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最为享受幼宁专注看自己的目光,轻轻“嗯”了声,等入了厢房在凳上坐定与其平视,幼宁才发现他肩头的伤。
衣袍为深色,肩头那块却明显更暗,带出被血迹晕染的锈红。
他仿若没事人,从容安抚见到伤口忧心的幼宁,“帮我上药。”
石喜呈上药膏与干净的白布后就识趣退下,幼宁一言不发地用剪子从燕归领口剪开,直至看到那条明显被反复撕裂的伤口,唇不由抿起,本是极显孩子气的脸蛋有了丝严肃模样。
这伤是燕归急于快速办好事不慎所受,他没有休养,反而日夜不停赶回京城,伤口自然反反复复,到现在都有血水渗出。
燕归没把这伤当回事,这种小痛对他根本不算什么,也就不觉自己行事在他人眼中多么不妥。
幼宁给容云鹤包扎过伤口,动作不算生疏,清理后抹上药膏,再将白布一条条缠好,等伤口完全处理好才松了口气。
包扎伤口时两人全程无话,燕归专心致志看着人,没察觉小少女的不对,所以在欲伸手把人抱上腿时被拒绝还有些讶异。
指了指燕归肩头,幼宁不赞成道:“十三哥哥应该好好养伤。”
“小伤无碍。”燕归轻声道,见幼宁不愿他用力,便自己张开了手示意。
犹豫片刻,幼宁还是乖乖坐了上去,小心不碰着他受伤的左手。
她被燕归右手拥着,燕归似乎很喜欢和她的肢体相触,若不能抱也要牵着,这种时候都是他面容最为柔和的时刻。幼宁靠在他怀里,过了会儿道:“十三哥哥都不痛吗?”
她似乎发现了,十三哥哥不大爱惜他自己的身体。
若石喜在此就能回答她,岂止是不爱惜,太子殿下根本就不把他自己当人,连日通宵达旦都是小意思,小病小痛完全不管,仿佛天生身体就感受不到痛苦。
“不痛。”燕归轻描淡写。
对自己心狠,或者说自己都不在意自己的人最为可怕,此时幼宁就觉得面前半隐在阴影下的十三哥哥突然有丝陌生,神情令人微微生惧。
明明十多日分别前都不是这种模样,幼宁虽然仍不成熟,直觉也能察觉到这点。
“十三哥哥去东陵,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了?”
不高兴?燕归自然否定,到如今真正能让他不高兴的也只有和幼宁相关的种种,其他小事根本无法撼动他。
他只是有些许出神,只有把幼宁抱在怀里才能够让他真正安定下来。
燕归想起了几乎要湮灭在记忆中的容颜,他柔弱美丽的母妃,出身异族,被当做两族交好的礼物献往周朝。
和婕妤也曾有母爱,周帝不在乎子嗣,燕归出生后他甚至将取名权利交给了和婕妤。
燕翩翩其辞归兮。和婕妤几乎瞬间想到了以此为名,将归家的心愿寄托在儿子身上,日复一日望着他思乡,以泪洗面,直至哀思成疾,香消而去。
燕归对和婕妤没有什么深厚的母子情,亦不厌憎她,他只是因此厌恶上了泪水与“和亲”。
所以当初见到幼宁哭时他那般冷漠,所以他在掌朝后毫不犹豫地出兵,征服了所有心怀不轨的临邦异族,让他们臣服于大周,不敢再有异动。
但就在东陵,他遇见了自称是和婕妤族人的几人,确实有几分可信度,因为其中一名唤和婕妤为姑姑的少女的确与和婕妤生得十分相像。
他们说族长即将病逝,希望临终前能将被送来和亲的女儿尸骨带回家乡,希望能亲眼见一见自己的外孙。
燕归对所谓的外祖父毫无兴趣,他只是在思考,是否要顺母妃一生所愿,将她送回故乡。
随着幼时记忆的翻出,燕归心中似乎也多了丝异样,他本以为自己根本不能理解母妃的情感,他甚至很是反感她的过分柔弱。
可他不知,无论母亲是何种模样,在每人心中总是不可磨灭的。
不管如何,和婕妤早就已经离开了他。
燕归突然开口,“幼幼。”
“嗯?”小少女脸上仍带着对他的担忧。
“你会离开我吗?”燕归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甚至不大寻常。
幼宁没听出来,歪头看着他,思考了会儿自然而然道:“不会啊,十三哥哥不是说成亲了会一直待在一起吗?等我及笄了,就可以嫁给你啦。”
及笄还要两年,不,那太久了。
思及此,燕归俯首吻了吻凝望自己的眼眸,唇角勾起,“我不想等了。”
第69章
燕归雷厉风行, 但凡他决定的事基本没有回旋余地,他要成亲,便是立刻。
其他人不明所以,猜来猜去都不知缘由, 反正太子行事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旨意早就下过,所有人都知道未来太子妃会是谁,可关键是这这……太子妃都还没及笄啊!
