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外放为官,虽只是末流小官,然而油水充足,只是他任期未满,镇上已几无开采之处,如今难得又寻到水竹村这块宝地,他无论如何也要捞上一笔才走的。哎,比起前几任督窑官,许颂功感觉自己还是不够幸运。
见下属恭敬应下,许颂功又问,“近日镇上有没有什么事情?”镇上更不能出乱子,郎大人可是直接经过镇上来窑厂。
下属倒想起一件异事来,“镇上倒和平常一样,只是昨晚镇上来了一个姓俞的外地人,大概是个富商,住了镇上最好的客栈,还嫌不够干净,花钱让伙计打扫了五遍,又在屋里熏了檀香。今早上,这个姓俞的富商到处寻访范大师,说要让他给自己修饰一把上好的紫砂壶,好献给郎大人。这人几经打听,在小瓷山见到范大师,可惜范大师不愿意帮他。”
许颂功张口笑道:“因着郎大人要来,这穷乡僻壤倒是一下子吸引来一些平常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多半又是想开民窑厂的,知道我这条路走不通,想直接攀郎大人去。哼,能攀上,倒是算他本事。”
“对了,”许颂功想到什么,问道,“之前那个要开民窑的富商,送来厚礼巴结了几回,近来如何?”
下属道:“大人没有把矿藏分布图与开采记录手册给他,他倒也不急,每日自己去各处转悠,还走访了一些居民,在大瓷山上倒是逗留了许久。”
“大瓷山上根本就没有瓷土,矿藏分布图上画得清清楚楚,就让他自己瞎转悠吧。”许颂功笑道,“图册岂是随便与人分享的?”
就连郎大人那里,他也没打算一定交底,还要看郎大人是个怎样的人。他早就制备了另一套图册,若这郎大人是个清官,就交与对方假图册,若是个可以巴结共牟利的,再拿出真的不迟。都说大官不贪小利,他许颂功可是不那么相信的,钱,没有人嫌多的。大钱不好明贪,穷乡僻壤的小钱却来得不费吹灰之力。
说起郎大人,许颂功又问下属,“这些天派去官道上迎接送礼的人,到底有没有见到郎大人?”
“礼物收下了,却只见到郎大人的随从,没见到郎大人。”下属如实道。
许颂功眯眼思忖良久……收下礼物,说明这个郎大人也是吃这一套的,而没有亲自收下,说明自己送的礼物可能不太符合对方的心意。
那已经是他千挑万选得来的珍宝,想必这位郎大人见多识广,觉得不够入眼。还得继续送礼,可是送什么好呢?
忽而想到什么,许颂功急问:“你刚才提到,那位俞姓富商欲找范大师修饰紫砂壶送给郎大人?”难道郎大人喜欢的是这一口?这些生意人门路广,打听到的事情或许比自己这个长居深山的小官多。
“去去去!”不等下属回答,许颂功已急不可耐,“快去把范大师和那个姓俞的商人都给我找来。”忽而想到范辰轩与那个水竹村似乎有点关系,自己挖了水竹村的地儿,多半他会有些怨言,这种骨子里清高的人,若是礼数不周,绝不会为了钱财妥协,忙叫了声“慢着”,继续吩咐道:“在镇上最好的酒肆三仙居摆席,写一封请帖送去水竹村给范大师,就说我有事相求,请他务必前来,若他还是不肯,你可暗示他,说本官可以将乔家的住处迁到镇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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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家这边,桌上正摆了午饭,辰轩、阿薇和乔老头默不作声地动着筷子,都在等待着某个时刻到来。
直到门被敲响,官窑厂的人客客气气地说明了来意,递上请帖,三人才松了口气,却不在面上显出。
辰轩没表现出十分向往的神色,只是随意地点点头,算是应下了,又取了自己补瓷的工具箱子,跟着来人从容下山而去。
阿薇有些食不下咽,早早收了碗筷,乔老头又何尝不担心,只是两人都沉默着没有开口。
正在收拾饭桌的档口,小谨突然推门进来了,乔老头见了忙问,“今天不是休息日呀?”按小谨在私塾的规矩,一月能休息三天,每十天休息一天。
小谨笑呵呵地道:“安先生有事,闭馆两日呢。”
“那缺的时日能补回来不?”乔老头觉得束脩那么贵,巴不得小谨天天待在书院才划算。
“这个先生没说。”小谨苦了脸,他可不想补回来,难得家里还没拆,他逮着空就想回来看看,虽说姐夫应承了要搬到镇上去,可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多少还是舍不得的。
阿薇心不在焉,都没注意爷爷和小谨在说什么,洗好碗,她犹豫着对乔老头道:“爷爷,我想下山去看看。”
乔老头知道她的心思,没拦着她,递给她一个篮子,道:“想去就去吧,不过别太刻意了,就当是去买东西吧,身上可有钱?”乔老头说着,就去掏自己的钱袋子,阿薇忙拦了他,说自己身上有钱的。
“姐,你要去镇上买东西?”小谨欢喜道,“我跟你一块儿去吧。”
乔老头虎着脸道:“才回来就想玩儿,快回屋看书去。”
阿薇摸了摸小谨的头,笑道:“回来的时候给你买串糖葫芦。”
小谨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回房去了。
阿薇提着篮子出了门,几日未下山,山道上的“见水生”已绿油油布了一片,若是从山下抬头远看,多半觉得小瓷山还是挺郁郁葱葱的。
秋日雨少,村民们照旧每日去给这些绿草浇水,众人个个垂头丧气,只有几个知道计划的人见到阿薇下山,朝她亲切地点了点头。见到这情形,她心里越发盼着事情能成了,不光是水竹村,小瓷山,整个青釉镇都会不一样了吧。往后不会再有人被迫种植杂草,而是高高兴兴在自家农田里忙活,这样多好。
到了山脚下,阿薇见到一个略微熟悉的人影走在自己前面,仔细一瞧,那身材微丰的妇人,不是陈氏又是何人?
