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红锻面上金银双丝绣着一行绢秀小楷,旁边还有花鸟,本是一对鸳鸯,可惜只有鸳没有鸯。那只鸳形单影只,垂首似在留怜水中倒影。赵墨像被什么击中顿时眼花耳鸣,脑中一片空白。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我怎会忘了许诺,怎么能负她心意?!"赵墨如梦初醒,两手抱头痛苦地揪拉一头墨发,他实在无颜以对,更不愿接受卿卿弃他的事实。忽然之间,脑中灵光乍现,他像突然想起什么夺门而出,此时天黑如墨,他顾不上夜黑风急驾马朝贺兰山驶去。
第143章 江山美人,孰轻孰重?
“卿卿,你看。”他晃着手中的彩灯笼, 璀璨双眸笑意盈盈。卿卿一看圆圆杏眸瞬间灵动起来, 她忙不迭地伸出手去, 灯笼顿时变成血淋淋的首级, 一双混沌灰白的眼珠子死瞪着她!卿卿惊叫起身,豆大汗珠直淌而下, 她不由摊开双手低头去看,粘糊糊的是汗并非是血, 缓过神自觉是梦这才松了口气。眼前鲜血渐渐散去, 卿卿定神喘息, 抬头细顾四处,这榻凳窗门都陌生得很, 身上盖的蚕丝锦被也从没见过, 这里并非王宫更不是赵府, 她垂眸思忖,不由勾起唇角无奈苦笑。
门外男子站了许久, 俊秀浓眉微蹙,红润薄辱紧抿, 他盯着门内纹丝不动,过了半晌似鼓气抬手欲推,纤长锦掌在门前几寸处停住了, 一小会儿后又紧握成拳垂至原处,他挪起双腿转身离去,此时门内传出咳声, 听着人耳都要震颤起来,他驻足回首,踌躇片刻又折回去推门而入。
“呵呵,你醒了。”
门处有声传来,笑声清脆爽朗,如沐春风。卿卿止住咳侧首望去,帘后一抹竹青影影绰绰。她微怔,之后极平常地点头回道:“醒了。”
萧清掀起湘帘缓步走来,神姿俊朗,面若皎月。他穿着竹青色的袍,腰间扣着玉勾,修长身姿仍如当年玉树临风。一别多年,伊人如昔。他目光如水,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悠悠淌了一圈。
“看你咳得厉害,我替你端些水来。”
话落转身,眨眼功夫一盏青花瓷莲纹杯便捧到她眼前。卿卿垂眸看着杯中清水,思忖片刻才伸手接过。萧清随意坐上榻沿,待她喝完就把空盏放置矮案上。他举止亲昵,仿佛密友随意不羁,卿卿看到那双许久未见的桃花目,眼中泛出些许悦意,就如故友重逢,惊讶中免不了的一丝欣喜。
“多谢。”卿卿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到被中,似乎有些不自在,萧清瞥见她的举动便往后仰了些许。
“你一点也没变,和你坐一块儿我倒觉得自个儿老了。”他打趣说道,卿卿不禁多打量他两眼,这十多年过去萧二公子依然风流倜傥,若说变化,那便是他脸上的笑看着有些假。
“萧二公子也没变。”她回得很轻,可看起来却像是用了十分的力气。萧清咂咂摇首轻叹,道:“你病得如此之重,为何没人照顾?”