至于这么猴急吗?
宁国公极力反对,坚决不允许, 本来女儿能陪自己的日子就不长, 再来这么一手, 岂不立刻就没了。
整个容府都不同意。
周帝得了众人所托传来太子, 脸色纠结万分,反复斟酌词句,吞吞吐吐道:“太子, 现在就成亲,不、不大合适吧?”
“哪里不合适?”燕归淡声反问,盯着周帝的目光总让其阵阵心虚。
“朕的意思是,幼幼都……都还没及笄, 怎么能嫁人呢。”周帝一生不知喜欢过多少美人,光看后宫妃嫔和子嗣数量就能知晓,可他自觉再贪美色,也万没有对十六以下的姑娘动过心思, 儿子这是不是太禽、兽了点?
怪不得宁国公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对劲, 周帝心中郁愤, 觉得太子此举连带把自己形象都玷污了。
燕归似乎觉得他这话奇怪,“及笄与嫁人有何必然联系?前人规定过及笄必须在出阁之前?”
周帝居然无言以对,的确没这个规定,但没及笄前只能算个孩子,有谁会想娶个没长大的孩子为妻?
可是看燕归神色,周帝灵光一闪,发现了什么。
太子好像……好像完全没有把成亲和男女之事联系起来啊?与其说他不懂,不如说他从来就没考虑过这件事。
明明都已及冠,太子却从没显露过男子正常的欲|望,再美的女子都无法让他动心,周帝起初本以为他是早已心悦幼宁,在等幼宁长大。可眼下的事实似乎说明,太子似乎天生就……没这个意识,或者说不感兴趣。
若男子真正心悦一个女子,不可能会如此“纯粹”,周帝深知这点。
那他对幼宁的感情,到底能算哪一种?
想到这个问题,周帝陷入沉思和深度纠结,他们反对是觉得幼宁这么小怎么能嫁人圆房呢,哪里知道太子只是想早点让人陪在自己身边而已。
这种奇怪又尴尬的问题亦不知如何问出口,周帝脸色红红白白,闪过万千想法,都没再吭出一声。
燕归对周帝明显想问不好问的脸色没有探究欲,他起身道:“儿臣已令钦天监择日,明日便能知道大婚时日,父皇不必担忧。”
不必担忧?他担心得要哭了好吗!周帝万分蛋疼,可他在这个儿子面前没什么话语权,太子能敬着他都是给他颜面,怎么可能让他阻止这场婚事。
周帝出师告败,宁国公同样没能成功,进了东宫一趟,回来反倒像被说服,不再反对得那么坚决。
于是京城所有人都知道了,太子对宁国公之女爱若至宝,一回京就迫不及待地要把人娶回去,没及笄无所谓,养在东宫慢慢等她及笄也行。
贵女们又羡又妒,太子风采如今谁人不知,她们远远看着就不觉心生仰慕。只是太子眼里从来看不进他人,一心惦着宁国公府尚未长成的小姑娘。
除了刚回京的两日,消息传出后宁国公府几乎都不得安宁。接连有人上门拜访,容夫人和幼宁不胜其扰。
担心幼宁被一些流言或拜访的人影响,容夫人想了想干脆把人打包,直接送进了东宫。
东宫陈设未变,幼宁最喜欢的那件梨花屏风仍在,没有丝毫旧损。
七年过去,燕归对皇宫的掌控显然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不管是后宫嫔妃,或公主皇子,皆要仰他鼻息过活,更别说只是保存几处幼宁曾待过的地方。
幼宁曾伏在太学院的书案打盹,摘过御花园亭旁的那丛山茶,坐于池边垂钓,爬过宫墙下的榕树……
她不记得了,自有宫人给她一一解释,讲明为何这些多年来几乎都没有变化,因为太子几乎每隔几日都会去看一眼,不允许它们和幼宁离开前有不同。
幼宁去书房,甚至看见当初她翻阅了一半的图本,被翻开扑在桌面,一角用镇纸压着。
如今图本四角微微泛黄卷起,所翻页数和位置却一如以往。
幼宁被领着看了许多,面上唯有惊讶好奇,杏儿却不由生出一种怪异的毛骨悚然感。
即便太子再喜爱姑娘,这种行为……也太过奇怪了吧,真的会有正常人因为想念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吗?
“姑娘……”杏儿看着小主子毫无所觉的模样,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又不知如何开口。
说太子有些奇怪?问姑娘对太子的感觉?
