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随意应了一声,正要对手边的小姑娘开口,低眸就撞见了她满眼惊叹。
视线所及之处,皆为绸缎云帛,或垂架挂壁,或方正摆置在大敞的箱中,色彩无比绚烂,将眼眸也浸染至斑斓。
纱、罗、绮、绫、绡、绒、緞、丝……厚薄相间,软柔相成,若山间云雾,轻淡渺渺不可捉摸;又若雨后虹光,绚丽不可逼视。
随来的杏儿也不知,原来制衣用料有如此多种类。
她连眼睛都忘了眨,心道任何一个女子,到了这儿来肯定都不愿走了。
谁不喜欢好看的衣裳,谁不想将最美的那件纳为己有?
杏儿好奇看向忙碌的宫女嬷嬷,见她们分工而作,却似乎都在忙同一件事。她看不到整体,只能瞥见隐约的杏黄和绣出的龙头模样,心中一凛,猜测这应该是为一月后十三殿下册封太子做的礼服。
难道十三殿下是来看蟒袍制得如何?
一些宫人和杏儿同样想法,却听燕归道:“喜欢吗?”
喜欢什么?旁人还没反应过来,又一道小女娃软糯的声音,“喜欢,好漂亮。”
燕归颔首,“那便让她们量体,为你制些新衣。”
三皇子曾献策道:女子嘛,都是喜欢漂亮衣裳和首饰的,给她们送送送、买买买!时日一长,这心自然就倒向你这边了。
当然,三皇子并不知道燕归为谁所问,还当自己这弟弟情窦初开,看上了哪府的姑娘。
两人想的方向虽然不同,但结果是一致的,燕归也就没纠正他。
三哥虽然偶尔不大着调,办事却是利索。燕归如此想着,十分信任地采用了这计策。
“咦?”小姑娘眨眨眼,“可是娘已经给幼幼做了很多新衣,那些都穿不完啦。娘说幼幼年纪小长得快,没必要做太多。”
她不愿辜负燕归好意,轻轻挠了挠燕归掌心,抬眸望去,“谢谢十三哥哥,等下次再送给幼幼好不好?”
“好。”燕归一字应下,让本以为他要不高兴的宫人们略为讶异,脑中登时飞过一条条传言。
最后觉得有一条还是十分属实的,十三殿下真的很疼爱容侯女儿啊。
不止如此,燕归还想带人去御膳房,幼宁目前对美食的兴趣明显比衣裳首饰要大许多。
她喜欢什么,他都想给。
然而这个计划终究半途夭折,因为正好进宫的容云鹤碰见了他们,在得知燕归打算后投来一言难尽的目光,不算隐晦道:“幼幼近来抱着,似乎越发吃力了。”
燕归:“……”
***
翌日,周帝谕礼部:“帝王绍基垂统,长治久安,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之祥,慰臣民之望……”
旨意中盛赞燕归,表明册封太子之意,并将其定在一月后的大吉之日。
圣旨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没那个心思的无所谓,只想到以后该和这位太子殿下拉近几分,而愁的那几家是结结实实的仇。
之前太后久未立太子,一些皇子渐渐长大,那些人自然心思浮动起来,甚至为此做了不少准备,可以说早将太子之位视为囊中物。
而后燕归似横空出世,借个小姑娘引起太后注意,继而得到太后青睐,夺取东宫。
这运气简直让人怎么想怎么恼火,怎么想怎么不甘心。
其中又以六皇子生母贤妃及其背后的吕氏最为不甘。
但燕归背后明显有谢家撑腰,吕氏暂时不敢触其锋芒,便按捺不发,面上一派和谐景象。
百姓不知这些弯弯绕绕,这道圣旨一出立刻让他们的心安了下来,举京欢呼。
储君为国之根基,他们觉得陛下那么多儿子,总能找到一个满意的,没想到太子之位就空了那么多年。
这次,总算让他们放松下来。
消息灵通者道,听说未来的太子虽傲气冷漠了些,但大体性情还是好的,从不随意降罪于人。这才是百姓关心的大事,闻言又是一片笑颜。
燕归一跃成为整个周朝的大红人,示好谄媚者比比皆是,若非他在住所谢客,怕是连一刻安宁都难得。
偏偏这几日容夫人身体微恙,幼宁担心娘亲,便告了假留在府中。燕归见不到她,自然无法安眠,神情一日比一日沉,目光越来越暗。
石喜暗暗叫苦,整日期盼着容姑娘进宫。
林棠闻讯而来,来的是宁安侯府。
林棠到访过几次,管家认得她,知道自家姑娘喜欢,便将人直接安排去了后院。
幼宁并未一直陪着娘亲,怕过了病气,容夫人只允她用膳时陪伴,此时人正在书房练字。
得了消息,小姑娘开心跑去院中,“棠姐姐!”
