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父亲早有谋划,否则定要手忙脚乱的。”杨广在舆图前坐下来,说得语气笃定精神奕奕。
杨坚当然厉害,当初元谐曾跟杨坚说过,隋公你无援党,就如同水间一堵墙,大危矣,隋公你好自为之……
这话可是一语道破当时艰难的境况,但杨坚料敌先机,一上台便控制住长安城,拉拢李、于、窦、韦、梁、宇文、杨、王等关陇河东大士族,牢牢掌握住要害之地,变水中一堵墙为中流砥柱,让尉迟迥王谦再如何锦鲤江中翻,也越不过这道龙门去。
当时许多人都以为杨坚要完蛋,因此迟迟不来投靠,哪里像现在这般,随着反叛势力一步步被镇压,捷报频频,国公府的门栏都要给踩烂了。
贺盾将那句阿摩你真厉害硬压了回去,收了手里的本子,认真道,“可是阿摩,再厉害的人都会出错,你看当时叛乱四起,父亲派梁士彦,宇文忻、崔弘度等人到军中支持韦孝宽将军,这些将士原先地位势力与父亲不相上下,尉迟迥又以高官厚禄相诱,便生了观望之意,父亲疑心一起,就打算临阵换将,还差点让郑译刘昉上了前线……”
贺盾见陛下在认真听,便来了点精神头,言语也顺畅了许多,接着道,“阿摩你知道的,郑译刘昉在宫中翻云覆雨是把好手,但确实不是带兵打仗的料,可父亲因为他们是亲信,就盲目用他们,好在他们有自知之明,推脱得飞快……”
“这本是万幸之事,可事后父亲不但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还心生不愉,最后还是李德林大人一通劝说,父亲这才幡然醒悟,歇了临阵换将的心思,指派了昭玄大哥和于仲文赶往前线传达圣意,他两人深谙人心,又有将帅之才,有威望,能服众,这才迅速稳定了军心,连破尉迟迥,直逼邺城。”
贺盾说得认真专注,杨广将这段话在心里过了几遍,明白阿月这是在提醒他,让他不要一意孤行兼听则明的意思……
又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杨广看着面前说得郑重的人,心里微动,知道他是认真为自己好,神色不由也缓和下来,捏了捏他肉肉的脸颊问,“阿月,哥哥可是做了些什么你认为特别不对,又劝不住的事?你上次说了以后,哥哥还反省了不少时日,只是哥哥[日思夜想,实在不知道到底哪里行为有失了。”
环境决定性格,陛下是自小无人教授这些,想要什么都是靠自己夺,自己抢,并且成功了,便是登基继位以后,他想做的事也一样样做成了,这样无所不能的成功给他极大的自负和自信,自此越发的目中无人,好大喜功,膨胀了,才出了后面不可收拾的致命一击。
不过这要怎么说。
贺盾纠结地看了俊目含笑的陛下一眼,回道,“比如说自称哥哥这件事,阿摩,跟你说了多少次,我比你大两岁,你偏就不听……”
杨广听得哈哈直笑,觉得阿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十分可乐,便将人揽进怀里揉了揉,乐得胸膛震动,“这个我认了,哪一天阿月你能证明你比我年纪大,我便称呼你一次哥哥又如何?”
让陛下好好称呼她一次么?
贺盾也咧嘴乐了一声,纠正道,“不是称呼哥哥,是该称呼什么称呼什么。”因为不能预估陛下知道她是女娃是什么反应,贺盾决定给他过完生日再坦白身份,这样到时候陛下不是称呼她姐姐,就是要称呼她女菩萨了。
这是要称呼他为二大人,或者月大人么?
杨广乐出了声,“好,还有么?”
