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钵略此举出人意料,若是当真要撤回塞外,必定是突厥内部出了问题,若是有假,就是敌人迷惑大隋的障眼法。
杨广传了吴庆进来,吩咐道,“传令我们带来的并州兵原地待命,严阵以待不得有丝毫松懈,有触犯军纪的严加处罚。”
吴庆点头应了,杨广接着吩咐道,“另外增派斥候兵的数量,一有沙钵略的动向,随时来报。”
吴庆急匆匆领命去了,李雄虞庆则等人求见,杨广将斥候兵带来的信息言简意赅说了,“沙钵略所过之地人畜掳掠一空,往北边急行军,目前大军已至延安,动向不明。”
李雄闻言大喜,亦道,“贺娄子干将军来报,达头可汗从金城撤离,往武威北上,沿途烧杀抢掠,行军匆忙,往塞外退了。”
若有诈,这诈术也是吃力不讨好。
杨广看着面前巨大的舆图,他几乎可以确定,突厥是真的全线回撤了。
几人相视一眼便知其意,皆是松了口气,虞庆则低声道,“此时下定论为时过早,为避免松散军心,此事先不声张的好,突厥是真回撤还是假回撤,过几日必见分晓。”
李雄王怀等人附议,杨广点头,虞庆则是弘化的行军元帅,一概内政军务都不是他插手的,解了弘化之围,他便也要赶回并州了。
贺盾醒了没几日,好消息便铺天盖地的传开了。
突厥军全线撤退,将其攻占的武威、安定、天水、延安、上郡、金城等地的人畜掳掠一空,匆匆退出塞外,这消息传遍全军,传回长安,可谓振聋发聩,举国欢庆了。
突厥撤退前隋军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这一批塞北沿线的驻守士兵,自兵祸起到现在已经抗争半年之久,听闻突厥撤军,破衣烂衫还来不及换下便喜极而泣热泪奔涌,乃至于嚎啕大哭。
贺盾虽是对战事接触得时间短,但也被士兵们一洗前耻激动慨然的情绪感染了,心里唏嘘不已,保家卫国守卫边界的士兵们,无论官职地位多渺小低微,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最值得尊敬最应该爱戴的一批人,他们流血牺牲,拼死抵抗,才换得中原百姓能安居乐业的一方净土。
更深露重已经是夜半三更,军营里却欢腾一片,火光照耀天际,北方汉子粗狂的高歌声远远传开,应和声震得人耳膜鼓胀,只是普通又没什么歌词的西北调子,此时此刻却能听得人热泪盈眶,陛下正站在弘化高高的城墙上,袖袍翻飞鼓动,热烈的喊声交织在一起,倒显得他这里十分安静静谧了。
贺盾走到他身边,没打扰他,就抄着手看着下首慷慨激昂热切的士兵们或是大口喝酒,或是兄弟相拥,许多人手臂腿上额头还缠着纱布绷带,沁出血来都要庆祝劫后余生,人人都是喜笑颜开……
贺盾看了半响,听着长长辽远的调子又忍不住眼眶发热,偏头看了看旁边的陛下,心说陛下慢慢也能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罢。
杨广看了贺盾一眼,心说她在他旁边时不时就仰头觑他的神色,莫不是希望他和她也如下面的兵丁一般抱在一起痛哭流涕一翻不成。
杨广长长缓缓吐了口气,目光平静,语气一丝波动也无,“这并不是真正的胜利,沙钵略是领着三十万兵丁回去的,并没有受到重创,据我所知,北方草原的灾情并没有得到缓解,突厥人卷土重来是迟早的事。”
人才是战斗力的关键所在,尤其是突厥人,若能剿灭沙钵略手里的这三十万大军,便是暂时不能将突厥广漠收入囊中,突厥也要苟延残喘好几十年的。