林棠含笑扶住她,腕间盈香,比起初见,她所作装扮明显成熟不少。所幸她虽然年纪才九岁,但面容身段长得皆较同龄人快一些,作起少女装扮便没什么不合之处。
她道:“听说容夫人病了,我怕幼宁妹妹整日担忧,便来陪陪你。还带了些刚腌渍好的青梅,酸甜爽口,容夫人若有食欲不振,食这个是刚好的。”
林棠话技亦有提升,至少周围的嬷嬷听了都点点头,不会觉得她讨好太过而心生抵触。
作为人下人,她们其实很能理解林棠之心。父早逝,母不振,家族不兴,若想要好些的前程,可不就得自己努力了。
而且她们家姑娘心善好相处,又好哄,无论谁都愿意交好,更别说如此心切想要得贵人青眼的林棠。
说罢,林棠亲手喂了幼宁一颗。
青梅入口,先酸后甘,回味无穷,皱巴巴的脸蛋逐渐松开,幼宁赞道:“好吃,谢谢棠姐姐,娘最近的确不大爱吃东西了。”
林棠笑了笑,令婢女将整盒青梅交给侯府仆从,同幼宁一起去了书房。
小巧的书房由幼宁亲自布置,夹杂着燕归的建议,精致秀气。与其称书房,唤为小女孩儿的另一个闺房更合适。
架上摆置的书大都是容云鹤和燕归为幼宁搜集而来,还有些系统所与,孤本珍本不少。
林棠细指一一划过,眼中带出欣羡。
她喜欢书,但不钟爱,所读之书大都为迎合那些贵人。偶有人会惊叹她小小年纪竟懂得那么多而广,他们又怎知她为这些耗费多少心神。
在江南时她受够了苦日子,更受够了还要看仆从眼色的煎熬。娘柔弱不懂争取,不会筹谋,爹死后就麻木度日,她绝不要过母亲那样的日子。
认出哪本是幼宁如今所习,林棠自然而然与她谈论,言语间别有见解,耐心教导幼宁,不懂之处一一解说。
幼宁真诚道:“棠姐姐真的很厉害,只长幼幼三岁,却懂这么多。”
林棠笑了笑,伸手揉了揉那发间小团,“算不得什么,我只是涉猎,并不精通。幼宁妹妹可喜欢画画,不如我教你?”
幼宁略有犹豫,点点软腮,“幼幼从来没学过。”
“没事,正好我也只能教些基础,往深了就不行了。”林棠对杏儿道,“杏儿姑娘,反正如今这儿无事,你不如去外面廊上坐会儿休息?若有什么需求,我们自会唤你的。”
杏儿没应,幼宁再开口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是看不出这位林姑娘有什么,可夫人见过一次,就叮嘱她要让姑娘和这位少接触。但这种事哪是好劝的,杏儿想着这是在侯府,廊下也能瞧见书房里的情景,稍远些应该没什么。
书房内只剩幼宁林棠二人。
作画前需净手,林棠抖开软巾浸湿,先为幼宁擦拭,轻柔仔细的动作让小姑娘开口,“棠姐姐真好,是幼幼的亲姐姐就好啦。”
林棠愣住,转瞬正常,垂眸道:“也没甚么区别,想见便能见着。”
“嗯嗯。”幼宁晃晃小脑袋,歪头看着林棠,梨涡浅浅,极是讨人喜爱。
给她简要讲了些握笔之势和作画常识,林棠就开始上手教学。
相差年岁虽小,两只手大小对比却意外得明显。
幼宁的手小而软,手背犹带孩子气的肉漩,而林棠手指细长,握笔时尤其好看,指腹略有薄茧。
掌心相处时,感觉到那抹温软,林棠不可避免地晃了晃神。
她其实……很少这么同人亲近。
教学时,林棠不经意道:“十三殿下没教过你作画么?”
“十三哥哥喜欢看书,也只教幼幼认字读书。”
“喔……”林棠想了想,“那你们每日在一起就只看书么?”
小姑娘欢快道:“还有一起睡。”
林棠:“……”
努力忍了忍,她才平静继续,“可是幼宁妹妹是姑娘家,不管怎么说,和十三殿下一起睡都有些不妥吧?”
“这样吗?”幼宁眨眨眼,有点儿疑惑。
林棠停笔,笔尖落下一块墨点,“还是说,太后和容侯已经告诉幼宁妹妹了?”
“嗯?”幼宁更不懂了,“告诉什么?”
“宫里都在说,太后看中了幼宁妹妹你,要把你许给十三殿下,你就是日后的太子妃了。”
六岁的孩子,哪清楚太子妃三字的涵义,小脑瓜子努力思考,才道:“是幼幼要和十三哥哥成亲的意思吗?”