贺盾想着那情形,自己偷乐了一回,脑子里细数了一遍,觉得没有别的事了,便摇头道,“暂时没有了,不过这些都是小事,但是要是遇上朝堂政事,阿摩你以后做了官什么的,可就不能任性,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
贺盾说得苦口婆心,杨广凝视了他一会儿,暗自记下了,看阿月这一脸郑重的模样又有些心里发痒,便紧了紧手臂,整个人都压了上去,直接把人压得倒在了地上,搂着人舒舒服服闭上眼睛,懒洋洋笑道,“阿月虽然你不许哥哥给你取戏称,但哥哥还是很想说,阿月你真像个老头子呐,絮絮叨叨成日操不完的心,哈哈……”
她就算絮絮叨叨也不是老头子,该是老太婆了。
翻过这个年去,会发生很多事,送陛下一个像样他又会特别喜欢的生日礼物不容易,她心里有个想法,但当真要送,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
她所在的年代已经不太讲究这些,但贺盾看了不少书,知道生辰礼物的精髓就在于神秘惊喜四字,因此她打算瞒着府里的人先偷偷准备好,好在这段时间陛下很忙,除却跟在杨坚身边听政议事,还要习武,繁重的课业把休息的时间都挤掉了不少,倒给她腾出不少偷摸的空闲来。
杨广忙,贺盾也忙,她除了跟着战事发展的过程、将一些将军的事迹如数记录下来之外,其余的时间都花在准备礼物上了,她原先就经常出府,现在又有官职在身,早出晚归就更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了。
朝堂政事在平稳地往前推进,杨坚一面平叛,一面革除宣帝时期的苛政轲刑,恢复佛道二教,废除当年宇文泰留下的鲜卑姓制,一律恢复汗姓,提拔汉人官员,汉人的地位进一步提高。
杨坚的这些政策,让朝臣、百姓、士人们看到了恢复清明政治的希望,对于振奋人心,稳固时局,有不可估量的作用。
尉迟迥司马消难王谦的三方叛乱,看起来轰轰烈烈,但势力最大的尉迟迥从起兵到兵败自杀,前后不过六十几天的时间,这期间杨坚表现出了一个政治领袖该有的战略远见和冷静沉着,尉迟迥的起兵不但没能挽救王朝的覆灭,反倒为杨坚锤炼了一批忠心可靠的文臣武将,加速了杨坚篡权改政的步伐。
随着三方叛乱平定,各方战场节节取胜,杨坚声望日益隆盛,文武百官纷呈忠心,司武上士卢贲、石州总管虞庆则、少内使崔仲方,梁睿等人纷纷上表劝进,大势已成,杨坚进封为隋王,改朝换代便只剩下挑选良辰吉日的活了。
这些事就该由太史令出面,贺盾和来和作为官方认可的神棍,就成了不二人选,来和云游四方,贺盾便被拉出来顶岗了,可一则她不善言辞,说也说不出什么道道,二则历史上确实记载了这么一个术士,李德林与高熲来问,贺盾便照着历史的轨迹推荐了天文学家庾季才。
庾季才确实有才干,又性情豁达,喜好结交朋友,纵是后辈也经常一起玩乐,颇有一颗赤子之心,原本便很得武帝重用,贺盾推举了他,对几方人来说,都是皆大欢喜。
大天文学家也不嫌贺盾年纪小,又经贺盾引荐结识张子信,三人便成了忘年之交。
庾季才当日便赠送了贺盾一整套他亲手撰写的《灵台密苑》《地形志》《垂像志》,总共有五百卷,其中包括后世遗失的两百卷,算是倾囊相交,倒把贺盾惭愧得不行,她也不能为他们做什么,好在这些年她医术有所精进,随时看顾着些老爷爷们的身体,算是聊表谢意了。