杨广说着倒是笑了笑,目光看向远处黑沉的夜空,轻声道,“早晚有一日,我大隋定能踏平胡关,得其地,拘其民,胡人四方威服,再不敢来犯大隋。”
他声音虽轻,却有种莫名的坚定透进人心里,凌云壮志都在这短短一句话里了,贺盾听得又佩服又忧心,想劝他两句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陛下有这样的志向,并且一直也是这么做的,仿佛这样才是他,没了这些壮志和信念,也就不是他了。
贺盾深吸了一口气,拢了拢衣袍道,“阿摩,陇西兰州有贺娄子干,弘化有达奚长儒虞庆则,既然突厥人还要反扑,他们都是有经验的名将战将,手里兵力到位,拒守不是问题,我们早点回并州罢,回并州接着修城墙加强防御,阿摩你有钱把边塞上的长城也修一修罢。”
她对这些战将们倒是了解得一清二楚,推崇备至,说起来眼里满满的都是敬意,比对着父亲也差不到哪里去,听长孙晟来了,又十分不含蓄的让他见见,可见这长孙晟在她眼里,也是顶尖的英雄了,杨广失笑,借着宽袍广袖的遮掩,握了她的手下了城墙,回去歇息了。
第52章 阿摩这样可以么
长孙晟是路过此地,并没有久留,只例行公事地过来与晋王打招呼,贺盾得见了这位常年在外奔波的外交家一眼,当真是幸运之极。
在整个隋朝与突厥交锋的几十年中,长孙晟虽没怎么亲自领兵打仗过,但他谋略出众,在分化瓦解突厥、促进民族融合上,无疑是功劳最大的一个,有重大贡献,当之无愧隋朝最著名的军事家、外交家。
贺盾知道正是因为长孙晟长久以来在突厥内部的策反活动起了功效,沙钵略此番才会匆忙间全线撤退的。
长孙晟是洛阳人,此时方才三十出头的年纪,英俊阳刚,潇洒挺拔,言行举止沉稳利落,路过此地来与杨广道别,是看在杨坚对他知遇之恩的情谊上,两人并不熟络,见过礼以后就各自散了。
贺盾在营帐里看着长孙晟离开的方向出神,心里只觉遗憾之极,长孙晟肩负重任,是不可能留下给陛下当僚佐和老师的,两人相谈甚欢,按照历史记载还要十多年以后。
杨广正看长安来的军令,还有一封父亲的手书,里面解释了沙钵略匆忙退回塞北的原因,并且令他即刻赶回并州,拒守并州的同时,随时待命协从幽州兵事,算是幽州的后备军马。
杨广传令让军队整装待发,明日一早便启程回并州,贺盾过来帮他收拾东西,看见他手边的信,问了可以看,就拿过来看了一遍。
贺盾看完便赞道,“长孙大人真是非常厉害,我听说他善弓马骑射,长安城无人出其右,身形矫捷连突厥人都佩服他,骑马射箭时,闻其弓声,谓之霹雳,见其走马,谓之闪电,去突厥送亲的骁勇之士那么多,偏长孙大人独得突厥人倾心结交,还说沙钵略留他在身侧长达一年之久,把儿子和朝中的贵族子弟都叫来与长孙晟亲近……”
“看来这次突厥境内天翻地覆,各方势力大动干戈刀兵相见,就是长孙大人在突厥待了一年之久的成果了,染干、沙钵略、处罗侯这些人都信任他,他又谋划得当,一己之力搅合得突厥天翻地覆,运筹帷幄到到这个地步,简直神了。”他的子女也很神,长孙无忌,长孙皇后,哪一个都是赫赫有名。
在贺盾看来,长孙晟是天[朝古代很神的一个卧底了,并且卧底的非常成功,配合着杨坚的兵事力量,一软一硬,外交军事,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硬生生摘掉了突厥东亚世界强国霸主的帽子,直接间接的影响了世界的格局。
长孙晟天生就是为外交家这个位置生的,又遇上识人善用的隋文帝杨坚,相辅相成,事半功倍。