“对。”
成亲这个字眼还是有些熟悉的,从记忆深处拖出那道景象,幼宁十分犹豫,“可是……幼幼喜欢爹爹,喜欢娘,还喜欢哥哥,和十三哥哥成亲了是不是就不能和他们在一起了?”
林棠发现自己有点跟不上这小姑娘的思维,顿了顿道:“只是不能像现在这般住在家中了,还是可以经常见到的。”
“咿?……”幼宁托着腮,继续发问,“那成亲会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幼幼要和十三哥哥成亲呀?”
“当然会不同。”林棠这回答得迅速,“成亲了才可以名正言顺睡在一榻啊,除了一同睡,平日还可以亲亲、抱一抱,这样才能……”
她忽然住嘴,满脸通红,都不知自己怎么突然说到了这里。
林棠对此事其实也只一知半解,她所了解的是,夫妻二人成亲了会时常抱在一起,亲一亲,同睡一榻,这样便会诞下后代。
更具体的,她也不知了,不过这样已足够让一个姑娘家羞面。
幼宁眼睫抖了抖,没说话,林棠恢复镇定,“成亲自然是因为两人家世相合性情相合,彼此喜欢,你不喜欢十三殿下吗?”
“喜欢呀。”
“那便是了。”林棠自然而然道,“十三殿下是日后的太子,应该没有几人会不喜欢,而且除了太子妃,殿下是注定还会有侧妃良妾等人服侍。”
幼宁听了这些倒没什么不开心,只是惊奇道:“原来十三哥哥要和这么多人亲亲,一起睡吗?”
林棠被她逗乐,忍笑道:“是这样的,不过若侧妃是个厉害的,幼宁妹妹你说不定还得受欺负。”
“十三哥哥会保护幼幼的。”小姑娘答得毫不犹豫,双眼还是那般明亮,没有一丝阴霾。
林棠被一噎,缓声道:“殿下总不能时常护在你身边,若是其他人趁他不在欺负你,可怎么办?”
“还有哥哥呀。”幼宁奇怪道,“爹爹和娘都很厉害的,没人会欺负幼幼。”
“……”林棠觉得这对话简直无法继续下去了,这绝对是在向她炫耀吧???
她在大公主府得了五成把握的消息,太后曾对人道有意几年后为幼宁和十三殿下定亲,所以今日才说了这些。
林棠有自知之明,以她的家世太子妃纯属妄想,但侧妃一位并非不可能。
她与幼宁熟识,幼宁又讨太后和十三殿下欢心,只要她让幼宁足够喜欢自己,并让她有机会多与十三殿下接触……
林棠不信,以自己的耐心那位殿下会丝毫不动容。
幼宁心软,她只要再说些在京中处境艰难之类的话语,一定会答应。
林棠丝毫不觉得自己提前这么久来算计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娃有什么不对,她喜欢未雨绸缪,提前数步就开始布置。
十三殿下尚少,容幼宁能与他青梅竹马,自己为何不能?
当然,这是她在来之前的想法,到如今……林棠发现自己已经不怎么想和这气死人的小丫头对话了。
她话中的意思还不够明显么?难道一点都察觉不到么?
林棠觉得自己修养还是不够,不能做到在任何人面前都平心静气。
她敛了敛心神,闭目,再睁开。
今日不是说话的最好时机,林棠决定暂时放弃给幼宁洗脑。
这场对话只在两人间进行,其他人完全不知晓,幼宁也不会特意去告诉旁人,林棠很是放心地离开了。
一月后,太子册封大典,百臣同贺。
周帝难得戴冕旒、着龙袍出场,神情肃穆,从脚尖到发丝都被打理得一丝不苟。
自然,这期间就无法忽视太后从侧面传来的灼灼目光,在这道视线下,周帝背脊挺得笔直,不敢有丝毫松懈。
小暑方至,芙蕖盛开,月季满城,玉阶旁布满了燕归喜爱的君子兰,于夏日散开幽幽淡香。
众臣拾阶而上,随周帝及燕归祭祀天地、太庙、社稷,內侍朗声昭告,声浪由明光殿传至宫门,以宣天下。
周帝回到殿内,亲自检过金册、宝印。燕归落座,一同受群臣三跪九扣之礼。
燕归本就生得英气,四爪蟒袍将他衬得愈发挺拔,长身玉立,沉稳从容,生生将旁边周帝给比了下去。
纵使有些人心中再不乐意,也不得不承认,太后选定的这位太子,确实出色至极。
自然,这还未完。
东宫承袭自先帝,略有改建。燕归被立为太子,自然今日起就要搬去。
周帝面上认真看着人为燕归授册,心中竟有些酸溜溜的。
说来他都没当过太子,毕竟他六岁的时候先帝就去世了,随后就被赶鸭子上架地赶上了龙位。
从低位卑微的宫女之子到一国之君,半点过渡都没。周帝时常心道,他本来生来就胆儿小不经吓,被这么大阵仗一唬,哪里还振作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