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轻咳,玉藻前歪在软垫上摇了摇桧木扇,轻轻一笑:“不过两个人类,亲方用的着这么紧张么。没有惯例,酒吞开了这个先河不就行了,这可是百鬼宴,你们真打起来,才给我们妖族丢脸呢。”
他的口吻并不严厉,甚至可以称得上低语呢喃,又轻又软。
但就是这么漫不经心带着调笑的口吻,让酒吞的妖气平息了下去。他哼了一声,松开手掌,巨大的红色鬼手应声消散,留下那名为牙曲的豹猫捂着自己的脖子疯狂咳嗽喘息。
酒吞这边算是给足了玉藻前面子,在后者出声调停后,便停了手,同时也示意站着的茨木红叶等人坐下去。
而亲方却站着没动,刚才对着酒吞的目光转向天狐:“玉藻前大人,您难道也像酒吞犬大将那样被人类迷惑住了?我分明记得,您的孩子都死于”话还没说完,蓝影一闪,“嘭”的一声巨响,整个大殿似乎都晃了一晃。
刚刚还耀武扬威站着的亲方已经陷在了一根殿柱里,足有一尺多深,蜘蛛网状的裂纹以他为中心向外扩散开,越往外裂缝与裂缝之间的空隙越大,碎石块也越来越大,有几块摇摇欲坠,最后于鸦雀无声中掉了下来。
玉藻前一直不紧不慢晃动的桧木扇停止了。
这名风华绝代的大妖从靠垫上坐直了身体,又长又大的金色瞳孔森然钉在亲方身上,声音愈加轻柔缥缈:“你刚才想说什么?”
亲方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
“亲方大人!”几只豹猫惊呼出声,看那样子是准备冲上来护住亲方,却被他们的首领反手制止了。
在玉藻前阴冷的目光里,豹猫亲方从殿柱里挣脱出来,抹掉嘴角的血迹,低下头向这位妖狐大人道歉:“抱歉,是我刚才口不择言。”
玉藻前卷起猩红的嘴唇,咯咯一笑,那眼神却冰封到极点:“不会说话就闭嘴!省的还要吾帮你把舌头扯掉。”
死一样的寂静中,豹猫亲方像霜打的茄子般垂头丧气,不敢反驳。
整个大殿里所有妖怪都屏住了呼吸,无论是与亲方交好的,还是跟亲方不对付的,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声,生怕会因此把那个天狐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最后还是荒轻嗤一声,举起了酒杯,向酒吞遥举:“酒不错。”
他这句话如同一个魔咒,打破了时间的封印,让所有人都从石雕中苏醒过来,纷纷开始了活动,一些举起杯子哈哈大笑,一些妖怪则站起身找小妖怪要肉吃,还有一些嚷嚷着那些女妖怎么不继续跳了。
大殿在众妖的努力下,终于恢复了表面的风平浪静。
亲方慢慢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刚才玉藻前那一击直接把他打飞出去几丈远。他走回去的时候,一路路过辉夜姬,小鹿男,一目连等妖怪,最后经过一只身穿铠甲的白发大妖怪身后时,那只大妖端着酒杯瞥了眼亲方,低声对他说:“你捡回了一条命。”
亲方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抓断犬大将的狗脖子。
只是对面的玉藻前看上去重新倚回软垫,实际上注意力还落在亲方身上,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狠狠瞪了一眼宿敌的背影,连带着诅咒宿敌夫人肚子里的那块肉赶紧挂掉,省得一百年后又多出一只小狗崽找他麻烦。
等坐回了位置,豹猫亲方这才想起了罪魁祸首,那两个让他出了如此大丑的人类。现在他们仗着酒吞童子的庇护喝酒作乐,等到百鬼宴散了,看亲方大人如何找机会收拾掉他们。
这样想着,亲方还是没忍住,抬眼望了那两个人类一样。
那名人类女子,长得天姿国色,一头银发紫眼如同狐妖般媚人,饶是亲方这种等级的大妖怪乍一眼看上去还忍不住心神一荡,思想一歪,寻思着后面留下这女人一命供他享乐。
这念头刚起,一阵突如其来的战栗感就如一道闪电,直劈亲方脑袋,让他从头顶一路到脊椎骨都被电得一麻,若是原型现在浑身的毛肯定都炸开了。
这种危机感比起刚才被玉藻前盯上时,也不遑多让。
亲方眉头一皱,发现事情不简单,下意识抬头逡巡一遍大殿,想找出来到底是谁胆敢计划暗算亲方大人。
这一抬头,不用他环视整个大殿就一眼抓住了“犯人”。
居然是坐在那两名人类中的另外一个。
那个人类男人就坐在绝色银发美人身侧,一头漆黑的头发如鸦羽,却又不驯地往周围乱翘,小半张脸孔被过长的刘海遮住,只剩一只眼镜漠然对着亲方。
那只眼,不是亲方潜意识认为的黑色,而是如同鲜血般粘稠眼里的红色。
诡异又华美,一对上那只眼,亲方身上的毛真的彻底炸开了。
而在别人看来,刚才还一脸郁闷的亲方突然就目光呆滞起来,表情木然坐在座位上,既不伸手饮酒,也不说话,甚至于在他手下轻喊他名字时,也无动于衷,如同一具鲜活却无灵魂的人偶。
“亲方大人?亲方大人?亲方大人!您怎么了!亲方大人!!!”