没能跟神人结交一番是一件憾事,不过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没有过硬的本事,不取得沙钵略,染干等人的信任,不是对突厥内部的纷争纠葛知之甚详,哪里能三言两语搅合得突厥天翻地覆,长孙晟确实是个人才,只这是急不来的事。
杨广看向感慨良多的贺盾,搁下手里的军报,失笑道,“阿月,你说了这么一长串,是不是有话对我说,你有话便直说,我不跟你生气。”
贺盾被看破了心思,嘿笑着坐去了陛下对面,点头道,“阿摩我是想长孙大人这么厉害,阿摩你要是能跟他学习一段时间就好了。”学习这一种对待游牧民族的外交思想,比起军事碾压,显然找机会从敌人内部分化瓦解对方的势力更为行之有效。
在有条件的情况下,权衡和制约,才是兵不血刃消磨敌人最好的武器。
但这些不是一蹴而就就能理会得了的,政治远见和阅历有关,这次毕竟有所不同了,他会越来越好的。
贺盾看了杨坚给陛下的信,信里面杨坚着晋王杨广继续拒敌,镇守边关。
这是杨坚对儿子先前作为的肯定和鼓励,有危险有风险,但交付了足够的信任,这封杨坚亲笔书写长长的私信里,虽是找不出半句赞誉之词,但足够说明杨坚对儿子的喜爱和期望了。
杨广看向贺盾若有所思,漫不经心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最次伐兵,最下攻城,阿月,你是想说这个意思么?”
哇!
贺盾眉开眼笑起来,不住点头,“阿摩,就是这个意思了,你看这次,突厥是不是很快就退兵了。”
是很好,可惜容易死灰复燃,他想要的是永绝后患。
贺盾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杨广哂然一笑,倒也没和她分辩,只道,“阿月,你这么看重长孙晟,是自己想跟着长孙晟去突厥罢,否则你学习突厥语做什么。”
以后会去突厥的又不止她一人。
贺盾看着老神在在的陛下心里倒乐了起来,作为天[朝古代唯一一个穿过祁连山,翻过大北拨谷,进入河西走廊张掖大漠边关,路上经历过暴风雪,瘟疫,瘴气,高温大漠,高海拔低温行军,亲自打开丝绸之路,并且沿途将甘肃、青海、新疆等大西北地区纳入大中华版图的君王皇帝,这天下有哪里是他不想去的,也没有哪里是他不能去的。
就是后人说他是为游山玩水,实在是冤枉几千年了。
贺盾坐在旁边看他眉目俊逸,正提笔专注的写着什么,龙章凤姿俊美又沉着大气,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起身挪到了他身边,看他写得认真,没得同意又不好偷窥,安安静静坐着等他写完了,才轻声道,“阿摩,你在写什么。”
杨广见她娇娇小小的坐在他旁边,眉目舒朗,把笔递给她,笑道,“给父亲的回信,阿月你要写两句么?”她经常给母亲写信,他这里倒还是头一回。
给隋文帝写信啊。
这感觉真是非同凡响。
贺盾接过笔,跃跃欲试,看信上面陛下字体风流雅致,俊逸之极,写的都是并州的情况和对突厥的战事分析,又踌躇问,“阿摩我当真能写么?”
父亲若是知道他带着妻子一起来了弘化,不定还讨来一顿骂,不过也无妨。
杨广心意阑珊地应了一声,往后靠了靠,父亲的信有三页,他回六页差不多,又不知说什么,家信只好当军报写了……以往不是没出过远门,奏报写了不少,家书还是头一回,想想便知是因为这次驰援有功的缘故。
杨广应允了,贺盾哈了一声就提笔乐呵呵写道,“父亲,我是阿月,见信安,父亲我和阿摩都很想您,入冬了,父亲与母亲多注意保暖,政务虽忙,但也要多注意龙体……”
贺盾写着哈哈乐了一声,写完一页就拿给陛下看,问道,“阿摩,这样可以么?”
