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林只无奈道,“旁的老臣也不多说了,就是您为朝政殚精竭力,政务虽忙,但也要保重龙体,该休息也便休息,对自己,对太子,都莫要太苛刻了。”
杨坚沉默应了,半响也劝了一句,“你也是,阿摩虽说脾气好,你也莫要太顽固了。”
李德林便笑,“皇上若不忙,不若与老臣对弈一局。”
杨坚想了想,道了声也罢,掀了袍角,上了小榻,盘腿而坐,六年前他也坐在这与李德林下棋,想想真是很久远的事了。
只结果也一如从前,杨坚被李德林杀得片甲不留,如此来了三盘,三盘皆是惨淡收场狼狈之极,李德林下得认真,杨坚脸上挂不住,不悦道,“往后谁再让朕下棋,朕砍了他的头!”
李德林大笑,心中郁气尽数散去,杨坚倒也没当真掀了棋盘,他武将出生,棋艺一般,但偶尔下起来,除却面前的老顽固,谁人敢赢他。
杨坚下棋下了一夜,被折磨的精神身体俱疲,清晨天不亮宫里皇后派人拿着朝服来与他更衣,匆忙洗漱完便又赶回去上朝了。
贺盾和杨广在隔间陪了一夜,李百药服侍父亲睡下,出来笑得无奈,“这月半以来还是头一次见父亲睡踏实过,多谢晋王晋王妃费心了。”
贺盾摇头,知道李德林无事,便和杨广告辞了。
贺盾熬夜不睡,第二日照样精神奕奕的,在大兴城外与杨广道了别,便要去找宇文恺,杨广拉住她,无奈道,“宇文恺与你年纪相仿,且才华横溢,人心不由己,我很不放心你和他待在一块,阿月不若你来帮我罢。”
贺盾听得哈哈乐了起来,“阿摩你在想什么,宇文恺是有家室的人,年纪与我相仿,并且才华横溢的人有很多,高熲和杨素都是,阿摩,你这样担忧,可得把头发愁白了,哈~”
这不解风情的笨蛋,杨广也没指望她能懂他的心思,说了声晚上来接她一起回府,各自去了。
两人各自忙各自的,贺盾这几个月经常都能见到杨坚,是以晚上睡眠很好,再加上白日累的,有时候在书房坐着整理资料的时候都能睡着,第二日自床上醒来,多半时候杨广已经先一步去上朝了。
纵是杨广没多说什么,贺盾也能感觉得到他对这次的差事很看重。
白日是在渭水边和宇文恺他们待在一起,晚上回到府里,还得根据现场反馈的情况调整安排进度,人力物力安排的妥帖得当,井井有条,工匠们几乎就是无缝对接,最后广通渠建成,总共花了还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如此浩大的工事,自是不可能一帆风顺,有时出了突发状况,杨广与宇文恺元寿他们待在一处议论商讨,在渭水边驻扎一驻便是好几天,再加上贺盾也忙,两人相处的时间就屈指可数了。
贺盾能看出杨广在广通渠上花了很多心思,以前营建大兴城的时候他参与了,也很认真用心,但没有现在这么面面俱到,沉稳娴熟的,等工事宣告完成这天,杨坚要嘉奖功臣,贺盾听杨广提了想要做一个真正的尚书令管理并州,这便明白他为何在广通渠的事情上尽心尽力,容不得一点差错了。
宇文恺元寿等人先前已经赏赐过,御书房里便只剩了贺盾杨广杨坚石海四人。
杨坚听了杨广的话,神色颇为犹豫不决,好一会儿才道,“朕听李雄说起过驰援弘化幽州两地的事,阿摩你做得不错,实打实的军功,这次的差事办得也漂亮,王韶来信对你也颇多赞赏……”
“朕把并州的事物全权交给你也无妨,但并州是大隋拒敌的屏障,兵家必争之地,容不得半点差错,王韶李雄李彻等人还就任原来的职位,能不能赢得他们的认可甘心辅助于你,就看你自己了……”
杨坚说着目光灼灼,接着道,“阿摩,朕当初给你派了十个僚佐,这十个僚佐里旁的朕不管,但两年之内,王韶李彻李雄三人,若有一人写奏本想调离并州,便说明你不足以服众,不能担当此任,到时候便把尚书令的印章交出来,这样你可服?”