牙曲一慌,一时没控制住,那音量猛地提高,引起了其他妖怪的注意。
有坐得比较靠近豹猫亲方的妖怪跟牙曲一样,一眼注意到对方空洞的眼神,愣了一愣后,抬手在亲方面前挥了挥。
没得到任何响应,正悻悻然准备收手,那亲方突然手一抬,一把抓住那只妖怪挥舞的手臂,嘴巴一张,一口咬了上去。
那只妖怪被他咬得嗷了一声,顺手便把一张空菜碟拍到了亲方脑壳上,痛得大叫:“臭猫!你发什么疯!”
牙曲正劝亲方松口,闻言立刻对他怒目而视,愤怒大叫:“两面佛大人,您怎么能这样侮辱亲方大人?!”
“谁侮辱了,是这臭猫先咬我的,还不松口,他居然还不松口!”两面佛顾名思义,有两张脸,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两张脸分别有两只手,加在一起就是四只,现在被亲方咬住的是前面那只,当即后面那张脸哈哈大笑起来,嘲笑自己的兄弟:“笨蛋笨蛋!”
气得两面佛抬起手就要再拿菜碟拍亲方,又被慌乱的牙曲制止,顿时乱作一团。
白兰瞥了眼那边的战况,望向身侧的男人:“幻术?”
宇智波斑举起酒盏的手一顿,转头默默无言地看向她。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这个样子就像一只偷吃小鱼干被主人抓了个正着的黑猫,表面上一片镇定,实际上慌得一匹,还要故作高傲冷静,微微扬起下巴对着白兰。
白兰被他逗笑了,噗嗤一声捂着嘴笑得浑身乱颤,半靠在他身上,笑得喘不过气来。
宇智波斑坐得笔直,继续沉默,面上平静无波,还能跟上方看过来的酒吞对视一眼,实际上被白兰靠着的半边身子都麻了,想退又犹豫着不舍。
白兰正好在吃果子,现在靠在斑身上,一手搭在后者肩膀上,头埋在臂弯里,空着的那只手便捏着果子停在半空中。鲜红的果皮和细白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在红色的对比下,白兰的指尖白得仿佛半透明。果子又在细长手指的衬托下,愈加鲜嫩欲滴。
宇智波斑默默盯了那枚果子一会,半晌头一低,张口叼走了那枚红果。
白兰的笑声戛然而止,抬起头,和黑发青年对视。
宇智波斑的一边脸颊鼓起,嚼了嚼,喉结上下滚动一番,鼓起的脸颊又平了下去。
白兰这才复又笑起来,从斑身上退开,拉开距离,坐回了原位,重新从果盘里捻起一颗新的红果塞进自己嘴中,用的还是那只手,那两根手指。
见她的指腹像刚才扫过自己唇瓣那样,扫过她自己的下唇,宇智波斑的喉结不禁又滚动了一下,刚刚被水果汁水浸润的喉咙反常地更加干渴起来。那种焦渴感深入灵魂,让宇智波斑忍不住皱起了眉。
人在烦躁的时候,对周围环境就更加敏感,这时候斑一下就捕捉到有人朝这边看了一眼。
他不动声色的侧了侧脸回望过去,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往这边瞥了一眼的家伙不是酒吞,而是早些时候和白兰站在一起的面具男。
那青衣男人跪坐在案几后,靠着荒川之主,一身优雅从容的气质压根不像一个随从。宇智波斑注意了他大半个晚上,发现他压根没真的吃上一口食物,也没喝上一口酒,单纯是戴着那张狐狸面具在那装模作样。
很显然,青年的这番伪装离他最近的荒川之主也知道,但后者什么话也不说,自顾自摇着扇子自己喝得欢,显然是早就清楚是怎么回事。
不知为何,这狐狸男既没有像刚才那个蓝发妖怪般挑衅,也没像酒吞盯着白兰看得目不转睛,但斑就是比看任何人都要看他不顺眼。
这种感觉,斑自己也说不上来,可就是不爽,不舒服,总想按着那个狐狸面具打一顿。
斑的敌意是如此明显,连白兰都感觉到了。
顺着他的目光,她看见了晴明,正好斜对面的狐狸面具也“看”见了她,举起杯冲她一抬手。
白兰顿时心领神会,瞅了空,便悄悄溜出了大殿,再过一会儿,青衣狐狸脸也在自己的位置上消失不见了。
这时候,几乎所有的妖怪都喝高了,整个大殿气氛正热,女妖晃动的腰肢更加柔软,香风酥骨,酒香醉人,谁也没发现殿上悄无声息少了两个人。
除了宇智波斑,他的脸色更差了,好歹克制住自己,没有跟上那两人。
再看白兰那边,走出大殿后随便挑了个方向走了一会儿,最后在远远看见红叶的那片枫树林时,挑了个石头坐了下来,舒展身体,伸直手臂,伸了个懒腰。
过了片刻,晴明便一身青衣飘飘欲仙走了过来,水银似的月光下,他脸上的狐狸面具愈加苍白,眼睛愈黑,嘴唇愈红,宽袍大袖,步履舒缓,走动间姿态优雅几可入画。
白兰半带欣赏地注视着他朝自己走来,坐在石头上曲起腿,将下巴枕在膝盖上。
直到晴明站在自己面前,她才歪歪头,斜眼看向他,懒洋洋问道:“喊我出来做什么呀?”
