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鳏夫——一鸟嘤鸣
时间:2018-03-28 13:31:51

  看了半晌,乔老头却皱起了眉头,叹出一口气,对男子道:“公子,这流霞盏是薄胎瓷,老朽不敢轻易下手给你补啊。”
  修补瓷器的方式,大致就是在裂缝的两端各打一孔,然后将金属做的锔钉嵌入其中,起到固定的作用。瓷器上打孔,是不能打穿的,如果不小心打穿了,还要想办法将其填补起来。打孔用的是金刚钻,而金刚钻最怕遇到薄胎瓷,瓷器薄了,不仅容易打穿,甚至可能把瓷器再次打碎。
  乔老头从来自负手艺高超,却不得不承认,今天这个难题,他是解不了了。
  男子闻言也有些遗憾,接过乔老头递回的瓷片,似不甘心,又问:“那老丈可有其他办法,比如不用打孔镶钉,而是用粘合的方式把瓷片粘到一起?”
  乔老头沉思片刻,道:“公子说的这个,倒是个可想的办法。有足够粘合之力的材料不少,但要保证粘好了以后,瓷器可以沾水,甚至沾茶、沾酒,恐怕很难。哪怕是粘好了放着不用,要保证放上数年也不脱离,恐怕很难。”
  男子面上显出一点失落之色,仍旧礼貌道:“多谢老丈指点。”他从宽大的袖子里随手掏出十多个钱来,也不数,只递给乔老头道:“这些给老丈喝茶用。”
  乔老头却没有接,笑道:“不可,不可。老朽半点忙也没帮上,不能收取公子的财物。”
  没揽下活儿,乔老头本觉得惭愧,没想到对方竟还对自己客气起来。甚至自己没收下钱,对方还有些为难似的。
  这可真是反过来了,乔老头心中感叹,这样的人,跟自己真是不一样,从骨子里就不一样。
  男子见钱递不出去,手却还尴尬地悬着。
  乔老头赶忙道:“公子若有其他残瓷,再来光顾老朽。”在这点上,他有自己的原则,没有补上,半文不取。
  男子这才收回手,再次向乔老头致谢,而后离去。
  阿薇见他转身,才敢大大方方去看那挺拔如松,修长如竹的背影。
  旁边一个卖糖人的小贩,与乔老头有些投机,便常常在一处摆摊。小贩见这男子来补瓷,也不是三五次了,这会儿甚是好奇,忍不住与乔老头讨论起来,“诶,老乔,你说这般俊的小哥儿,是哪里来的?我在镇上摆摊也好多年了,之前怎么没有见过他?”
  这般容貌气度的人,如果以前见过,那是不可能忘记的。
  乔老头倒不觉得奇怪,“外地来的吧。青釉镇虽偏僻,到底是百年名镇,天下瓷都,吸引点喜欢瓷器,喜欢古玩的人来,不奇怪。”
  小贩呵呵一笑,又问:“那你说这小哥儿多大年纪呀?我这眼神,一看一个准儿,怎么就偏偏看不出来这小哥儿。”
  说样貌吧,也就二十出头,可那眼神,那气度,又像是三四十岁的人,经了人事,带点苍凉。
  乔老头嘿嘿一笑,“你个老糖头!人家从哪里来,多大年纪,跟你什么干系啊?刚才那只流霞盏,要是没破,你知道管多少钱不?总之,人家跟我们不是一种人,这辈子也打不上别的交道,还是莫要多想的好!”