贺盾在旁边听着,便知道杨坚其实并不信任杨广,纵然杨广做了这么多,杨坚还是不放心把这么重要的地方交到儿子们手里,但贺盾也知道,对杨坚来说,这已经是一个不小的让步了。
就贺盾知道的,杨勇虽年长又是太子,身边到现在也还是僚佐说了算,直至三年后灭陈朝,杨勇、杨俊、杨广三人任职行军元帅,可兵权依然掌握在大臣手里,现在杨广能让杨坚退一步,已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结果虽不尽如人意,但也不是一分机会也无,杨广爽快应了,“儿臣谢过父亲。”得了应允便可,其它的他可以一点点慢慢挣,这些事总是需要很多的时间和耐心,他等得。
杨广无半点犹豫气馁,杨坚倒赞了一句,“看你这样,朕倒是当真希望你能在并州站稳脚跟。”
贺盾听了有些莞尔,这个是陛下的长处,无论是并州还是江南,后来都成了陛下的根据地了。
杨广行了一礼,回道,“儿臣定不负父亲所望。”
石海在外说朝臣们已经在大兴宫等着了。
杨坚便给杨广递了卷文书,“你即是要掌管并州的内政外务,这个也拿回去看看,地方上豪强势大,一户士族豪强庇佑上千农户,税收不上来不说,这些地方势力也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为这事,朝臣们吵闹了大半月,还没个章法,把朕的脑袋都吵炸了。”
杨广接过来看了,杨坚倒是朝贺盾问了一句,“阿月,你从前给朕推荐了庾季才,崔仲方,都很合用,这次呢,阿月你看谁能解决此事?”
贺盾见杨坚眼里当真有期盼之色,莞尔道,“父亲您等一等罢,昭玄大哥和虞庆则去了陇西,过几天回来,您问问昭玄大哥便是,我以前经常去他家,倒听他说起过一些。”
杨坚顿时大喜,“是了,昭玄对税收内政,地方乡镇都很熟悉,先前阅其貌以验老小之实也是昭玄提出来的,阿月你可是给朕解忧了!”
贺盾有时候就觉得杨坚这个人很有趣,他分明也不靠术士治国,但很多事情,术士说可以,就能给他莫大的信心和安定。
这本来也是很容易想到的事,便是杨坚想不起来,过后高熲回来,也会主动献上良策。
贺盾原本便是研究各种制度的,对这件事就了解得多一些。
在大隋的各种经济制度中,以大索貌检、输籍法这两种最为经典出名。
两个都是高熲的手笔。
阅其貌以验老小之实。
意思是朝廷按照户籍登记的年龄来对照每一户人家人员的实际形貌,以定真伪。
除此之外,还检查每个家庭是否在户籍上有隐瞒、脱漏等欺诈行为,这件事规定由县长亲自普查督查,若发现有欺诈行为,村镇上的里长、保长、党长三长一齐发配边疆。
这样一来,一些谎报年纪以避税逃避徭役的流民百姓便无所遁形,通通昭示在天下人眼前了。
这听起来可能不怎么样,但开皇年间的这一次普查,通过大索貌检,增加男丁四十余万,增加人口一百六十多万,效果可以说是非常可观了。
输籍法是另一项高熲的创举性国政。
如果说大索貌检针对的是百姓,那输籍法针对的就是地方豪强了。
收税是按户籍收,豪强势力们需要劳动力,许多百姓想要逃避税收,便自愿成为他们的私人势力,没有户籍,自然也就不用上税了。
以往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这些豪强势力就是当地的土皇帝,和官吏勾结中饱私囊,百姓变成了土贵族的私人劳动力,流失的税收和人力数以万计。
高熲一出手,划分户口的等级,以居住远近为前提,让百姓们按人头结成一团一党,输籍定样,什么样的等级多少人头缴纳多少税收,定好固定的数目登记在簿,每年一月都由县令普查一次,这样一来,奸无所容,许多隐户浮出水面,豪强的依附民被强制变成了国家的编户民。
输籍法可以说是一项伟大的创举,把官吏舞弊的可能性限制到了最低,不但削弱了豪强的势力,还大幅度提高了国家的财政收入,便是后世的经济学家们,对他这两个经济举措都赞不绝口,佩服之极。
输籍法是向官僚阶层开刀,一经提出便遭到了半数以上朝臣的反对,能大刀阔斧地实施下去,靠的是杨坚铁腕的政治手段和力压一切的魄力,隋朝经济繁盛国家富强,高熲和杨坚功不可没。
贺盾知道输籍法很快便会出现在天下人面前,介时不但朝堂上要炸开花,各州郡只怕也要像点了炮仗一样热闹非凡,高熲这一次,可以说是拉遍天下人的仇恨了,高兴的只有杨坚一个。
这一朝野震动的大事件,她是看不到了,因为明日便要启程回并州,今日进宫也是来给杨坚辞行的。
贺盾这次在广通渠的事上也有功,杨坚朝她问道,“阿月你想要什么尽管跟父亲说。”
瞌睡遇到枕头。
贺盾乐了一声道,“父亲赏我些书房里的旧物罢。”杨坚勤政,一年到头不是泡在朝堂上,就是泡在御书房里,她总不可能把大兴宫的龙椅搬走,书房里的小东西最合适了。
杨坚知她古怪惯了,这时候龙心大悦,笑了一声,摆手道,“阿月你解了朕的燃眉之急,这书房里的东西你随便挑,挑中什么朕都赐给你。”
贺盾哇了一声,眉开眼笑地连连道谢,“谢谢父亲,那阿月便不客气了。”
杨广在旁听得失笑,摇摇头,杨坚也不管她,招手让杨广过去,看奏章。
这书房里有灵气的东西很多,贺盾四处看了看,先找石海要了个袋子,那种能装粮食的麻布编织袋,干净结实。
杨坚看得回不过神,“阿月这是要做什么。”
杨广扶额笑,想让阿月别太过分,又知此去并州一去许多年,她没有这些睡不好,便朝父亲笑道,“父亲随她罢,待明年我并州给您多上些米粮,权当回报父亲了。”
杨坚听他口气大,反倒笑了一声,“莫要大言不惭,做到再说。”
杨广一笑,专心看着这些各地官员送上的奏疏,未再说话了。
贺盾一样一样捡好。
镇纸、砚台、好几支用秃了的毛笔,笔架,洗笔筒,书架上几本破旧的墨子韩非子文籍,孙子兵法,尉缭子,佛经……
还有案几背后书架上的木雕摆件,两串挂在钩子上的佛珠,两柄长剑上的剑穗,扳指两个,扣环两个,贺盾估量着数量,差不多足够用上三年的了,便一一按照易碎程度包裹好,最后眉开眼笑地用麻袋装起来收拾妥当了,这样一来,未来几年,她便不用担心恐怖的梦魇了。
贺盾转头见御书房里石海和杨坚石化了一般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拽着麻袋走到杨坚面前,拉开麻袋给他看,咧嘴笑道,“父亲,我就要这些,可以么?”