第47章 第二个异世界(二十一)
在安倍晴明的视角里, 银发女子宛如月光精髓凝聚成的妖精, 屈腿坐在石头上, 一头长发如流动的银河披了满身,有一缕从耳后掉出,垂在她的眼前,让那双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的细长狐狸眼更加朦胧。
她看着自己,又像是透过自己注视着自己身后那座灯火辉煌的宫殿。
安倍晴明摘下面具, 走上前轻轻扣在姑娘碎银般的头发上, 笑眯眯道:“我要走啦。”
“这么快就回去了?”白兰扶住那张面具, 仰面看向晴明。
这样的角度, 让她眼中倒映出夜空星河,更映着两轮弯月。
阴阳师凝视着那紫色湖水中的两轮弯月,神情愈发温柔,仿佛注视着一朵新绽放的花, 红润的薄唇翘起:“忠行大人还等着我的消息呢, 当然要尽快回去。”
安倍晴明口中说着尽快, 身体却稳如磐石一动不动,白兰察觉到他似乎在等着自己说些什么, 迟疑了一下:“……一路顺风?”
晴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张张嘴, 又闭上了, 最后千言万语化为一声叹息从他的唇齿中泻出:“本来想问你要不要一起回去……不过……罢了。”他微笑着说:“无论什么时候, 晴明宅的大门都向你敞开。”
白兰也笑了, 弯起眼摘下头上的面具,捧在手心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晴明看了眼那张自己一笔一画,亲手描绘出来的面具,弯下腰指点白兰要怎么使用这张能伪装成妖怪的面具,按照他的说法,这张面具的内侧必须由使用人亲笔绘上特殊的符咒才能使用,不然其他人戴上也不过是张普通的面具,仅能遮面,不能视物。
直到交代白兰再三,确定她掌握之后,安倍晴明才极其自然地抬起手,拍了拍白兰的头:“好啦,我走了。”
望着他青色的背影,白兰摸了摸手里的面具,突然开口叫住了他:“晴明。”
风华绝代的大阴阳师站定,侧过头,微笑询问:“怎么了?”
月光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银膜,眯起的眼角弯起的唇,像极了白兰手中的那张狐狸面具。她笑了,摇了摇头:“没什么。”抬手将这张面具卡在了脸上,冲他挥挥手:“一路平安。”
等了等,却没听见晴明的脚步声。
正在纳闷时,听到青年温柔的声线:“其实我骗了你一件事。”
“什么?”
“前往大江山调查天皇诅咒一事,并非忠行大人特意叮嘱我做的。是我自己,主动请行。”
“……”
白兰在面具后的黑暗中眨了眨眼,这次听见了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木屐底板和地面摩擦的沙沙声。等到她摘下脸上的面具时,原地只有她一个人,刚才青衣阴阳师站立的地方只余一片静悄悄的月光。
她低下头,仔细将手里的面具审视了一遍,慎重地放进了衣袖里。
晴明走后,白兰没急着回去,而是坐在石头上欣赏了一会儿明亮的月色。
直到估摸着晴明差不多走出了大江山的范畴,她才伸伸腿,站起身,慢悠悠地晃回大殿。
殿中依旧灯火通明,却已是人去楼空,只有小妖怪们在收拾满地的杯盘狼藉。
其中一只看到了白兰,吓了一跳,抱着一叠空碟子瞪着白兰:“大人,宴会已经结束了!”
白兰转了转眼珠,笑眯眯地应了一声,转而询问它豹猫一族的寝殿在何处。
这只小妖怪似乎也喝高了,光是站在原地,整个身子都在打摆子,连带着他怀里的那叠盘子也在哗哗震动。小妖怪甚至没认出来白兰是哪个,毫不犹豫地给她指出了豹猫一族离开的方向,待到白兰走远了,小妖怪在原地呆站了片刻,突然傻笑起来:“嘿嘿嘿刚才那位大人可真美啊,大概也是狐族的大人吧。”
竟是将白兰当成了一只狐妖。
已经走远的白兰没听见这句,她现在正掐着腰望着不远处夜幕下的偏殿,满心满眼惦记着刚才豹猫一族的亲方拿她和斑先生做筏子,跟酒吞搞事的一幕。
白兰心眼不大,挺记仇的,而且更喜欢当夜报仇,从不隔夜,生怕不新鲜,是以望了那座安静的偏殿半晌,她冷笑一声,举起手掌心朝上。
不一会儿,一朵火焰出现在她掌心上空,黄色的火苗照亮了她的脸孔,也照进了紫色眼瞳深处。
不多时,早已安静下来的大江山突然热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