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抱怨着的源博雅将手里的竹篓递给式神樱,脱下皮靴, 踩上晴明家不算新却非常干净的檐廊木板。
举着酒盏的阴阳师轻轻一笑,仰头饮尽杯中酒,又拎起细颈酒壶, 替自己和博雅满上。
在安倍晴明家,似乎永远都有最香的酒, 最新鲜的鱼和最富有生机野趣的院子。
饶是源博雅已经来到好友家中很多次,在看到一株攀至檐廊下的胡枝子花是, 他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也太肆意烂漫了些罢。”
晴明依旧笑而不答,直到源博雅举箸开始品尝碟里的香鱼后,他才慢悠悠开口:“这可不是鸭川的香鱼,博雅你吃出些什么吗?”
源博雅这才发现口中的鱼肉较之平常吃的更为细嫩,清香之气也更为浓厚,甚至堪比他曾在宫中享用过的桂川香鱼。
“这是……”他脸上的懊丧被惊讶取代。
“这是荒川之主命人送过来的。”
源博雅搔了搔头:“晴明你总是能认识许多妖怪。”
安倍晴明举起袖子,宽大的白色狩衣长袖遮住他红润的薄唇,只露出一双清亮明润的细长黑眸:“哎哎呀,也没有那么多。”
忠厚老实的武士似乎没意识到自己这么说一位阴阳师有何不妥,又夹下一块鱼肉放进嘴中细细品尝,眼睛又亮了几个度:“真是好吃!”
“能得到博雅如此赞赏,也不枉荒川之主一片好意了。”
“荒川之主荒川之主……”源博雅喃喃自语了一会儿,在晴明又喝完一杯酒后,他才想起什么,“啊!是鸭川主的表兄!”
阴阳师略带惊讶地瞥了眼他:“难为你还记得。”
“毕竟晴明你之前说过嘛,鸭川主去拜访他的表兄去了,然后原来也曾提到过这两位是表亲。”源博雅见晴明都惊讶了,不禁有些自得,端起酒盅抿了一口,笑着说,“那么晴明你消失了这么些时日,就是去荒川了吗?”
“是也不是。”晴明低头,望向自己杯中,轻轻摇晃的透明酒液里倒映着一轮弯月,“倒不如说,我去见一位重要的人了。”
“有多重要?”
“大概……在我心中,比天皇大人还要重要吧。”
“咳咳咳!”源博雅不小心被清酒呛到了,一面咳嗽一面责怪地看了眼晴明,“你这是对圣上的大不敬!”
“随随便便吧。”阴阳师没有抬头,依旧望着自己的酒杯。
他这样满不在乎的神态让源博雅无奈,也让他有种这果然是安倍晴明的感叹。
不过,在晴明家中喝着晴明的酒,吃着妖怪送来的香鱼,不是安倍晴明又能是哪一个呢?源博雅心中暗笑自己多心,想了想转而提起另一个人:“说起来,这些日子不光晴明你不在,连叶王也消失不见了。”
“哦,他啊,”提到这位小师弟,晴明还是了解的,毕竟他和自己算是前脚后脚离开平安京,“他去出云了。”
“哎?”
“现在不是神无月吗,神明们都去出云聚会了。那里正是麻仓一族的族地所在,想必是回去侍奉神明大人了吧。”
“真是了不起啊。是神明呢。”源博雅点头感慨,看了看生机勃勃野草蔓延的庭院,如水的月光下所有的花草树木都披上一层白纱,连院中的小池塘也倒映着天上的月亮,散发着银光,十分美丽清雅
正值秋季,晚上的温度已经降了下来,一阵夜风吹过,花草摇晃,水纹轻漾,居然叫博雅有了一种冷清之感。
他思考了一下这种感觉到底从何而来,很快便找到了答案:“对了!晴明,你上次不是说白兰小姐很快便会回来吗?怎么还不在?从她上次被妖怪掳走已经有一个月了吧,真的没关系吗?要不是你和叶王都说她没事,我都要忍不住去请忠行大人和渡边纲大人前去营救她了。”
源博雅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实在是有些挂心那位美丽如今晚月色的姑娘,那可是被妖怪掳走。要不是晴明和叶王再三源博雅保证她没事,他这几日早就愁掉了头发。本以为晴明这次离京是去接白兰小姐,不想他还是一个人回来,让源博雅好不失望。
叶王不在,白兰小姐也不在,晴明的宅子可不就冷清了下来。
本以为好友会笑着调侃自己“如此挂心白兰小姐,是否对佳人有意”,反正晴明偶尔也会这样打趣源博雅,后者早已习惯,不想这次他说完之后过了好久,晴明依旧不发一言。
源博雅停下食箸,讶然抬头看去,只见一头黑发随意披散在肩的白衣青年一动不动举着酒杯,低头凝视。不说话,也不眨眼,就连低头的角度都跟刚才一模一样,仿佛化成了一具木雕,在源博雅发现前就再不能动。
率直的武士心下一慌,下意识抬手抓住晴明的肩膀晃了晃:“晴明?!”
