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劝太子这些,并不是要太子对公主和驸马做什么,你们终究是亲姐弟,只是国政大事,太子当有主意,不能悉听公主的了。”
“中书令房其阿、户部尚书临其穆哈、吏部尚书索寞求见。”一个小宦官在门外道。
几位重臣夤夜而来,所为何事,伊尔哈自然知道,也许他们一直以来说的都是对的,“传吧。”
第二日,西凉朝堂便如滴进了水的沸油,险些炸了锅。
以吏部尚书索寞为首的西凉世家出身的重臣纷纷表示应该撤回薛平贵,启用其他将领。
兵部尚书胡什那、右翼将军沙陀那等新贵则表示,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怎可因一场战事之得失,把驸马撤回?
两派越吵越激烈,几乎动起手来。
太子坐在王庭正中大椅上,面沉似水。
他身侧坐着同样面沉似水的代战公主。
“你们这般,可还把我放在眼里?”代战公主一拍几案,怒道。
代战公主近几年监国,颇有威望,听她这么说,众人连忙请罪。
太子温声道,“中书令老臣谋国,有何高见?”
一直未说话的中书令房其阿道,“臣以为,是时候与唐议和了。太子和公主不妨去民间走一走,我们西凉已经禁不起这样一场战争了。”
户部尚书临其穆哈马上附议,并当场拿出账本子,“国库空虚,不足以支撑这场战争。”
代战公主一口气憋在肺里,几乎坐不稳。大战之前,户部尚书等人便推脱国库空虚,自己当时说“以战养战”,如今……
这场朝议以代战公主突然晕倒而宣告结束。
西凉这边朝堂宫廷纷纷扰扰,长安得了消息也是热闹至极。
露布发得晚,走得慢,王允已先一步接了魏虎的“家书”。
书房中,王允气得差点没把桌子拍散,呆坐了半晌,摇摇头,叹口气,无奈地笑了,“儿女都是债啊。”
王夫人听了禀报,在门外轻轻地敲门,“郎君?”
王允开门,“夫人,我有事跟你说——”
听得三女儿跟二女婿上了战场,王夫人差点晕过去。
“无事,无事,他们还建功了。”王允安慰老妻,说着把提到此事的那一页家书递给夫人看。
王夫人看完书信,不由得哭起来。
王允默默地陪着。
王夫人哭了一会子,情绪终于缓过来,“也罢了,三娘自小执拗,在薛平贵这里跌了跟头,总要在这里爬起来。只是战场上刀枪无眼,她一个弱女子——”
“既然有金甲神人相助,定会无恙的。”王允平静地说。
王夫人点点头,默默地跟自己说,有神人相助,定会无恙的。
“你不妨去慈恩寺烧个香,为二郎子和三娘祈福。①”
“是当如此,我这就去准备。”王夫人终于找到了精神寄托,急惶惶地出去了。
王允则招呼近身家仆去给门生同党送信,招呼他们过来商议。
虽有宵禁,却如何禁得了这些达官贵人。夜半时分,王允的“内阁会议”终于开完。
王允站在书房门口。
与会众人纷纷叉手作别,“相公留步。②”
过了两日,露布进京,果然引起了朝堂震动。
露布被宦官捧进大殿时,圣人正在大明宫听歌舞。
这位圣人,名叫李漼,死后庙号为懿宗,是唐朝倒数第四位皇帝。
这位在史书上的评价是,“以昏庸相继”,最大的才干是,“洞晓音律,犹如天纵”。若是生于后世,兴许能当个音乐家什么的,可惜他错生成了帝王。
再昏庸,听了报捷,也是高兴的。外面报灾荒,报夷狄犯边,报暴民作乱,简直没有好事,现在终于有一件好事了。
当听说取得胜利的是一位女将时,皇帝先是惊异,继而大笑,“怎么跟传奇里说的似的?”
这时,宦官来禀报,“相公王允求见。”
皇帝笑道,“这是听了露布,来跟朕表功劳了。”他单知道魏虎是王允的女婿,却不知道露布中那位叫王宝钏的女将是王允的女儿。
王允一进殿,便神色郑重地免冠,跪下,磕头,“臣有罪!”