  那个背影渐渐模糊了,阿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个被火红的铁锔钉烫过的伤口,因为及时冲了凉水,伤好以后,疤痕并不狰狞。
  那是三伏天,连湖里的水都是热的,他却带着一壶冰镇的干净凉水。
  夏天的冰,是多奢侈的东西,他和她,当然不是一种人。
  风又变得燥热,手上的疤痕好像也灼烧起来。
  夕阳西下的时候,祖孙两人收了摊,上山回到家里,却见刘媒婆站在自家门口。
  阿薇打了个招呼,当先进屋了,刘媒婆便和乔老头在院子里说道起来。
  晚饭过后,乔老头找了阿薇说话,原来刘媒婆今日上门,是应了同村的王屠户家所托,
  王屠户听说乔老头要为阿薇寻婆家,有意让自己的儿子娶阿薇过门。
  “阿薇啊,你自己拿个主意吧。”乔老头听刘媒婆说,王屠户家倒是愿意出八两银子的聘礼,比他定下的六两还多。
  阿薇一时说不上来,王屠户家的儿子从前见着倒是打过招呼的,他跟他爹一样,脸上长着个大痦子,上面还冒出几根黑毛。
  想着那几根黑毛,就像霉豆腐上长长的霉毛,她差点打了个呕。
  “爷爷,要不,再劳烦刘婶子多寻寻别的人家吧。”阿薇蹙眉道。
  乔老头点点头,他也知道王屠户的儿子在相貌上确实配不上他如花似玉的孙女,只是再寻下去,他也不敢保证就能遇到相貌堂堂的人物。若是相貌好,家里又富裕,估计是看不上他们这等没有田地的人家的。他有心要替阿薇找一户比杨家好的人家,事实却有了难处。
  乔老头心头感慨,要是杨家不如此绝情,他又何必在别处物色。束脩的事情比较急,由不得他慢慢挑选,但又怕误了孙女终身。如此想来,好似与那杨家有了不共戴天的大仇。
  夜色渐浓,阿薇在床上辗转反侧,对于婚事,她并不是毫不忧心的。王屠户家愿意给八两银子,要是之后几天也遇不到合适的人,没准儿爷爷就动心了。
  阿薇叹了口气,双手合于腹上,却意外摸到那个虎口上的伤疤。
  她不由想起白天那位来补流霞盏的客人。记得他第一次来补瓷的时候是个赶集日,那日的事情历历在目。
  那日同样是午后,他信步来了摊前,才坐下没多久,就有赶集的人远远近近地停下围观,也许是好奇,这样一个长相俊朗,气质清贵的人怎会坐到一个简陋的小摊前。
  他显然也有些不自在,所以自那次以后,他再来,绝不是在赶集日,也绝不是在人流如织的时刻。
  阿薇比他更不自在,因为她从来没在这么多人的眼光下干过活儿,爷爷看出她的紧张,只让她做了最简单的活儿——把铁锔钉加热。
  铁锔钉比铜锔钉便宜,但更考验手艺。因为铁的延展性不如铜,所以上钉前要先加热。
  当然,在后来的每一次,他都选择用最贵最好的锔钉,所以爷爷知道了,第一次时,他是在考验自己的手艺。
  可阿薇当时就知道,他看重的是手艺。因为从来没有人,会那么认真地看她做活儿,哪怕只是简单地加热一颗锔钉。
  本来已经非常紧张,再被他近距离看着自己,哪怕他只是看她手上的动作,也让她心里和脸上都灼烧起来。
  “哎呀,这小姑娘,你手抖个什么?”围观的人里不知谁说了一句。
  她吓得一个激灵,手上一松,那锔钉便掉下来了。她当时肯定头脑混沌了,竟傻得用手去接,这便有了这个伤疤。
  爷爷当场就狠狠骂了自己,阿薇知道,爷爷不是有心责怪自己,只是围观的人太多,爷爷不能让一众人觉得,他们的手艺过不去,那以后便没法子再在镇上揽活儿了。
  但被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着自己被骂,她还是忍不住羞愧。
  那人却甚是温和,虽然他的表情并没有太大波动,但阿薇感受到了他眼神里的善意。他马上就解开水壶给自己冲洗,冰镇过的水凉悠悠的,她焦灼的心也安稳下来。
  瓷器补好了,他接过爷爷递来的瓷器,却将工钱交付给自己。她一看,多了好几十个钱。他大声说,这手艺值得起这些钱,围观的人也跟着夸赞起爷爷的手艺来,爷爷觉得很有面子,
  离开时,他却淡淡地对自己说了一句,快拿钱去敷药。
  她当然没有拿钱去敷药,做手艺人,受点小伤在所难免,她不敢那般矜贵。
  可她一直记得那人的善意,他不仅体谅她的惊慌失措,还帮助爷爷解围。
  慢慢的,阿薇的脑海被那位客人的身影全然占据了,他的眉目,他的声音,都那么清晰。
  阿薇有些恼恨自己,她都快要嫁人了,她该担心自己会嫁个什么样的丈夫,丈夫的家人好不好相处,那些与她的生活不会产生交汇的人,想来做什么用?