她只是个奴婢,并不该管这么多。杏儿再三思虑,看着小主子高兴跑去太子身边的模样,心不由柔了下来。
何必深究那么多呢?人世间活着,不是毫无疑惑就能快活的。
倘若太子能对姑娘好一辈子,就算偏执了些也没关系。
“十三哥哥。”幼宁雀跃的步伐在离燕归还有几尺时停下。
燕归刚下朝,身着玄色纹金龙袍,龙纹张牙舞爪,体态狰狞,晃然看去就像要挣脱龙袍腾飞而出。
周朝本以正黄为尊,燕归却不大喜欢这颜色,以史为论,渐渐转变成尚黑。
玄为赤黑,这种颜色本就透着一股冷冽,制成龙袍与燕归合为一体时更显慑人气魄,这种气质也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年纪。
即便才及冠,但与任何一位大臣站在一起,似乎都不会有太大差别。
幼宁第一次看到及冠后这种模样和气势的燕归,不自觉仰首。她今日换了个装扮,不再显得那么孩子气,乌黑的眼明亮极了,在艳阳桃花映衬下带着水光,灵巧可爱极了,又似乎有一点儿少女的柔美。
燕归看着这模样的小少女,不知为何也顿了顿,随后抬手把人牵起,随口道:“怎么换了这个,之前不是觉得麻烦吗?”
他指的是这繁复的衣裙,幼宁闻言低眸看了看自己,模样乖巧恬静,“娘说既然快成亲,就应该换了,不然和十三哥哥走在一起会像爹爹和女儿。”
第70章
“石喜。”早朝前, 燕归张手任內侍更朝服,突然转头唤道。
石喜正捧着腰带,刚要回话就听主子问道:“我很老吗?”
脸上笑意僵住,石喜差点忍不住抬头, 看看这是不是还是他们冷漠少语的殿下。
“殿下刚及冠,风华正茂,哪儿谈得上老呢。”
听了这话,燕归脸色却复杂难言, 似乎并没有被安慰。
石喜心忖这应该还是因为昨天容姑娘的那句话呢, 殿下比容姑娘年长七岁, 在容姑娘面前当然说不上年轻。
不过这固然有年纪的原因, 另一方面却是殿下平日不苟言笑,时常面容冷肃,像朝里那些老学究, 可不生生又把年纪拉大了许多。
他试探道:“要不……殿下多笑笑?兴许容姑娘的意思是这个呢。”
俗语有道笑一笑十年少嘛,殿下就是太冷了点。
燕归瞥他一眼,默了会儿,竟然真的勾了勾唇角, 差点没把伺候的宫人吓跪在地。因为这笑没有半点柔和,只让人感觉到傲慢与讥嘲,间或带点儿每次要处置大臣的杀意。
石喜:“……”
您还是别笑了吧,容姑娘会被您吓哭的。
纵使旁人未言, 燕归也从他们脸色中察觉出意思, 当即敛笑, 面容绷得更紧,整个早朝都未展颜。
幼宁不知自己只是转述了句娘亲的话就让燕归记了许久,她昨夜在燕归陪伴下入睡,睡得极是香甜,今早也起得晚,睁眼时早朝都已上了一半。
早膳时溜进了个胖墩儿,埋进她怀里就委屈地嗷嗷叫个不停,诉说太子哥哥对自己如何凶残。
跟来的宫女哭笑不得,小殿下真是记吃不记打,太子不在就闹腾不已,好在容姑娘性子和善,与太子截然不同。
“幼幼姐姐。”胖墩儿自从听旁人的叫法儿,就非要这么唤,“太子哥哥这几天都不让人给我点心吃,他想饿死我!你看你看,我都痩了好多,父皇说瘦了就不好看了。”
幼宁捏捏他的小肥脸,若有其事道:“是瘦了。”
胖墩儿底气更足,他对旁人的喜爱尤其敏锐,知道面前的小姐姐喜欢自己,就一点儿不虚,“我都饿得没力气啦,要幼幼姐姐喂。”
幼宁没照顾过这么小的孩子,她向来都是家中最小的,只有别人宠着她的份儿。胖墩儿的撒娇对她来说很是新奇,也有些好玩儿,自己都没用几口早膳,就真对着人喂起来。
小孩儿吃相大都不好,胖墩儿尤甚,吃碗蛋羹糊得满嘴都是,若不是脖上系了条帕子,身上只会更狼藉。
“幼幼姐姐。”胖墩儿不忘道,“虽然我们不能成亲,但是太子哥哥那么凶,你也不要和他成亲。”
“……唔?”
“和我父皇啊!”胖墩儿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父皇比太子哥哥好多啦,绝对不会凶你的。而且等父皇老得不能动了,我就长大啦,到时候幼幼姐姐就可以再嫁给我了。”
众人“……”
还好太子不在这儿,不然这小主子定会被揍得满地滚。
胖墩儿不知自己说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他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想把小姐姐留在身边。他也喜欢太子哥哥,可是如果小姐姐嫁给了太子,很显然他能亲近的机会就少了,所以在非常努力地“挖墙脚”。
幼宁当真认真想了想,然后俯下身,在胖墩儿一脸期盼的目光下亲了亲他,眨眼道:“一诺千金,我已经答应了成亲,就不可以再反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