皇帝大惊,“老相公这是怎么了?”连忙让身边的宦官去扶王允。
唐懿宗有个好处——能放权,朝中大事悉委于众相,所以对宰相们客气得很。
王允一脸悲戚地把王宝钏的事说了。中间免不了避重就轻文过饰非,女儿必须是年轻不懂事被骗了,薛平贵必须是狼子野心另有目的,女儿必须是深明大义心怀家国的忠贞女子,薛平贵必须是逆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在王允口中,王宝钏知道丈夫叛国,千里奔袭,只为亲自诛杀了他,是一个为家国弃小爱的烈性女子。
反正,听了王允的话,你会觉得,若是长孙皇后的《女则》要续写,一定要有王宝钏这一篇。
皇帝听得津津有味,王相公不愧是武宗朝的探花郎,文采斐然,讲个传奇都这么精彩,可比那些说唱伶人说的有意思多了。
王允说完,叩头请罪,“臣管教无方,以至不孝女被那贼子拐骗在先,又不告而混入军中,虽取得些微功绩,却不足以弥补其触犯军纪之罪。只求圣人看在老臣面上,饶她一死。”说着便呜呜地哭起来。
皇帝赶忙亲自扶起王允,“老相公何至于此?”又想起原来读过的《战国策》里面的名篇——触龙说赵太后,不由得笑道,“相公亦爱怜其少子乎?”
王允面现赧色,“确实最疼爱这个小女儿。圣人不是也最疼爱遂宁公主吗?”
瞬间,两个父亲的心灵相通了。
皇帝笑道,“便不疼别的女儿了?那我可罚魏虎了。”
王允道,“罚,狠狠地罚!若不是他,我的宝钏怎进得去军营?想乱军纪也不可能!”
皇帝大笑,“再没见过相公这样偏心的阿爷,这样狠心的岳父。魏郎这小郎子也可怜得紧,朕都不忍心罚他了。”
王允犹一脸悻悻。
皇帝今天被露布和王允娱乐到了,开怀大笑,“相公放心,必不让你受小娘子们的埋怨!”
王允千恩万谢地走了,一出宫门,面色便严肃起来,一切还要看明日朝堂上如何——皇帝的意旨被凤阁鸾台驳回不是一回两回了。
第二日朝堂上,王允一党称赞王宝钏是深明大义的奇女子,重点是忠君之心以及赫赫战功;对立派则抓住“女人从军,违军纪,乱纲常”做文章,并攻击魏虎“徇私”。
王允自己则只管肃穆着脸表示,一切都听圣人的。特别的忠臣范儿!
因为是战争打胜了的掐,皇帝并不着急。又有昨天王允提前打的“预防针”,皇帝完全把这事当成个逸事传奇来看。因其天性中的浪漫,又觉得,本朝出了这么个传奇女将,挺好的。民间乃至后代说起来,肯定也会提到自己。皇帝不愿自己成为反面角色,下定决心要褒扬这位女将。
下面吵成了一锅粥,皇帝的心思已经飘到传奇中对自己的描述上了。思来想去,皇帝觉得,这个传奇不能随便让个什么人写,还是自己找人写稳妥些。
①唐朝口语中管女婿叫郎子。
②唐朝称呼宰相为相公。
第61章 再坑一次!
李明明在石头城过得却很平静, 至少是表面上很平静。
李明明官职暂定为从五品,游击将军。作为一名“新贵”五品官,也有了自己的屋舍。哎呀妈, 终于有自己的屋子了。成天住在魏虎的小跨间里, 太暧昧,太不方便。
对于军中对自己身份的猜测, 李明明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尴尬, 可有什么办法呢?好在阿姊不知道——李明明对宝银印象很好, 真心希望这位“阿姊”能一直幸福下去。
这日, 李明明正在读从黄叔敏那里借的兵书,魏虎的亲卫来报,“将军, 元帅有请。”
对李明明的身份,亲卫们一开始就是知道的,故而虽当了这么久的“同僚”,他们对李明明仍谨慎守礼。李明明升了将军, 亲卫们的态度也看不出什么变化。
李明明微笑着点点头,搁下书,“劳烦你来说。我们这便去吧。”
亲卫走在李明明身后, 看她穿着蓝色圆领袍子的背影,她的肩背瘦弱而笔直,步子不疾不徐,既不似小娘子们的袅娜窈窕、弱柳扶风, 也不似军中儿郎赳赳勇武、龙行虎步,倒有些像那些文采风流的儒臣。
李明明进了屋,叉手,“元帅。”
“嗯,坐。”
旁边坐着的黄叔敏把西凉朝廷的事与李明明说了,“……吵吵嚷嚷这么久,双方谁都说服不了谁,乱成了一锅粥。”
李明明略思索,道,“这样——薛平贵还没有什么动作,倒是沉得住气。”
黄叔敏笑道,“怕是被你那一战吓破了胆。”
李明明笑了。
“对下面的战事,三郎可有什么计谋?”魏虎温言道。
李明明这阵子一直在琢磨这事,既然长官问到,当下便把自己所思所想都说了,既不藏私,也不耍小心眼,特别地有团队合作精神。