庾季才推算好日子,上呈杨坚,群臣皆无外话,李德林为宇文阐草拟了禅让诏书,二月十三这一天,朝阳灿灿,霞光万道,长安城里喜气洋洋,庆祝新王朝的诞生,杨坚受礼于临光殿,同时于南郊设祭坛,遣使柴燎告天,自己则领着杨氏一族,祭祖告庙,大隋便正式建立了。
杨勇被立为太子是必然的事。
册立太子那一日他们所有人都在,杨勇虽是极力压制,但架不住年轻气盛又天逢喜事,出了宫门在一众贵公子们的恭喜声中,意气风发地邀约着去庄园玩乐了。
杨勇特意等着杨广一道去,其余几个弟弟不是年岁太小就是调皮捣蛋鬼,杨勇也不好带着他们玩乐,只像往常兴致高昂的时候一样,一把揽过自己的二弟,俊脸上满面春风,“阿摩,走,这次咱们不去酒楼,去桂之家的庄园,那庄园如今嫩芽新发,梅花玉兰如数开放,漂亮得很,阿摩一起去看看,这次非得要把你灌醉了不可。”
杨勇现在是太子,又是这等风头正旺豪情爽意的时候,拒绝是不能的,贺盾正想蹭着一起去,那边敷粉的老爷爷朝这边来使唤她了,说是皇帝找她,贺盾只好忧忧愁愁地叮嘱了两句少喝酒早点回来,小跑着跟老宫人去了。
杨勇揽着杨广,倒是笑话了一句,“阿摩,你别说,阿月生得可真好,你们俩同寝同食,说是分桃断袖,也不会有人怀疑的。”
杨广笑道,“大哥莫要乱说,咱们快走罢。”
杨坚现在但凡遇到点需要占卜问神的事都要找贺盾,这次招来她和高熲,是要商量历法服色的事,杨坚问了,贺盾直接推荐了崔仲方。
杨坚又问紫气的事,贺盾便也老实答了,紫气蓬勃比周武帝还盛,杨坚听罢开怀大笑,高熲李德林看着贺盾皆是摇头失笑,可只有贺盾知道自己说的是真话。
两人都是她喜欢的伟大君王,但按照历史评价来说,功绩上还是有差别的。
西方人曾对东方天[朝的君主集权制皇帝做过一个排位,位列第一的是秦始皇,杨坚排名第二,其次是杨广。
三位皇帝都对历史进程有重要意义,杨坚身上的紫气比宇文邕更浓郁,仔细推敲是有些道理的,只贺盾这时候也顾不得感慨,她心里记挂杨广,实在是如坐针毡。
杨广心里这会儿该是油煎一样难受,偏生杨勇性情宽厚,在弟弟妹妹身上没什么心眼,神经能比手臂那么粗,拉着杨广一起去喝酒,可别出事才好。
贺盾说完就告退了,她与杨广还是住一个院子,身边的人还是铭心,她也不敢去山庄找人惹人注意,只在皇子院里坐着度秒如年,等了快两个时辰,这才见铭心扶着一身酒气的人回来。
贺盾忙接过人,低声朝铭心问,“铭心,可还好?”
铭心被她问得摸不到头脑,回道,“挺好的呀,那些公子侯爵们,见主上身份变了,一个劲的上前敬酒恭喜,太子很高兴,主上也挺高兴的,就是喝了不少酒,上了马车就没了动静,想来是睡过一会儿了。”
贺盾应了,杨广整个人都挪来了她肩头上,贺盾扶住他,铭心松快了下肩膀,舒了口气道,“那阿月,主上就先交给你,我去备水给主上沐浴。”
见着了熟悉的人,闻见了熟悉的气息,杨广心神松了松,他压根就没醉,在马车上不说话是不想说话,现在这样不想使力,单单就是想靠着他而已。
他们进宫也没几日,宫女仆人都还没安排妥当,贺盾半抱半扶地扶着杨广进了房间,点了烛火,又去端了盆热水,润湿了毛巾给他擦脸,“阿摩,好点没。”
杨广没应,只低声道,“阿月,这时候风口浪尖,你说大哥出去喝什么酒,聚什么会,那般招摇过市,奢华无度,阿月……阿月……”
贺盾给他擦了手,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
杨广笑了一声,脑子很清醒,就这样斜靠在床榻上看着豆丁大的人一手费力的扶着他不让他歪下去,一手拿巾帕给他擦脸,累得头上都出了层薄汗,烛火微黄,看起来暖洋洋的。
