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诊最后的结果,是决定请陈同尘过来,与许主任一道担任主刀医师,在场的家属代表也表示同意这个决定。
事情到此,医患双方都已经达成了共识,这次兴师动众的会诊总算没有白费功夫和金钱。
散会之后凌如意和许主任一起送专家们下楼,临出门前她不忘示意霍昭远收拾东西,陈筠他们听得响动,隔了一刻钟后回到办公室,见霍昭远在收拾投影仪,便问道:“老霍,怎么样了?”
姜珊在他来了没两天就带头叫他老霍,说这样既不会暴露身份又亲切,其他人不好像凌如意那样叫他“阿远”,又不能叫他“喂”或者“那个谁”,便只好跟着姜珊叫,几天下来他也就习惯了。
只有凌如意叫他阿远,除了姜珊这个知情人,其余众人都以为只是凌如意的习惯问题,毕竟明面上他是凌如意带的学生,叫老霍也显得太什么了。
但他却清楚,这是因为,凌如意如今长大了,他们又做了夫妻,便同他的家人一样,叫一声阿远,他应一声,无端的,好似就回到了在家的时候,默契也会多一分。
当下他便笑着应陈筠道:“专家说还是建议做脾切,家属也同意了,决定请陈主任和许主任一起做这台手术。”
陈筠当即就咋舌,“果然有钱有权就是好啊,一个已经基本板上钉钉的病情,请了那么多专家会诊不说,手术也请得起两大巨头一起做,不像11床。”
霍昭远闻言心头一顿,抱着投影仪的手臂一沉,心底低低的叹了口气。
13.第十三章
凌如意陪许主任将一众专家领导送到楼下,一路上都不说话,只是笑着。
实在是因为这种场合没她说话的份,许主任自会应对好一切,然后回头会将该做的事交待给她。
哪想那位儿科权威陈主任会突然转头对她道:“既然决定要手术,那就现在给患者进行预防性抗生素治疗,检测他的各项指标,我们随时沟通情况?”
她愣了愣,随即飞快的点头道:“好,那这件事麻烦陈主任了。”
陈同尘突然笑了起来,金边眼镜后的桃花眼闪出真切的笑意来,“不麻烦,很荣幸和凌医生公事,多年前H大学术会议上惊鸿一瞥,我就很期待和你的合作了。”
凌如意这次是真的愣住,片刻后她疑惑的看着对方,“……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替施雍岚教授作报告那次。”陈同尘笑着提醒她道。
说罢不待她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眼手表,道了声抱歉,便立即转身上车离去。
许主任和陈院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回头招呼凌如意回办公室。此时凌如意已经想起了陈同尘说的那件事来。
那时她还在读研二,导师是国内大名鼎鼎的儿科专家施雍岚老教授,当时是H大医学院的名誉院长,凌如意是他带的最后一批学生,彼时他有一阵子身体欠佳,不能长时间站立,亦无法说太多的话,于是学术会议多由学生代替发言。
有一次在H大国际会议厅举办的儿科学术会议,施老教授要做报告,偏巧往常替他做报告的几个弟子都不在,他想了一圈,毫不犹豫的点了凌如意去,他本就很喜欢这个刻苦努力的女弟子。
那是凌如意三年研究生生涯里唯一一次代替老师去做报告,但也是从那之后,她得到了更多的资源,施老教授的高足,又得他青眼,与之来往合作不会有坏处。
于是等到她研究生毕业之时,已经发表了数篇颇有影响力的论文,参与了几项课题,亦顺理成章的留在了省医,一路从住院医做到住院总,期间下乡挂职,回来后顺利的通过了主治医师考试,去年年底便拿到了聘书。
她知道很多人都是因为她的老师才高看自己一眼,却没想到还会有人因为那一次报告就对自己印象深刻,只是她也想不到陈同尘骗自己的缘故,更何况与他本就不熟悉,哪怕日后的来往注定会增多,也无法阻止她将这件事扔到脑后去。
回到办公室,已经是十二点过后了,周蜜见了她就招呼道:“吃饭吧,饭来了。”
凌如意应了声好,然后去洗手,在洗手池边碰见霍昭远,霍昭远告诉她11床家属刚才有事找她。
她叹了口气,看着手背上的白色泡沫,低声道:“阿远,我真怕呀,怕她跟我讲不治了,我……”
“可是人各有命,如你以前所说,总有些人不是上天的幸运儿,我们再尽力,也要他们肯配合。”霍昭远打断了她的话。
凌如意愣了愣,抬眼看住他,看见他面上坚定的神色,知他怕自己同情心泛滥做出什么不合适的事来,便笑了笑,其实哪里会呢,看惯了生死的医生啊,心里再怎么同情病人,脑子里也还有一根弦,提醒着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
只是他这个模样,倒像是真的开始融入到角色里去了,如果当年他读的不是经济而是医学,应当也是一名极优秀的医生了罢。
她便点了点头,换了个话题问道:“你给我点了什么饭?”