  月亮出来了,清辉洒满每个孤寂的角落,也洒进无边的少女心事中。
 
 
第3章 
  这么过了几日,乔老头仍旧是一面带着阿薇出摊,一面操心着她的婚事。
  阿薇是心头有数的,爷爷并没有直接拒绝王屠户家,而是拖着媒婆没有答复。这样看来,她的担心并不是多余,如果还没有更合适的人选,爷爷多半就希望她答应嫁给王屠户的儿子了。该如何拒绝,她一时没有好主意。
  这日从镇上收摊回来,见那刘媒婆又在门口等着了。阿薇仍旧是招呼了一声就进屋去,刻意避开了,但这一次,她靠着房门,认真听着爷爷和刘媒婆说话。
  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原来刘媒婆见乔老头几日也没给个明确的答复,以为他对聘礼不甚满意,便说了镇上一家富户愿意出十五两银子,让阿薇过去做姨娘,说是那正房太太没生下儿子,如果阿薇过去生下儿子,便与平妻无异。
  乔老头听得暴跳如雷,抽出腰间的烟杆子,把刘媒婆打出门去了。
  听到刘媒婆呜啦啦吃痛的声音,阿薇松了口气,看来爷爷还不至于为了小谨的束脩,扎扎实实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只是刘媒婆连镇上要纳妾的人家都找来了,可见得也是尽力了。就真的没有更合适的人家了吗?阿薇的心思不禁又沉了几分。
  乔老头被刘媒婆的事情气得捶胸顿足,第二日醒来觉得肋间有些疼,估摸着是肝火上来了,只得躺在床上休息,没有出摊。
  阿薇有些担心,打算去请村里的大夫,却被乔老头拦下了,她知道爷爷是舍不得花钱,却又劝不动他。
  料理完家务,阿薇叮嘱小谨照看好爷爷,打算出门去割些肉回来。乔家虽不富裕,肉食却没有像贫户那般一年才吃上几回。乔老头觉得小谨读书辛苦,又是他们乔家唯一的希望,肉食是紧着自己也要供给小谨的。
  阿薇平常都是在村里王屠户家割肉,如今有了那档子事儿,觉得再去就有些尴尬了,便径直往山下去。
  看来以后割肉,都只能去镇上了。
  回来的时候,日头正盛,阿薇一手提着装肉的篮子,一手挡着阳光,慢慢向山上行去。
  水竹村坐落在小瓷山山腰,上山的路被踩过千万遍,并不崎岖,只是山路上鲜有浓荫,泥土曝露,风稍大些,就会有白色的瓷土灰漫天飞舞。
  此刻山路上没有别的行人,阿薇走着,忽然听到后面有个脚步声不紧不慢跟了上来。她回头看去,只见斜坡下走来一个老妇,约莫六十岁的年纪,面生得很,应该不是村里的人。
  忽而一阵大风吹来,阳光瞬时阴了下来,阿薇被扬起的白色浑浊呛了几口,赶忙掩好篮子,捂住口鼻,加快了上山的脚步。
  身后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阿薇想着必是刚才那位老妇,看来她不太熟悉小瓷山的情况,于是艰难地折返过去,将那老妇扶着,往上行去。
  好容易躲过那阵白尘,又难得见到一棵大树,她扶着老妇坐到了大树下歇息。
  两人身上都染了不少白灰,老妇伸手不停拍打着,却扬起更多灰尘,咳得越发厉害了。
  阿薇这才发现老妇穿得比一般农人体面得多,看来是镇上来的。
  老妇见阿薇拍着后背替她顺气儿,不由笑着夸她,“当真是个好姑娘。”
  阿薇又掏出一张手绢,递给老妇擦脸,“老人家,您是上山找人吗?我是住在这山上的,或许能帮到您。”
  老妇拿起手绢抹了几下,笑道:“姑娘,老身正是找你!老身见今日你们没有摆摊,正愁不知何处去寻你,没想到刚才在山下看到你,真是缘分!刚才老身正想叫你,不料来了一阵白茫茫的什么东西,好在姑娘心善,没有舍下老身。”
  找自己?阿薇皱了皱眉,见老妇倒是慈眉善目的样子,便收起了防备,“不知道老人家您找我什么事?”