杨坚收起心里的震惊,看了眼麻袋里的东西,眉头抽搐,轻叱道,“你是捡破烂的么?”
呃。
贺盾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杨广忍笑朝父亲拜道,“父亲您便随她罢,她爱好特殊,便喜好收这些,儿臣也拿她无法。”
杨坚扫了眼空荡荡的案几,哭笑不得,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朕一言九鼎,即是开了口让你随便拿,想要你都拿走便是,只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给人知道了笑话,朕另送你五十倾地,免得你母亲又说我薄待了你。”
贺盾得了这么些东西,心里高兴,摇头道,“地不要了,父亲留着赏给功臣罢,我在并州的地够了,只是父亲以后若有什么旧物要换下,也不要丢,攒着给我。”
贺盾说着朝杨坚拜了一拜,眉开眼笑又十分郑重,“阿月拜托父亲了。”
杨坚失笑,要求虽是古怪了些,但不是什么大事,他便也应了,“去与你们母亲道过别,回去收拾东西罢。”
杨坚让石海找两个宫人送他们,两人回家便遇上前来拜访的杨素杨约。
杨素脸上都是喜色,脚步轻快走路带风,后头跟着的杨约神色上虽看不出什么,但眼里也有轻快的喜悦,两人这般形容模样,真是随便一个人都看得出他们是有喜事。
杨素朝杨广贺盾拜道,“阿月阿摩的大恩,我杨素他日定当衔环结草!”
旁边杨约清秀白皙的脸上浮起丝丝不自在,亦是朝贺盾杨广拜谢道,“杨约谢过晋王,谢过阿月。”
贺盾看两人的神色,想到是杨约身体的事,惊喜问,“惠伯的身体治好了么?”当初张子信看完病,差人送信来说他能搞定,过几个月会有成效,贺盾就没再过问这件事,专心扑在工事上。
郑氏的事几个月前杨素已经来道过谢,剩下的十之八[九是杨约身体的事了。
果然杨约有些不自在地点点头。
杨素哈哈笑道,“说实话我和小弟这些年求医问卜,这么多年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不曾想遇到个老神医,弟弟的身体已经好了,以后倒少了个差事,不在宫里挂职了。”
杨广笑道,“恭喜惠伯。”
几人坐下说话,贺盾给他们倒了茶,杨素起身,将地契和宅契递给贺盾,又郑重拜了一拜,“虽说大恩不言谢,但我和小弟还是想谢谢阿月,我杨家别的不多,家业倒有不少,阿月莫要嫌弃。”
贺盾摇头,杨素拿出另外一份,递给贺盾,苦笑道,“那老神医不肯透露姓名,每次来都神神秘秘的不见真容,留下方子人便走了,诊金也没收,这一份阿月你替我转交给老神医罢。”
贺盾听得莞尔,知道张子信是不想传开名声,否则都是上门求医的人,他便没办法专注在天文上了。
贺盾把张子信的那一份收起来,另外的一份没有接,朝杨素摇头道,“我与惠伯投缘,是自愿帮他的,不要客气。”
杨广知贺盾不擅长应付这些,便把正行礼的杨素扶了起来,笑道,“处道你莫要生分了,我明日要启程回并州,今晚不若你做东,请我喝一回酒可行。”
杨素定定看了看杨广贺盾,爽快地把东西收起来了,应道,“求之不得,不醉不归。”
杨广留了用饭,时候尚早,杨素便与杨广书房说话。
贺盾给杨约把脉,看不出什么,只觉他身体很健康,便没再说什么。
杨约看着贺盾笑道,“大嫂的事也全赖阿月,玄感他们都要登门感谢你,被大哥拦下了,我们杨家,真是受阿月你恩惠多。”
贺盾摇头,她前两日去看过郑君瑶,杨家原先的家业也是她在管着,现在虽然换了个地方,但熟悉两日也就上手了,很能干,冯小怜还写信来夸赞她这次终于送个好用的人给她,言语之间对能干的郑氏很是欣赏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