这可是他见过最为直白普通的一封信了。
杨广在旁边看得心里抽抽,瞧着她眉开眼笑兴致勃勃的模样又没说出反对的话来,心里道了声也罢,点头道,“我们此去并州,归期不定,你不若乘着这个机会,请父亲赐点贴身之物。”
那倒也是。
贺盾笑了一声,忙又拿过笔接着写道,“……父亲见信安,父亲近来若有常年佩戴又搁置了的小物件,像玉佩指扣什么的,可否寄送一些来给我和阿摩,睹物思情,好让我和阿摩能时刻记得父亲的谆谆教导,谢谢父亲……”她思前想后,也只有这么说了。
杨广在旁看得失笑,通篇检查了一遍,虽说不伦不类,但有了后头这两页,倒也像一封家信了,如此也好。
杨广唤人进来把信送出去,拉着她起身道,“明日要早起,早些睡罢。”
第53章 他休了她做什么
启程回并州速度就快了很多。
因着突厥军队撤退时沿途烧杀抢掠,许多城镇都十分萧条破败,到处都是流民,那些留下来的,大多年老幼小,或是实在没能力逃难,或是死也要死在家乡,贺盾看是这么个情形,路过城镇的时候,又把买来的粮食一点点发还回去了,等到了并州附近,行装比来时还轻了不少。
吴庆并不赞成,他自成了杨广的僚佐之后,尽职尽责,觉得此事不妥,半途便上了杨广的马车,见贺盾在着,也不避讳,行礼道,“还请恕老臣直言,边关兵事不断,老臣以为这些粮饷留着做军粮更好,现在这么开了先例无缘无故散出去,有一便有二,待他日有了灾情,百姓们都上府来要粮,可就麻烦了……”
吴庆四十来岁,却因着常年在外跑事办公,这般年纪脸上就起了不少褶子,皱起来就是一脸忧愁,“属下收到了并州的来信,说是这月余来涌入大批逃难的流民,尤其是并州,足足有万人之多,这件事想必王爷也知道了,实在是棘手之极。”
吴庆王怀等人跟着他往弘化走了一遭,熟稔了许多,杨广听他这么说,扫了眼一旁给吴庆奉了茶水便坐到一边接着数银钱的贺盾,含笑朝吴庆回道,“粮食王妃用自己的钱买的,如何处置本王也不好过问。”
能留下自然是皆大欢喜。
杨广亦不想贺盾成日操心这些事,但她喜欢,再加上她极有分寸,都是估量好粮食数量,沿途留下人分发,并没有耽误行程,他也就随她去了。
贺盾听得莞尔,又不知朝吴庆说些什么,只对着他作揖又作揖,吴庆连连摆手,看看杨广又看看贺盾,大摇其头,话说完人就告退了,“王爷您与皇上不愧为父子,这脾性……”
事情即是杨广应允的,吴庆便也不再劝,听令行事,自己也出去帮忙了。
这话说得奇怪。
贺盾看着吴庆出去的方向发了会呆,回过头见旁边陛下正看着她似笑非笑,挠挠头问,“吴大人这是何处此言,是不是夸阿摩你脾气好心善体恤百姓的。”这时候是讲究以夫为天,夫唱妇随,她分发粮食,杨广的属下臣子们,自然以为是杨广的主意,百姓们都夸他体恤百姓来着。
杨广不以为意的摆摆手,示意她不必放在心上。
吴庆这么说,自然不是夸他。
对于天下男人女人成亲的家事,长安城里的人私底下闲谈总会说起那么几桩奇谈来。
一桩是当朝的御使大夫杨素。
杨素的妻子郑氏是个出了名的悍妇,彪悍无比,两人吵闹的经过都成了长安城里的奇闻异谈,有那好事不怕死的还在茶楼酒肆里笑谈揽客,杨素是名声大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