陈氏为何也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表哥将计划告诉了她,陈氏担心表哥安危,所以和自己一样来镇上察看?
那日明明千叮万嘱,让表哥不可把事情告诉家里人,这自然包括陈氏,阿薇忽而觉得,若不是巧合,表哥此举实在不妥,毕竟陈氏家从前正是官窑厂的人。
正思索着,她发现陈氏提步往官窑厂的方向走去。
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她来不及多想,顺着陈氏的路线跟了上去。
第37章
三仙居二楼雅间处, 许颂功好酒好菜招呼着辰轩和俞柏彦。
辰轩只管优雅地夹菜,对俞柏彦视而不见。
俞柏彦倒了一杯酒, 朝许颂功举杯而敬,又低声道:“大人, 我从覃州赶来, 就是为了请范大师帮我修饰这件紫砂壶, 可惜范大师为人清绝,不为俗物所动, 还请大人为我美言几句。”
许颂功笑笑,饮下了杯中酒, 不疾不徐地问, “你从何处得知郎大人喜欢修饰过的紫砂壶, 消息可靠吗?”
“草民虽是覃州商人, 却往来南北, 常去京城收购瓷器, 对各位京官的爱好都小有了解, 因着想来青釉镇置办民窑厂, 更对郎大人的喜好着意打听, 消息十分可靠。”俞柏彦恭敬地答道,将随身携带的包袱也放到桌上打开,里面包着一个锦盒,打开锦盒,里面正是一只古朴别致的紫砂壶。
许颂功虽然做的是制瓷业,但对紫砂壶的价值也略有研究, 这只壶一看就是用料上乘,雕工极致的珍品。他在京城时,常听说达官贵人们有种特殊的癖好,就是把完好的紫砂壶摔碎,再找补瓷的大师将其修缮好。紫砂的古朴加上金属的夺目,会让壶更具赏玩和收藏的价值。那么,郎大人有此等爱好,也不奇怪。
俞柏彦看着许颂功的表情,心说,这人看来并没有怀疑,也不枉他来时收集了那么多异闻,上面正是说了郎大人喜好紫砂壶的,完全不怕许颂功派人去查。
许颂功摸着上好的紫砂壶,侧头对俞柏彦低声道:“俞老板,不若这样,你办民窑厂的事情,我会尽力在郎大人面前替你周旋,至于这壶……”
“这壶自然由许大人赠与郎大人才更合适。”俞柏彦识时务地道,“若是由草民呈上,或许会折损了这壶的价值,郎大人处未必受用。还得劳烦许大人了。”
许颂功眯着眼一脸笑意,他就喜欢懂事儿的人,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又给辰轩也满上一杯,才笑道:“范大师,方圆百里内只有你能将这只紫砂壶修饰得尽善尽美,可莫要再推脱。”
辰轩为难地点点头,又低声问,“大人派人送请帖时,曾承诺对乔家的事情,不知还作数否?”
许颂功端起酒杯,碰了碰辰轩桌上的酒杯,一脸郑重地道:“本官怎会食言?上次范大师的表舅子,不也如约不追究了么?”
“上次还未多谢大人。”辰轩揖了一礼,“既然俞老板已带了紫砂壶来,我亦带了工具,不如就在此处修缮吧。”
许颂功看看放在辰轩身旁的工具箱,心里知道辰轩端了这么久的架子,其实早动心了,真是假清高得厉害,若不是图他这门不可替代的手艺,自己哪儿用得着对他客气。
俞柏彦赶忙将紫砂壶放到辰轩面前,“多谢范大师相助!”
辰轩放下筷子,拿着紫砂壶坐到了一旁空置的茶几前,一边观摩,一边赞叹道:“真是一把好壶,我便用金饰镶嵌,大人意下如何?”
