里亮堂堂的一片,隔多远都能看见,明日不要有些奇怪的传闻就好了。
两人骑马入了长安城。
街道上还很热闹。
杨坚掌权的这段时日把朝臣百姓拉离了宇文赟统治下的痛苦生活,杨坚一登基,可算是真正的普天同庆了。
女子们恢复了正常的装束,孩子顽童敢出门,商铺食肆也热闹起来,小摊贩一排接着一排,入了城两人下马慢行,贺盾边走边看,百姓们喜庆的模样真是从乞丐的脸上都能看出来。
杨广知道他就是好热闹的地方,便放慢步伐在后头跟着,偶尔拉他一把不让他撞到什么东西,或者是要付钱,被阿月拦下拖走诸如此类,竟也觉得这样挺好,安静,宁静。
贺盾想起明日要去给韦老将军看病,知道老将军喜好砚台,看见书肆便打算顺道进去看看。
门口早有小厮上来接了杨广手里的缰绳,只贺盾还未进得门去,迎面却对上一张瓷白亮丽的脸,是个做男子装扮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贺盾原本只是看着她一双明眸眼熟,听见这姑娘的惊呼声,脑子里闪过什么慧公主三个字,自己先呆了一下。
可这姑娘的表情实在太奇怪了,贺盾先还以为这姑娘是看见后头陛下的缘故,结果这姑娘就一直盯着她,眼里震惊惊惧慌乱,最后竟是不由自主往后倒退了一步……
贺盾一时看不透,见她要撞到后面的人,说了声小心,伸手就打算拉她一把,只这姑娘见鬼一样避之不及躲得更快,贺盾想起自己是个男子身,一时间倒也没多想,正想回头去寻陛下,就听哗啦啦一阵水声,周围惊呼声四起,慧公主身上又是湿淋淋的一片,时隔多年,贺盾又再一次看见那姑娘头顶上的小云朵了。
周遭哗然,两个路过的男子遭了池鱼之殃,仰头就对着楼上开口大骂,贺盾是彻底呆在了原地,真是见鬼了。
杨广上了台阶,揽过贺盾低声道,“走罢,街上乱,要什么待会儿差铭心来买。”
贺盾忙点头应了,也顾不上失礼不失礼,牵着马跟在陛下后头。
走了好一大截路都能感受到背后火烧一样的视线,等拐进相对安静些的巷子里,贺盾便扯了扯陛下的衣袖问,“阿摩,你有没有觉得刚刚那个慧公主看着我像见了鬼一样的,特别想将我烧穿个洞的那种……”
杨坚新皇登基,后梁也是要派使者入长安城朝贺的,上一次慧公主跟来了,这一次也来倒是一点不稀奇,打扮成这样,估计是出来逛街玩的。
“大概是当真见鬼了。”杨广回得心不在焉,把阿月的指尖从袖子上扯下来握进掌心里。
下雨已经是第二次了,不用想都知道,这件事定是和阿月有关系。
连阿月自己也不清楚,那是在那一段被忘掉的记忆里了。
暗中派人查一查,从慧公主身上入手,想来他很快就能把阿月神秘的老底给揭出来了。
第27章 天色已经黑全了
贺盾虽是因着与杨广亲厚的缘故可以一同住在皇子院,但毕竟年长了,也有官职在身,住宫里给外人看着怎么都不方便,是以贺盾打算将陛下送进宫,自己回自己的宅院安歇,等过两日陛下生辰了再进宫来给他煮鸡蛋。
外臣是不能住在宫里的。
杨广虽是不乐意,却也知晓顾忌,没留他,好在由雁门公进封晋王的旨意很快就会正式发下诏令来,最迟婚期一定,他就会在外封王开府,或者去任上,介时天宽地阔,便谁也管不了他们了。
现下还不是时候,虽然他今夜特别的想要阿月在旁边,甚至不用说话,便只是躺在他旁边睡着,他也觉得挺好的,不过时局所限,还是暂且先忍忍罢,尽管他只是想想马上要分开,还有好几个时辰才能见到阿月,他就已经开始想他了。
杨广让铭心送贺盾回去,贺盾摆摆手,说天色还早,让铭心照顾他沐浴,自己出了宫门,只还未等她进了院子,就认出了院门外的马车,是昭玄大哥和李德林大人来了。
大晚上两人结伴前来,想来是有什么急事。
“昭玄大哥!”贺盾急忙走了进去,她院子小,也用不了些什么仆人,现在就剩一个看家的老爷爷,正陪李德林高熲两人坐在小厅堂里,贺盾唤了一声,“李大人,昭玄大哥,我刚刚和阿摩出去玩了,现在才回来,久等了。”
高熲面色凝重,只简明扼要的把事情说了,李德林也道,“虞庆则坚持尽诛宇文氏,我和李大人,还有杨将军认为此事大有不妥,但虞庆则不听,明日一早便会朝皇上呈情,请屠宇文氏,阿月,依你看,这一卜,是吉是凶。”
高熲与李德林都不是信占卜鬼神之人,贺盾明白他们这么问并不是当真问吉凶,是问她对这件事的看法。
贺盾记得这件事,便回道,“虞大人此番只怕贴合圣心。”