“鸡腿。”霍昭远言简意赅的应了两个字。
凌如意一滞,有些疑惑道:“怎么点了这个,吃起来多麻烦。”
霍昭远伸手扯了两张纸擦手,慢悠悠的道:“你之前不是说如今鸡腿已经轮不到你吃了么,给你补一个,在我这里,你什么时候都能吃得上鸡腿。”
说着他就转身出去了,留下凌如意愣在原地,这句话还是上个月在霍家老宅吃饭时说的,当时不过是看呦呦吃鸡腿吃得欢,又想起网上看过的一句话,说什么已经不是桌上有鸡腿都归自己的年纪了,这才随口念了一句凑个趣,没曾想被他记住了。
只是想到他刚才说的话,凌如意低下眼笑了笑,心里多少有些柔软和愉悦。
下午上班,凌如意终于见到了霍昭远中午提到的11床的家属。
那是一个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妇人,三十几岁的年纪,因为长期的操劳而显得黑瘦,面上皱纹明显,头发间的银白有些刺目,完全是仿佛四五十岁的模样。
她的孩子才十岁,已经确诊慢性粒细胞白血病六年,现在躺在凌如意主管的11床,病情已经进入到急变期,情况并不乐观。
尽管根据相关研究显示,慢粒可以通过服用靶向药例如伊马替尼来延长寿命,起码有十年左右的生存期,但前提是药物有效,且同样根据统计,慢粒患儿平均在四年左右就可能会进入急变期,急性变预后极差,往往可能在数月内死亡。
这个孩子一个月前送到凌如意这里的时候,已经是重度贫血,人也极其消瘦,入院急查的血常规显示血色素极低,检验科报了危急值后凌如意就赶紧联系输血科申请紧急输血。
随后的检查结果显示患儿病情发生了急性变,在随后的几天里病情迅速的进展,直到昨日下午凌如意临下班前,患儿已经出现了嗜睡状态,进行了一次小抢救。
老实巴交的妇人站在凌如意面前,枯瘦的双手不自在的搓着,手背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匍匐的蜈蚣。
凌如意站起身,笑着道:“大姐我们到隔壁谈话室去吧,坐一坐,我跟你说说孩子的情况。”
妇人连应了几声好,跟在凌如意身后走出办公室,霍昭远和周玥两个拿着病历本低着头跟了上去。
谈话室的木门轻掩,凌如意有些难过的看着面前的妇人,仿佛之前听到她说要出院回家的话是个蹩脚的笑话,“……为什么呢?”
“医生啊,不是我们不想治啊,实在是……没办法了……”妇人低着头不敢去看她,“我知道你为我们好,想方设法给我们省钱,可……我们实在是撑不住了……为了这孩子,我和他爸连家里的地都卖了……我们农村人,啥也不懂,但自家孩子还是疼的,要不是没法子了,我们也不会说不治了,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
“你也说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就这一会儿就……”凌如意沉默了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妇人用力的摇着头,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涌出来,声音悲恸到颤抖,“反正也没几天好活了……不如……不如就让他、让他早点走……活着也是活受罪哇……”
没有人去接她的话,凌如意已经无言以对,只觉得满心都是难受,她眯了眯眼,侧头去看霍昭远,却只看得见他低垂着的头,她再看周玥,也只看得到她低下头的模样。
她知道这位饱受了风霜的母亲并没有说错。他们来自一个小地方的农村,卖了房子和田地到省城来看病本就举步维艰,这里的人太多,路也太多,他们受过白眼,也认不清横七竖八的路,但为了孩子,他们咬着牙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死死撑着。
他们爱孩子,哪怕要他们用命去换,凌如意都相信他们肯舍出命来,只是此时不是这种爱能奏效的时候,老话说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有时候,人在命运面前,渺小得不堪一击。
终究是不知该说什么,病情亦不需要再介绍了,她站起身来,深吸了口气道:“那我……现在去给你们开出院罢,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多谢……”妇人低着头,嗫嚅的应了一句。
凌如意点点头,大步的走到门口,伸手猛地一拉门把,走廊上有风涌进来,扑在她的脸上,热热的,她却浑身一抖。
霍昭远和周玥落后几步,安慰了几句那妇人,然后才回办公室。
周玥很自觉的去写出院记录,开始办出院手续,霍昭远看了一圈没见到凌如意的身影,愣了愣,转身出了办公室。
“哭鼻子了?”凌如意正低着头,突然听得身后有熟悉的声音响起。
她愣了愣,转过头去,低着头嘟囔了一句:“没哭,这种事见得多了,有什么好哭的,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小时候就是这样,难过了就躲到没人的地方哭,我就猜你会在这里。”霍昭远走近她面前,弯腰低头看了看她的脸,笑着调侃了一句,“不过现在倒是长进了,不会哭鼻子了。”
凌如意有些不自在的抬起头别开脸,“哭?我早就不哭了,哭顶什么用。”
霍昭远愣了愣,旋即想起她和母家的关系,心底叹了口气,扯开话题道:“别难过了,既然他们执意要走,那我们在别处帮帮也行。”
凌如意扭头看他,“怎么帮?”
“我已经叫老沈替她去缴费了,一会儿办了出院他们就能直接回去了。”霍昭远低声解释道。
听到是沈均年办事,凌如意放心的点点头,心底又感激霍昭远的心意,吸了吸鼻子向他道谢。
霍昭远笑了起来,掩盖住眼里的担忧和心疼,“咱们之间说什么谢。”
他说完就伸手碰了碰凌如意额前的碎发,她的头发长长了,有些不服帖的碎发就落在了额前,毛茸茸的,又软。
14.第十四章
凌如意见他伸手过来碰自己的头发眨了眨眼,倒是难得的没躲开,只是道:“一会儿我们去送送他。”
霍昭远应了声好,和她一前一后错开了离开楼梯间,一个回办公室,一个去茶水间。
凌如意回到办公室,周玥已经将出院医嘱打了出来,递给她签字,她签了之后道:“他的大病历首页让主任签一下名,给他带一份回去,他是农合的,回去还能另外申请当地的补助。”
“你哪床要出院了?”姜珊从电脑前抬起头问道。
凌如意沉默了一下,抿着唇道:“11床,家属说不治了,今天要回去。”
不仅姜珊,连原本没注意听他们说话的陈筠等人都愣住了,“都还没稳定,就要回去了?”
“说是家里实在撑不住了……”凌如意点点头,“说是反正都这样了,活着也是受罪,不如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