“范大师匠心独具,手艺超群,按范大师的意思就好。”许颂功笑道,俞柏彦也在一旁附和。
辰轩应下,并讲解了一遍修饰的步骤,说是要先取来黄豆将壶填满,加水加盖,并用绳子将盖子与壶身固定住,上火煮之,待黄豆膨胀后,将紫砂壶整个置于冰凉的水中,如此膨胀之力与冷缩之力相互冲撞,紫砂壶便会破裂。
这样的做法虽然繁琐,但可保证壶破而不碎,修饰后才会光彩夺目,不会像摔碎的壶一般呈现过多裂痕。
许颂功听完后没有异议,赶紧让店小二拿来了黄豆、炉子、水盆等物,让辰轩专心操作,自己则和俞柏彦在一旁喝酒等待,时不时往辰轩这边看看。
俞柏彦心里却是知道,只要许颂功没有质疑,补完这个紫砂壶,起码两个时辰,应该足够杨青松行动了。
过了约莫一刻钟,楼梯上传来一阵声响,似乎有人往三人所处的雅间来了。
许颂功的随从甚是机敏,立即出去查探,半晌后回来向许颂功禀告,“大人,是那位要建官窑厂的云老板,又来求见大人了。”
许颂功呵呵一笑,“他还真是能找到地方,竟然找到这里来了。得了,让他去隔壁雅间等着吧,我这里还在忙。”他心下明白,此人定是在大瓷山没寻到瓷土,又打起图册的主意来了。
门外的云老板没有吵闹,带着随从转身径直去了隔壁的雅间,关门的瞬间,辰轩下意识抬头看了看云老板在过道上的身影,手上的活儿顿了顿。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辰轩已将捆好绳子的紫砂壶放到了通红的炉火上,打着小扇子朝炉口送风。许颂功只关注事情的结果,至于乏味的过程,他一点也不感兴趣,看了会儿辰轩那边枯燥的重复,慢慢就失去兴致了,只在俞柏彦不遗余力的吹捧下,自顾自悠着小酒。
忽而,楼下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许颂功的随从推门而入,急报道:“大人,有人到您的私宅盗取物件,已被押来了!”
“谁?”许颂功从微醺中醒来,暴怒地一拍桌子,酒杯里的酒撒了一半,把锦缎桌布都染湿了,“把人带上来!”是什么人竟敢趁着他不在窑厂就如此猖狂?
俞柏彦端酒杯的手滞住了,心里七上八下,把杨青松骂了个遍,都把人给你引出来了,居然还失手?
他不自觉向辰轩看去,见辰轩的眉头也紧蹙了起来,却避开了自己的视线,仍旧盯着炉火,扇着小扇。
俞柏彦自我镇静了一番,知道此时不可慌乱,抓到杨青松事小,别让许颂功察觉这件事情与自己和辰轩有关才是正经。
辰轩没想到失败会来得这么快,心里正想着如何替杨青松求情才能既保住他,又摆脱自己嫌疑,随从已将盗取物件的人押了上来,他定睛一看,却发现此人并非杨青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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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薇跟着陈氏走,果然来到了官窑厂附近的一个小山坡上,这里没什么人来往,有一条小道可以通向官窑厂的后门,正是昨晚上商议出的,偷到图册后杨青松的逃生路线。
陈氏站在山坡上不动了,蹙眉望着官窑厂的方向,看着似乎很焦急。
阿薇猜测,陈氏倒不是要阻止表哥或声张什么,而是担忧吧。但事关重大,阿薇不敢掉以轻心,便现身走上前去。
“表嫂为何在此处?”阿薇拍了拍陈氏的肩膀。
陈氏吓得一哆嗦,侧头见是阿薇,方放下心来,但语气仍旧支支吾吾,“我……我今日回了趟娘家,顺便来这里找青松的,他今日下午换班休息呢。”
阿薇点点头,晃了晃手里的篮子,“我刚才在街上见到表嫂,叫了你几声你都没答应呢,我以为出什么事了,你心不在焉的,就跟来看看,原来你是心里装着表哥,再无其他,所以没听见我叫你呢。”她笑了笑,认真瞧着陈氏的表情。
陈氏果然有些不自然,笑着掩饰了。
阿薇还想再问什么,身后响起一阵的脚步声,她猛然侧头看去,见舅妈王氏,舅舅杨德才和另一对中年男女急冲冲朝这边来了,待近了,听陈氏惊恐地唤道:“爹、娘,公公婆婆,你们怎么来了?”
阿薇头上不由冒了冷汗。
只听陈母忧心道:“孩子,你刚才在家里说得不清不楚的,什么官窑厂就快没了,什么青松可能有危险,你要出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王氏亦上前握住陈氏的手,急道:“昨晚上青松回来,对你的态度有些冷,娘想着帮你劝劝他,在门口的时候却听到了他警告你的话,今儿个见你们俩都下了山,我和你公公也早早跟着你下山了,这不,和亲家母、亲家公一合计,果然发现事情不对。孩子,有什么事儿,你可不能瞒着我们呀!”
杨德才和陈父也跟着劝了起来。
看着陈氏一脸惊慌的样子,阿薇知道她不是有心出卖表哥,但实在太马虎了些,叫人看出了破绽,忙道:“舅舅、舅妈,伯父、伯母,你们不要瞎猜了,这不是上面京城来了巡查的官员吗?表哥担心铁饭碗保不住,才和表嫂说了些气话,倒叫你们误会了。是不是,表嫂?”她看向陈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