事实上何止是贴合圣心。
杨坚是个很优秀的政治领袖,也称得上是个伟大的圣君,但不可避免的,猜忌心,疑心病都很重,甚至因为上台的偶然性,这些君王病比其他君王来的还要厉害,他虽然是个忠诚的佛教徒,但不过是将佛道二教作为政治手段,不仅没有佛家子弟的心慈手软,反倒心狠手辣,这一点从尉迟迥战后清算的大屠杀,直接从地表抹去邺城杜绝后患这一点上,就能看出来了。
杨坚口里说的是仁政爱民,但他的治国理念,还是强制高压和血腥冷血。
诛杀宇文氏,可以说杨坚是早有此意了,这件事的过程和结果她大概记得一些,李德林极力劝谏,惹得杨坚勃然大怒,杨坚当时话说得很难听不说,之后便一直疏远李德林,乃至于李德林功大劳大,却十几年没升过官,地位一落千丈,才华不得尽显。
这还是杨坚看在李德林以往功勋上留了情面,换了旁人,当场拖出去砍了都有可能。
贺盾问,“昭玄大哥,李大人,你们是希望我劝劝皇上么?”虞庆则提这样的建议,杨坚有这样的想法,都是为了震慑北周旧臣,让他们死了复辟的心,但这件事在贺盾看来,就算实在需要斩草除根,一口气屠戮干净,实在太急躁血腥了,适得其反。
况且复辟不复辟,有无复辟的可能,这件事还有待商榷。
李德林郑重点头,儒雅的俊面上都是忧色,“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是好,但过分杀戮,朝臣百姓胆寒之余,定是要蒙上阴影记着的,这件事一来对皇上的名声不利,二来叛乱方才平定,正是需要施行仁政教化百姓的时候,皇上又大力扶持佛法,这时候大开杀戒,政举和言行不一致,实乃大忌。”
最关键的是宇文阐是禅让,杨坚天下百姓面前三推辞三谦让,虽说是走过场做秀,但事情没过去几天……这时候举起屠刀,百姓朝臣们会如何腹诽可想而知,贺盾点点头,表示明白。
高熲起身朝贺盾郑重拜了一拜道,“阿月,眼下各地都起了祥瑞,方才听下人说猎山佛光尽显,亮彻天际,明日一早皇上定是要招阿月你进宫问话,皇上素来信你说的,阿月你若与我和李大人是一样的想法,便借机劝上两句罢。”
“好的。”贺盾这时候也顾不得猎山的事了,贺盾原本也不支持杨坚这样做,便点头应下了,想了想也朝高熲和李德林拜了一拜,求道,“这件事皇上心中已有主张,要说动不易,势必要惹怒皇上,关键时刻还请大哥大人帮我求情,别让皇上把我拖出去砍了。”
贺盾知道这件事很难,但她了解杨坚的一生,知道他这个人的优点和缺点,并且有神棍的身份在着,杨坚一辈子迷信讖言符箓,或可一试。
总之试试罢,只要不丢掉性命就成。
贺盾说得认真,高熲和李德林便郑重点头应了,两人又感谢过她一回,贺盾摇头,李德林是北齐的旧臣,与宇文氏没感情,高熲是杨坚的心腹,一心是跟着大隋走的,如果这两位肱骨大臣深思熟虑后也觉得不妥,那这件事是当真不妥了。
于此刻的江山社稷弊大于利,如此贺盾便也想试着劝一劝,宇文氏远近亲疏,除宗室子弟二十余人外,自宣帝、武帝、明帝、周文帝、孝明帝儿子孙子加起来数百人,连嗷嗷待哺的婴孩包含在内,杨坚一个也没放过。
此举可谓是斩草除根,残忍至极,只效用如何在贺盾看来实在不怎么样。
这样做放在别的地方别的情况下可能当真有杜绝后患的作用,但北周大隋的政权组织构成有它的特殊性,这场大屠杀不但没震慑住北周的旧臣子,反倒让大隋一出生就带上了先天残缺,屠杀的阴影在隋末动乱的时,表现得淋漓尽致。
当然,这样做的害处,贺盾直接看到了未来,高熲李德林杨雄等人能预估到,但初初上位的杨坚被手握天下的欣喜和忐忑蒙蔽了双眼,是彻底看不到了。
贺盾送走了高熲和李德林,把明日要说的话在脑子里理顺,一字一句斟酌过,过了好几遍背熟悉了,不住安慰自己不要害怕,想想那些以死相谏的英雄们……
她这次当真是要提着脑袋觐见了,杨坚性情复杂多变,比宇文赟可是难琢磨多了。
但她预先找了些给她求情的人,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都行,不丢掉性命便可。
战斗之前必须要养足精神,贺盾躺在床榻上平复心境,强迫自己好好睡了一觉。
果然第二日一下朝,杨坚便使人来传唤她了。
御书房里高熲李德林苏威,庾季才都在,除了虞庆则,其余都是主张仁政的臣子。