让他松了口气的是,安倍晴明并没有真的变成雕像。他手中的酒液被博雅晃得在杯中撞了撞,溅起几滴飞出来,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几点深色印迹。身着狩衣的阴阳师扎眨眨眼,慢慢抬起头,卷起红润的嘴角笑了:“博雅怎么如此惊慌?”
见他神色如常,连调侃自己的口吻也和原来一模一样,源博雅松了口气,收回手摸了摸鼻子:“你突然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像我在宝象琵琶那次一样,中了妖怪的咒呢。”
那次源博雅不慎将自己的真名交于一个妖怪,被对方施了咒,动也不能动,那种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感觉至今还让源博雅心有余悸。
“放心吧,博雅,作为一名阴阳师,我可不会随随便便把自己的名字交出去。”晴明眨了眨眼,微笑着说,那眼中的光芒却黯淡了不少,“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
“什么?”
结果安倍晴明并没有回答,反而向博雅提问:“我有一件事想要向博雅请教。”
博雅已经习惯了好友那令人捉摸不透的说话方式,一口气喝完杯中的清酒,赞美般地咂咂嘴:“没问题,你说吧。”
“若是博雅喜欢一女子,想要向其表明自己心意,但在表明前便知晓那女子不会接受这份感情,博雅是否还会说出来呢?”
“噗——”源博雅一口酒还没咽下就化为漫天水珠喷了出去。他实在太过惊讶,喷完之后,连清理姿态整理衣物的动作都顾不上,猛地转头瞪向好友,结结巴巴问:“你,你说什么?”
安倍晴明弯眼一笑,却不作答。
源博雅呆了半晌,脑子把那句话翻来覆去颠倒琢磨了好几遍,确定自己没理解错后,才小心翼翼询问好友:“你……喜欢上谁了吗?”
风姿举世无双的阴阳师笑着叹了口气:“博雅,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看他那样子、那眼神,源博雅没敢继续追问下去,心里掂了掂,已经回过味来,猜到晴明喜欢的人是谁了。
不过也是,那么美的姑娘谁不喜欢,就连源博雅自己都动心过一瞬。
面对好友催促,博雅搔了搔头:“如果是我的话,还是会说的吧。”
安倍晴明明显一怔。
“无耳山得无口花,心事初来无人识。”源博雅念了一句以前跟晴明一起退治妖怪时所了解到的和歌,望着默然不语的阴阳师诚恳道:“我一直不觉得是这样。与其隐瞒自己的心意,希望无人知晓,倒不如‘深山深处意,却望有人知’。”
晴明抿嘴一笑:“这句也是古今和歌集里的句子吧。”
源博雅点点头:“真厉害,这世界上有什么是你安倍晴明不知道的呢。这还是上次在宫中执勤时,右大臣家的公子念了我才知晓。”
晴明却再次叹了一声:“我不知道的太多了,只是博雅你没发现。就比如说,我不知道自己表明心意后,那位姑娘到底会如何作想,我的本意是希望她开心,并不希望她因为这件事而苦恼。”
“所以晴明最后还是没有说明吗?”
“是啊,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今晚望着这凄美的月色,想起了她,终究还是心有不甘。”
“……我倒觉得这样挺好。”源博雅说出一句叫阴阳师也想不到的话,“晴明实在太过温柔了。这样温柔的话,很容易在感情上受伤啊。”
会在感情上受伤啊。
晴明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低下头,注视着杯中的月光。
人类都喜欢美的,好的,叫人赏心悦目的事物,安倍晴明也不例外。
一开始只是觉得好看而已,后来为了驱除她身上的妖气方便进宫面见天皇便接到自己家中,然后相处久了就觉得很有趣。大概从觉得有趣那一刻,就开始了吧。
不知不觉,便深陷其中。
深山深处意,却望有人知。
希望她能知晓自己这心意,却又明白如果真的说出来,会叫对方为难,那倒不如不说罢了。这样就算难受,也只有一个人难受,比两个人一起为难会更好。
轻轻晃了晃酒杯,望着漂浮在白瓷杯壁里的弯月一阵晃动,泛起一阵碎冰雪屑般的银光。
离开前,月色太好,情难自禁,一不小心便脱口而出,但一触及那对透亮的紫色瞳孔,安倍晴明又冷静了下来,退回原位,最终什么话也没说。
他啊,做过最出格的事,也不过是抬手拍了拍她的头。
抬起头,在博雅担忧的目光中,白衣乌发的青年弯眼一笑,举杯乘着天上的弯月,仰头一口饮尽。
冰凉的酒液顺着喉咙滑入腹中,仿佛这样就可以将万千情绪一起压下。
等到源博雅离开晴明家中时,细颈酒壶和两盏酒杯都已空空如也,两碟烤鱼也只剩下骨架面对面放在食案上。
安倍晴明侧躺在檐廊下,注视着天上的月亮和地上的庭院,目光悠远清亮。他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几不可闻,让式神樱和桃都误以为主人已经睡着,特意去屋里取来羽织,欲披到青年肩上。
却不想拿着衣服站到阴阳师身侧时才发现对方睁着双眼,神思清明,显然既未入睡也未迷醉。一时间拿着羽织的桃反倒僵在原地,不知该继续上前还是悄无声息退下。
索性阴阳师已经注意到她,微笑着坐直身体,从桃手中接过羽织,自己披上,又冲两位式神点点头:“没事,夜已深,你们去歇息吧。”
安倍晴明向来是个温和的主人,对待式神们也随和平等,所有被他收复的妖怪都非常喜欢他,是以,看见今晚如此反常的他,樱和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忧虑。
最后,还是更为稳重的樱率先俯身行礼,拉了一把桃,让她跟自己一起退下。
等到从纸人身上退开,桃才奇怪地询问好友:“大人那样子没关系吗?我们就这样离开好吗?”