“薛平贵其人,奸猱成性,也颇有才干,他身上最大的弱点就是——太过汲汲于功名权势。”李明明分析道。
没想到她会从品评薛平贵这个人开始,魏虎和黄叔敏俱是一愣,而且这评价……看来是彻底从薛平贵这个坑里爬出来了。
“所以,他目前当是既想扳回一局,又怕万一失败,陷入更难的境地,西凉朝中诸臣是不会允许他再犯一次错误的。”
魏虎和黄叔敏点头,这与他们二人分析的一致。
“再说我们的力量对比,他还有三万人马,并关外五城的守军,咱们是两万人马,并石头城及泉林关守军,那些守军与他薛平贵不一定一心,咱们想调动泉林关守军也是不易。”
魏虎抿抿嘴,政客们不大能适应李明明这种什么都摆在明面上的说话方式。
黄叔敏则是笑了。
李明明不好意思地笑了,“实话实说嘛。”
看她那娇憨相,魏虎摇摇头,岳父这般老练的人物,怎么生出三个全无心机的女儿?原本以为这一个是有心眼儿的,如今看来,也是一样。
“正面开战,我们不是没有胜算,但胜得总是艰难些。不若还是用计,让他分兵,我们一点点的蚕食,这样更稳妥。”
……
李明明他们这边算计薛平贵,薛平贵也在着急怎么吃下这些唐军。
薛平贵把下面呈上来的前锋失利调查文书摔在地上,怒道,“探查了这么久,还不知前锋两万人马何以被吃掉,只拿‘妖雷’塞责,要你们何用?”
那官员赶紧磕头认罪。谁都知道驸马最是威严,注重礼仪,在驸马面前,事做不好还不要紧,最要紧是态度要端正恭谨。
见那官员如此,薛平贵心里的火儿稍微小了一点,“接着再查!”
“是。”那官员弓着身子捧着文书,后退几步,才转身出去。
薛平贵用手指揉揉眉心,公主说她还能再拖些时日,那就再拖些时日吧。不弄清唐军底细,真不敢再贸然用兵啊。
然而魏虎哪容得他再拖下去,很快薛平贵接到求救书函,木棉城被唐军围攻,眼看不保。
“真是欺人太甚!”薛平贵拍桌子。
生气也没用,薛平贵召唤诸将合议对战之策。
薛平贵对诸将面子上很客气,然而心里总觉得他们西凉蛮人,不懂兵法,冲锋陷阵还可,排兵布阵却未免太过粗糙。
西凉诸将谁又是傻的?除了代战公主和薛平贵的嫡系,其余诸人早看这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驸马不顺眼,咱西凉人就是看不上这种不直爽的汉子!这会子用合议了,之前怎么“乾纲独断”呢?
众将便也学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法,嘴上顶天立地、慷慨激昂,其实什么建设性的意见都没提。
几个嫡系是真有心为薛平贵分忧,可也一时想不出什么很好的办法,救是一定要救的,怎么救?
薛平贵缓缓地叹一口气,散了合议,独自坐在大案前出神。
若是大军都去救木棉城,只怕被人抄了后路,唐军又来袭胡杨城,被人端了“老窝”可不大好,也怕中了唐军围城打援之策……
若是分兵去救,分多少?万一被唐军吃了怎么办?
还有一策,围魏救赵,直接去打石头城,引得攻木棉城的唐军回援——可若是他们不回援怎么办?木棉城城小兵少,石头城易守难攻,若是他们铁了心攻占了木棉城,朝中得了消息,恐怕立刻就会派大将来换了自己……
薛平贵把头发挠得“浑欲不胜簪”,也没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唐军这完全就是阳谋,你便是猜到了这些坑,也不得不跳。
薛平贵幼时所受的“一个钱掰成两半花”的教育这会儿便显露出来,把钱袋子一股脑都押上是绝对不行的,还是选取个稳妥的办法吧——分兵,派另一嫡系将官敏敏儿带兵一万,去救木棉城。
薛平贵安慰自己,这回一路上没有什么很好的设伏地,西凉骑兵擅长正面作战,应该会没问题了吧?再说,万一有失,自己还可以派兵去救。
薛平贵不愿承认自己内心深处对直面唐军的恐惧。
听说薛平贵果然分兵,李明明把左拳往右掌里一砸,就说你这个小子没出息,果真!你若敢正面杠上,姐也敬你是条汉子,奸则奸矣,但也算个奸雄。如今看来,也就是耍点虚情假意、攀着女人裙子边儿往上爬的能耐了!
在军中待得越发粗鲁的李明明单手挽个剑花,一剑刺向院子里那棵老梨树。
树枝掩映下,长廊里,黄叔敏把手揣在袖子里,“三郎越发活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