贺盾心里安定不少,耐心地等着虞庆则说完,见杨坚果然龙心大悦频频点头,袖间微微握了握拳,当下便站出来道,“父亲,儿臣认为虞大人此言不妥。”
贺盾在寻常议事的时候通常是不会开口的,她这下头一个跳出来,连杨坚都诧异了。
杨坚威严肃穆虎目里都是不悦,胆子小一点的只怕要两股颤颤,好在贺盾打过腹稿,否则在这样威严的目光下,只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父亲,儿臣就直说了。”贺盾秉着呼吸,掷地有声却语速飞快,“屠杀是为了防止北周复辟,但在儿臣看来,自宣帝昏聩无道屠戮忠臣以后,到现在哪里还有真正的北齐旧人,就算有那么一两个,也早在三方叛乱的时候选择阵营清算过了,反抗父亲的诸如尉迟迥王谦之流,本也不是为了匡扶北周……选择北周的后人作为复辟对象,百姓们是看也不会多看一眼的。”
贺盾连气也不敢喘,权当面前的人都是萝卜白菜,生怕有人开口打断她,用寻常说话2.0倍的语速飞快道,“既然不存在复辟的隐患,屠杀只会显露朝廷的心虚和软弱,杀尽孤儿寡母,反倒要激起北周旧人心里的不服,先前屠杀五王,短时间以内确实是立竿见影的树立了权威,但现在不同了,父亲你登上大位,是要治理这个国家,让大隋长治久安万世永存,父亲您当真要一面举着佛道两家仁爱善民的旗帜,一面连三岁孩童,襁褓婴儿都不放过么?”
御书房里静得贺盾都听见回声了,她知道是她直接把政局撕开了说吓到大家了,现在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能让她把话说完就成。
贺盾挺直了背,继续大声道,“如此,世人只会以为父亲您内心无能,怯懦,心胸狭隘,急功近利,惺惺作态,假仁假义,这样会有什么后果父亲知道吗,百姓,朝臣会对您,对咱们杨氏江山不以为意,觉得您不值得追随,儿臣觉得父亲您是有力气有才干用错了方向,宇文氏本就不得人心,您是顺应天命,何必因为滥杀屠戮背上欺负孤儿寡母的污名——”
“砰————”
只听御书房里砰的一声巨响,上好的檀木案几没裂是质量好,上面的文书被震得散落了一地,茶水掀翻了,瓷碗碎了,杨坚脸色涨得赤红,胸膛起伏朝贺盾暴喝道,“竖子!你说完了么!”
御书房里安静极了,只听得见杨坚的喘气声。
饶是贺盾早有心里准备,这时候也差点没被吓得魂飞魄散,尤其她还是杨坚的小粉丝……
“没有,父亲再听儿臣一言!”贺盾挺直背站着,只当看不见被她气得快厥过去杨坚的表情,接着大声道,“父亲,您有大才,见识卓著目光长远,儿臣占卜得您会成为四方朝贺的一代圣君,功业堪比秦皇汉武,如此何不用您的才干来治理国家,理直气壮地用您的智慧和能力让当年与您平起平坐的北周臣子们心悦诚服,带领着他们一统天下开疆拓土,励精图治让百姓们过上安平乐道的好日子,过上比北周子民好上一百倍的好日子,介时国富民强,臣子们敬服您,百姓们爱戴您,您青史留名,谁会反您,谁又反得动您……”
贺盾秉着呼吸说了最后一句,“父亲,高压血洗不是唯一的治国之法,您可以选择更有耐心更好的另外一种方式啊,您再想想看,说来道去北周还是外族,您是汉人,自您登基以来,外面百姓哪个不是拍手称快,这里是中原,天下还是汉人的天下,您登基上位,不知多少人暗中称快呢,父亲,您再好好想一想,想想儿臣说的,是不是这个理!”
虽然对贺盾来说,都是一家人,但在这个时代,胡汉就是有区分,这也是杨坚能迅速上位,百姓们普天同庆的原因之一,杨坚为帝,乃是大势所趋,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况且杀人欠债总是要还的,冥冥中自有注定,李渊的妻子李世民的娘亲,这时候还是个闺阁少女,大屠杀以后已经怀恨在心,说出恨不能解舅家宇文氏之危的话来了,北周势力集团有它的特殊性,屠杀真不是最好的方式。
贺盾标点符号都快半拍,一口气说完连气都没喘上,说完就秉着呼吸,目光灼灼,绷直身体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忐忑畏惧来,表现得十分大义凛然不畏生死,实际到底如何,谁做谁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