梳着妇人发型的樱花妖长叹一声,回想起自己以悲剧收尾的恋情,忍不住为自己和晴明大人垂泪:“感情一事,外人说再多也是无用。只盼大人自己想开才好。”
安倍晴明没有辜负樱花妖的期待,他比谁看得都通透,也比谁更明白什么事该做什么话该说,所以等到第二天天明,他再次恢复如常,变成那个如流云般潇洒从容的大阴阳师。这让暗自担忧他的樱桃二人和源博雅同时松了口气。
这一平静,直到神无月结束,叶王从出云返回之后才被打破。
在拥有灵视的叶王面前,就算是安倍晴明也不得不面对自己真正的心意。
一个多月未见的小师弟似乎长高了些,神情还是那么冷淡,只有在面对贺茂忠行,保宪和晴明这几位同门时,目光才多了些暖意。
他穿着白色的童子直衣,站在满院金灿灿的秋日阳光中定定瞧着檐廊下的师兄,半晌之后才不紧不慢地张口出声:“师兄从大江山回来之后,可曾占卜过白兰的行踪?”
安倍晴明摇了摇头。
麻仓叶王的目光闪了闪,抬脚走到檐廊下,绕开一株已经攀至檐廊的胡枝子花:“师兄不妨试一次,因为从出云回到平安京的路上,我听到了一些传闻。”
晴明知道这个师弟因为灵视比一般人多了一些消息渠道,且性格严谨,大概是真的知道了些什么,才有此一说。
一旦牵扯到白兰,安倍晴明总会失去往常的镇定。最后在叶王的目光下,他点了点头,转身从房间里的书架上翻出一个木盒,盒子上用金漆,银丝和螺钿描绘了一幅花鸟画,正是一只翠鸟悬停在一株兰花前。
推开盒盖,里面衬了一块丁香紫的软垫,软垫之上却只是一枚普通的小石子。
在外人看来,这幅光景未免太过扫兴,如此华美的盒子和精致的软垫,放着的只是块蠢笨朴素的石头,实在叫人失望。
然而安倍晴明将石子捡出木盒时,那温柔的神情却又会让人产生误会的联想,类似于那种——“或许只是表面上看上去普通实际里面藏着一颗珍贵的玉石”。
如果真有人这么想,那事实注定要让他们失望,因为这真的只是一颗石子,最普通常见,随手都能在地上捡到的那种。
唯一不普通的是,这颗石子曾被人下了咒,并且被抛出去最终落在安倍晴明手上。
看见这颗石子,晴明就想起和白兰初见时,她那句蛮不讲理的承诺。当时自己面上一笑,内心却为女子的冷血有些齿冷。
那么那样的自己,最后又是怎么为她倾心的呢?
晴明摇了摇头,自嘲一笑,再次发现感情一事真的无迹可寻,在自己之前,已经有无数人为它颠倒痴狂
回过神来,将石子放在罗盘上,写好符咒,开始念动咒语进行占卜。
这并非什么难事,至少对安倍晴明来说,几乎像吃饭喝水般简单。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只是占盘所指示的内容却让晴明看了脸色一变。
他默默注视着占盘,许久之后,抬起手将盘上结果打乱,顺手捡起那枚棱角分明的石子收在掌心。
走出屋子的时候,叶王已经坐在檐廊上,摇晃着双腿,望着庭院中的小池塘发呆。
听到晴明的脚步声,小孩子回过头来,小孩子特有的大而黑的瞳孔里,藏着宛如成人般的光彩:“看见了吗?”
晴明这才将胸中那口郁气吐了出来:“你怎么知道的?”
“遇到了风神一目连,从他那知道的。听说鬼王酒吞为了找她,差点把大江山都掀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