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薇见他往返回的路上走,又想起刚才他与那陌生男子的对话,心头无数疑惑,见他面色沉重,便没有问出口。
马车到了城里, 没有朝范家的方向去,而是七拐八绕后在另一座奢华的宅邸前停下了。
辰轩掀开帘子,对阿薇道:“陪我去见故人最后一面吧……之后我们再回青釉镇。”
阿薇点点头,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夏家守门的家丁听辰轩自报家门,都怔了怔,夏家和范家因为七年前的事情有了嫌隙,此事覃州府里年纪稍长的人几乎人人知道,更何况他们身为夏家的家丁,对主家的对头岂会不知。听说范家的人要来探望自家老爷,实在不知所措,一人拦住他们,一人往里通报去了。半晌后,换了个年长的老仆急冲冲来请他们进去。
守门的家丁见老爷身边的老仆亲自出来了,心头越发疑惑,这可一点不像对待仇家。
辰轩带着阿薇跟着老仆进去,一路上,老仆行得极快,似乎怕慢一步,就耽误了什么。
“夏老爷身子如何了?”辰轩不禁问道。
老仆苦涩着脸摇摇头,“怕是就在这几天了。”
“几时病得这般严重了?”辰轩十分惋惜,因着两家人间的特殊关系,平常除了兄长做生意时偶有与夏云翰打照面的时候,两家几乎在七年间再无往来。
跟在夏老爷身边一辈子的老仆不禁伤感起来,“夫人过世后,老爷的身子就大不如前,自七年前出了那等事,老爷的身子更彻底垮了。”老爷早年丧妻,再未续弦,将一番心思都放在生意和培育两个孩子身上,哪知小姐会出了那等事,对老爷来说实在犹晴天霹雳。
走到一间屋前,老仆亲手推开了门,隔着屏风都能闻到里面浓郁的药味和陈腐的气息。
辰轩想了想,低声对阿薇道:“不知里面是否方便,还是我先进去,你等我一会儿吧。”
阿薇心想自己也不认识这位老爷,贸然去探望,似乎也不好,便点点头,随着老仆往隔间的小厅去了。
辰轩跨门而入,绕过屏风来到床前,一个仆人正在替夏老爷掖被子,看到辰轩进来,知道是老爷要见的人,无声地向他行了一礼,端着药碗退了出去。夏老爷容色枯瘦,辰轩脚步声顿下好一会儿,他才迷迷糊糊睁开眼来。
“辰轩……”夏老爷忽而眼中发光,撑着溃败的身体勉力要坐起来,“真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能见到你……老天爷还是待我不薄。”
辰轩忙扶着他坐起,又往他身后垫了垫子。
“这些年在外学艺……早该来看您的。”辰轩对老人家心生同情,勉力挤出了一点笑容,好让气氛不那么惨淡。
“我们夏家对不住你……”夏老爷哽咽着,呼吸急促起来。
辰轩忙给他顺了顺气,释然道:“一切是范家的选择,怨不得任何人。”
夏老爷颤巍巍地握住他的手,“听说你终于娶妻了?……老头子久病卧床,消息却是灵通的。”他笑了,真心替辰轩高兴。
辰轩笑着点点头。
“怎么不带她来看看老头子?”
“她来了,在偏厅等着呢。”
老仆候在门外,听到老爷相见阿薇,忙去偏厅唤她。
阿薇正抿着茶发呆,听说夏老爷要见自己,蓦地有些紧张,顿了顿,仍是随着老仆过去了。
辰轩抬了凳子在床前,让阿薇坐下,与她介绍了夏老爷。
阿薇唤了声夏老爷,夏老爷却让她跟着辰轩唤自己伯父就好,看着眼前娇美动人的女子,夏老爷心思恍惚,仿佛多年前,女儿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时候。
“一看就是个好姑娘。”夏老爷看向辰轩,笑得温和,“你小子可真有眼光。”
辰轩不自觉看了眼阿薇,笑道:“运气好。”
阿薇有些脸红,也低着头笑了。
老仆在门外候着,听着房间里传来笑声,不由神思恍惚……这家里多久没有这样的笑声了。要是当年小姐和范家少爷安心成亲过日子,他们的孩子大概也五六岁了,老爷或许能每天都这么笑出声来。
“你能找到这么个好姑娘共度余生,我就放心了。”夏老爷面色彻底放松下来,精神头似乎在瞬间好了许多,一点不像垂死的病人了。他问起这些年来辰轩在外面的经历,辰轩就挑了些好的来讲,逗老人家开心,未免冷落阿薇,又引了话题让她说了些美食的做法,竟勾得老人家颇有食欲的样子。
“您要是喜欢,回头我让阿薇做了给您带过来。”辰轩笑道。
“唉,老头子我还有几天?”夏老爷轻松得不像是在说生死,“就今日,我这里有个小厨房!”