  老妇笑着,开门见山,“老身想为姑娘说一门好亲事。”
  阿薇不由愣怔。
  老妇见她不语,赶忙解释道:“姑娘莫怪老身唐突,老身姓曲,是正经人家来着。”
  阿薇一想,或许是刘媒婆之前探过口风的人家,如今想亲自来相看一番,倒不奇怪,便也大方问道:“不知您说的是哪户人家?”
  老妇认真道:“是这样的,姑娘,这户人家,是老身的亲戚,家里孩子到了婚配的年纪,老身想将你们二人说合说合。这个小伙子,人品相貌都端正得很,学得一门修补瓷器的本事,算下来与你们家还是同行。”
  “同行?”阿薇不由睁大了一双明眸。
  “是啊。”老妇笑得温和,“你们要是成了亲,你还能帮上他的忙,你说多好?”
  老妇见她若有所思,该是有些兴致的,便又接着道:“这个小伙子呢,他住在大瓷山上,以后你要回家探望,也不远的。”
  大瓷山和小瓷山是相邻的两座山,但阿薇只在小时候采蘑菇时去过大瓷山,因为那是座高大的深山,除了一些猎户和采药人,很少听说有农人匠人住在那里,人少的地方通常都带着三分危险,她小时候就常被告诫不能一个人去大瓷山。
  此时提到大瓷山,她不禁有几分陌生感。
  换老妇问阿薇,“姑娘,你去过覃州吗?”
  阿薇摇了摇头,她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开过青釉镇方圆百里的地方。覃州,她没去过,但是知道,那是省城,是将来小谨考乡试要去的地方,应该很是繁华。
  老妇道:“这小伙子现在是独居的,父母兄妹都在覃州府,家里做点小生意。他生性好静,又喜欢青釉镇这边民风淳朴,所以自学成那门手艺后,就回到了大瓷山的祖宅。你们若是成了婚,逢年过节倒可去覃州府逛逛。”
  “那,他多大年纪啊?”阿薇对这个不愿生活在繁华地方,反而独居深山的小伙子有几分好奇。
  老妇眉眼柔和,笑道:“今年,二十有五。”
  怎会这般年纪才说亲?阿薇皱眉。常听人说,那些上了年纪还找不到媳妇儿的要么是身体有些残疾,要么就是家中太过穷困。
  老妇自然知道她的担忧,叹了口气道:“姑娘,老身也不骗你,这个小伙子呢,七年前成过一次亲,不过那娘子竟是个病秧子,没留下一儿半女就走了。后来,这小伙子也一直没有再娶,这些年,他自己存了不少钱,这不,家里操心他的婚事,让老身好生给相看一个,老身在镇上看到过姑娘几次,想着你们是同行,就动了心思。”
  听说是个鳏夫,阿薇难免有些膈应。只是又想,两个人成亲走到一块儿,自然都希望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到底天灾人祸不可预料。想来这人拖到现在才再娶,也该是个情深义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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