杨广有些失神,有些酒醉后的微醺,“阿月,我想当太子,想当皇帝……”
他声音不大,却因卧房里极其安静,显得清晰明了。
杨广意识一清,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秉着呼吸问,“阿月,你方才听到了什么。”
贺盾被他吓了一跳,忙去捡滚在地上的巾帕,“好了好了,房间里没有人,阿摩,快躺好,你这样猛起猛坐的,待会儿头要晕了。”
这便是听到了。
杨广一阵头晕目眩,看着面前的人,心直直沉到了谷底,混沌的酒意彻底清醒过来,待他反应过来,手已经不自觉握在袖间的匕首上了。
第26章 大概是真见鬼了
杨广只坐着不动,一手握在袖间。
贺盾知道他袖子里藏了些什么,自上次被宇文赟追杀以后,陛下手臂上都绑着把小匕首,只有成人巴掌那么大,机扣藏在隐蔽又顺手的地方,要用的时候轻轻按一下,匕首就会弹出来。
这一整个下午都提着精神不敢放松,又喝了酒,现在心里估计是难受坏了。
贺盾拿热巾帕捂着他的手拖过来,发现即僵硬又冰凉,就先给他暖了暖,“今日是不是穿少了。”
杨广却是紧绷了心神,一时间脑子里走马观花一样,诸多念头闪过,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许在想他要不要立马拔出匕首先下手为强,或者阿月是不是发现他起杀心了,又或许在想杀人后有什么理由可以搪塞过去,他又需要做些什么伪装……
念头很多,很杂,导致他反应很慢,手指尖都没动一下,等眼前清明了,看着咫尺间心无旁骛正给他暖手的人,心里就如同受了重重一击,闷痛得让他喘气都有些费劲,方才的事又提醒他此人不能留。
阿月这么呆这么蠢,正巧不是他的对手。
杨广慢慢喘了口气,脊背紧绷,面上无绪无波,薄唇紧抿,眼眸里黑得看不见尽头,整张脸隐在阴影里几乎和黑夜融成一体了。
两人在一处也有五六年的光景,贺盾对杨广熟悉之极,这股浓浓的难受僵硬她几乎是立时就感受到了,唉,出生在这个年代投胎就变成了一门技术活,运气不好又不安于室的,就要破除规则,逆天而行,总是要付出很多。
这大概是陛下少年时期最难受的一天罢,可能没有之一了。
贺盾偏头看了看天色,见夕阳西下天快黑了,左右想了想,还是将巾帕扔到了一边,握着他的手把人从床榻上拉起来,温声道,“阿摩,恰好你生辰快到了,我给你准备了生辰礼,你要是醉得不是很厉害,我现在带你去看好不好。”
现下虽是二三月间,但这几日艳阳高照,春暖花开,并不是很冷,晚间夕阳西下,还有万丈红霞,也算是应景了。
生辰礼物……
杨广在床榻上坐得太久,被拉下来就踉跄了一步,整个人都压在了这副瘦弱的肩头上,瘦弱,冰凉,但熟悉又安心,熟悉安心得他睡不着的时候只要抱着他,困意立马能上来。
杨广心里翻腾,直起身体喘了两口气,声音干哑,“煮蛋有什么好看的。”
贺盾听得咧嘴笑了一声,一边扶着他往外走,一边道,“生辰吃鸡蛋不是这边的风俗么,那只是附加项目,我送你的是另外一项大的,不过就是有点远,阿摩你还是站直了自己走,不然要累死我了。”
恰巧铭心进来,说是浴池那边准备好了让他们过去,贺盾朝他摆摆手道,“铭心我和阿摩回国公府去拿点书,全当给阿摩散散酒气,铭心你自休息去,不用管我们。”现下宫里朝堂忙成一团,御书房的烛火这几日就没熄过,独孤伽罗暂时也顾不上他们这边,他两个出宫跑一趟倒也不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