阿薇看了看辰轩,见他没有反对,便对夏老爷道:“那我先去看看那个小厨房,给您准备几个清淡的小菜。”夏老爷点点头,阿薇便随着老仆的带领前去小厨房了。
夏老爷见阿薇的身影消失了,才叹息着对辰轩道:“这辈子你没能做我女婿,是我最大的遗憾……是云菲当年不识好歹,没有那个福气,也怪我没有教好她。”当年这个女婿是他亲眼相中的,与自家门当户对不说,还才思聪颖,相貌俊朗,可以说,覃州府里就找不到第二个与云菲能这般登对的人,可惜……
忽而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夏云翰当先进来,看到辰轩坐在父亲身边,身形一顿,想不到对方询问自己父亲的病情后会立时来探望。夏云翰后面还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
“父亲。”夏云翰见父亲精神头尚好,开口道,“我带了妹——”
“滚出去!”夏老爷别过脸去,“我不见她!”说罢他剧烈咳嗽起来,夏云翰吓了一跳,忙带着夏云菲退了出去。
辰轩忙给夏老爷顺气,不经意间,见到夏云菲回首时,颤手捂着嘴,满眼含泪地看向自己父亲,多年不见,她似乎沧桑了许多。
听父亲的咳嗽声似止住了,夏云翰再次走了进来,试探着道,“父亲,妹妹她知错了,她也很担心您……”
辰轩见夏老爷面色不好,想想道:“伯父,我今日便先告辞了,改日再带阿薇过来看您。”
夏老爷忙拉了他的手,“你留下。”侧头对夏云翰道,“让她回庵里去,我不闭眼,她休想回来!”
“父亲!”夏云翰想到父亲时日不多却如此固执,又是担心又是气急。父亲心里何尝不想念妹妹,否则不会让自己安顿好妹妹。父亲也知道,若是他闭了眼,自己这个做哥哥的,自然迟早会将妹妹接回家的。父亲仍是坚决拒绝妹妹来探望,到底是为的什么?
“你出去吧。”夏老爷微眯着眼,疲惫地靠在靠垫上,“这里有辰轩陪我便好。”
夏云翰狐疑地看了辰轩一眼,无奈地退了出去。
见夏老爷这个样子,辰轩不好提出告辞,只好继续陪他闲聊,没过一会儿,仆人端了几个菜进来,说是范家少奶奶好手艺。
夏老爷本是想多留辰轩叙叙话,才提出请阿薇做菜,其实他久为汤药所苦,早就食不知味,可此番看到老仆端来的菜,鲜嫩柔软,清香扑鼻,他眉头立即舒展开来,有了久违的食欲,便让老仆扶自己起来,坐到桌前用餐,辰轩也忙过来相扶。
阿薇亲自端着主食皮蛋鸡粥到了房间,给夏老爷盛了一碗。夏老爷就着小菜竟将粥喝完了,老仆一看,打心眼里高兴,自老爷生病以来,难得有这么好的胃口,平时都是喝点参汤吊着,终归不是办法。大夫说,老爷的脾胃并没有大问题,就是心中郁结太过罢了,若是能吃下东西,也许就能把病熬好了。
“老朽只顾着自己吃,倒忘记两位客人了,实在怠慢。”夏老爷有了食物支撑,神思渐渐清明,忙吩咐老仆让厨房准备吃食,又笑着对阿薇道,“我府上的厨子,手艺比你差远了,将就吃些。”
阿薇笑笑,看了眼辰轩,辰轩便替她答道:“您客气了,实在不必麻烦,我二人都才吃过不久的。”
夏老爷怕他要提告辞的事,急着挥手让老仆去准备,又和辰轩闲聊起来。
辰轩见他心情转好,试探着道:“伯父,我看夏小姐对您有心,事情已过去多年,何不一家团聚?”
“辰轩,你替这个不孝女说话?”夏老爷见他情真意切,反而不可置信。
“当年,她有自己的选择,比我有勇气得多,我若不是遇到阿薇,还不知道要蹉跎多少岁月。择一人终老,人之常情,抛却世俗,她并无过错。”辰轩想起刚才见到夏云菲的一刻,一切恍如隔世,“时过境迁,我不怨任何人。”
“辰轩,你真是这样想的?”夏老爷不禁惊讶,他内心何尝不想与女儿相认,但碍于范夏两家的协定,碍于刚才辰轩在场,碍于自己心中对礼法、脸面的执念,他怨恨女儿,告诫自己不可见她。
阿薇听着二人对话,心里突突直跳,刚才端着粥进来的时候,看到那位少妇含泪跪在门口,如今她总算把混乱的思绪理顺了,夏老爷的女儿就是辰轩七年前娶的妻子,只是不知她为何又死而复生了。阿薇心里又疑惑又慌乱,仿佛卷入了一场浓重的迷雾中。
夏小姐没死,从前那个自己早不放在心上的传闻定然是假的,可真相又是怎样呢?为何辰轩从未向自己提过。
第45章
见夏老爷神情激动, 辰轩心中更为肯定,哪有父母不想念子女的, 只是夏老爷将自己的真实心意埋藏的太深。
“伯父,我所言没有半分虚假, 既然夏小姐回来了, 自当与您父女团聚。”辰轩诚挚道。
夏老爷似乎心弦松动, 霎时老泪纵横,呐呐道:“辰轩你不计前嫌……让老朽情何以堪, 你这么多年受的委屈,可不能白受了……往后有什么夏家能帮上忙的, 你只管开口。”
辰轩知道夏老爷不会再将女儿拒之门外了, 释然一笑, “我受的苦已经有了补偿, 您无需再介怀。”
夏老爷抹了把眼泪, 看向阿薇, 心中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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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云菲跪在父亲的房前, 双眸里含着的泪垂落, 浸入膝下的青石板上。
眼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看到辰轩和阿薇走了出来,心中有些愧疚和尴尬,下意识低下头去。
两人走上前来,脚步在她身前顿住了。
她听到头顶上响起一个清越淡然的声音,“你父亲愿意见你了。”说罢,两个脚步继续朝前, 往外行去。
夏云菲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余光中只剩下男子飘飞的衣角,她抬起已经麻木的双腿,艰难又兴奋地朝屋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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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薇跟着辰轩走出了夏家,上了自家马车。两人行出一阵,阿薇鼓起勇气,想问当年的事情,忽听后面有人呼唤他们。
辰轩勒了马,阿薇掀开帘子朝声音处看去,只见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在他们后面停下了。
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是夏云菲,她走到近前,向辰轩郑重行了一礼,递过来一个锦袋。
“范二公子不计前嫌,夏家也应投桃报李,还望公子收下此物。”
辰轩摆手道:“范、夏两家本是世交,今日冰释前嫌实属应当,我又怎能收取回报。”
“此物是家父让我务必交与范二公子的,还请不要推辞。”夏云菲眸中已近乎渴求。
辰轩不再推辞,接过锦袋,心想里面或许是张巨额银票,也是夏伯父一番心意。
马车再次行走起来,阿薇悄悄拉开车帘一角,去瞧站在一旁目送他们的夏云菲,见夏云菲目色流连地看着辰轩,心里有了些奇奇怪怪的滋味。
夏云菲看着马车消失在了熙来攘往的街头,心头回想起刚才那个清隽的身影……他似乎和七年前没有太大变化,而自己,已经变了不少。只道当时年少,错把草莽当英雄,否则,做个富贵闲适的少奶奶,留在父兄身边,未尝不好。
夏云翰骑着马追了过来,看到妹妹在马车前发愣,赶忙勒住了缰绳,下马急问道:“范辰轩呢?”
“已经走了。”夏云菲不知道哥哥为何会追过来,“哥,有什么事吗?”
“你把什么东西给他了?”夏云翰的手握成了拳。
夏云菲有些疑惑,“就是父亲给的锦袋啊。”
夏云翰转身就要上马,想快点去把范辰轩截住,让他把东西还回来,可转而又想,东西已到了他的手上,他应该早就拆开看了,凭范辰轩聪慧的头脑,多半过目不忘,自己就算把锦袋要回来,也已是徒劳。
“妹妹,你可知道那锦袋里装的什么?”
夏云菲蹙眉道:“应该是银票、地契之类,父亲想要补偿他,我觉得也是应该的,虽然范家不缺那点钱,但也是父亲的一番心意……哥哥就不要阻拦了吧。”
如果只是一些财物,夏云翰也就罢了,可是,他最是知道父亲的脾性,势必是遵守当年的承诺,将东西交给范家了。
“妹妹,当年你走后,父亲与范家达成了协议,所以这些年才会屈居于范家之下,否则这覃州制瓷业,我们夏家可要坐头一把交椅,绝对轮不到范家。如今你回来了,范家自然不必再守那个秘密,夏家又何须再按当时的承诺,将如此宝贵的东西交给范家人。”
夏云菲不禁怔住,“哥,那个锦袋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那么薄,想来也绝不会有价值连城的东西吧。
夏云翰叹了口气,正欲作答,见妹妹神色突变,看着前方。
他顺着妹妹的视线看去,只见前方一行来了两人,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衣着儒雅而神态威严,旁边跟着一个随从,做武人打扮。这个随从看着有些面熟,夏云翰却说不出在哪里见过,他并不认得什么习武之人,对方也正朝这边看来。
“云菲!”邢林有些激动地喊了一声,想不到真的会在覃州见到自己的妻子,他本以为妻子内心孤高,必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回家的。
朗廷初到覃州,本是带着邢林一起来微服出巡的,没想到邢林突然神色大变,呼喊出声。
“是你妻?”朗廷记得邢林妻子出走的事情,那还是在他们到青釉镇之前的事,虽是自己属下,但他也不便询问原因,见邢林仍是恪尽职守,正有心遣人帮他寻妻,却不想在这里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