他似无心问起,卿卿并没在意,反而笑得更加可人。
“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只不过上天有此意,岂是我这凡人能够左右。”
“言之有理。”萧清点头附和,接着又道:“睡了这么久定是饿极,我去拿桂花糕,这可是你以前最喜欢吃的。”
语毕,他起身从案上拿来一碟桂花糕,这小点闻着清香扑鼻,看着晶莹剔透,送到卿卿面前时不免勾起她几分神思。忆当年,她想吃桂花糕,见厨间有就忍不住拿了块,哪知这是供奉给灶王爷的,嬷嬷知道后差点打烂她手心,后来是萧二公子帮她挡了灾,说是他让她去拿的。这些事不胜枚举,或许只是公子哥的举手之劳,不过对小小的她而言,他就像救了她的命一样。那么如今呢?卿卿拿起桂花糕抿了小口,虽然香软可口,可惜缺了儿时的甜味,她将余下大块放回碟中微微摇头,萧清见之也就将小碟放回原处。
“其实……你把我带来没什么大用处。”卿卿直言,如今她就像被抛下的累赘,外面看来锦绣得很,里面不过是团没用的枯草,白费了拾者欣喜之情。
萧清默不作声,他清楚赵墨与丹兰公主联姻之事,也明白卿卿落得如同弃妇,他能竭尽所能取笑嘲讽,看她羞恼含愤,可是真要如此他却不知该从何下手,难道积攒多年的恩怨就要弃之不顾?想到此处,萧清不由轻笑,双唇微蠕便随口说了句:“怎么会?赵墨将半壁江山拱手送于你,你怎会没用处?”
这话听来随意,似乎未夹半丝恶念,然而越是不经意伤人也就越深,卿卿并非草木,在离开赵墨刹那她已然死了一回,每走一步就像是剥皮剔骨,像是将相连的心活生生撕开,看不见的血一路蜿蜒,到最后她还担心他会痛却没看到自己体无完肤。胸口空荡荡的,她的心连同她的魂都留在那处,可是萧清这般刺伤仍是让她痛了把,以前定会哭但如今半滴泪未流。
“我将油尽灯枯,世间俗物对我又有何用?那半壁江山是我留给他的,并非是他送给我的。”她平静无绪,语气中却透着股不可一世的傲气,或许连萧清也未想到麻雀也有涅磬之时,接下来他又该怎么做呢?腹中毒语千百条,前后思量不知说哪句好,本应是生死冤家,但此时此刻他心有不舍。
“卿卿。”萧清突然轻握住她冰冷小手。这么多年过去,在这触碰到她的一刹那竟然没有半点生疏,仿佛昨日他们还在檐下交耳嬉笑,亲昵无猜。
“我不会让他知道你在这儿。”
卿卿听后笑了笑道:“那你把我带来又有何意义?岂不是冒死白忙一场?”
萧清沉默不语,讨人喜欢的笑渐渐凝在嘴角,他开始糊涂了,弄不清抓她回来是为了萧家天下还是为了别它,等了这么久的一步棋如何继续?转眼他又弯起桃花眼,莞尔道:“你先好好歇息,我不扰你了。”
话落他小心翼翼扶她躺下,替她盖好锦被后方才离去。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卿卿疲惫至极,翻了个身后便安然入睡,就像在自个儿家中酣睡香甜。
赵墨驾马到贺兰山时天已露出鱼肚白,他等不及歇上一会儿便跳下马儿冲到山上,天色昏暗且山路滑,赵墨摸石过路,在苍茫一片中找寻卿卿行踪,越往深处走他就越害怕,害怕下一处仍找不着她,害怕她真的离他而去。她怎能这么做?!为何不给他个机会?赵墨心中有怨,可惜他并不知道她已经给过无数个机会了。
爬了半山,天渐渐泛白,赵墨怀着仅有一丝希望来到囚禁青洛之处,他移开封在洞口的大石探头往下望去,可惜洞太深太黑什么也看不到,他朝里面唤了许久也没声回应,赵墨干脆纵身跃下,犹如无头苍蝇想在这里挖出些小妹的影子。
“卿卿……卿卿……”他喃喃唤道,急疯的双眼红如鲜血。洞中一角落内一人正目不转睛盯着,他手上展着几片枯叶,以它为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赵墨茫然寻了片刻,终于发觉呆在角落里的青洛,他醍醐灌顶,两三步走上前半跪在地。
“青洛前辈!前辈……我真悔不当初,求你告诉我卿卿在何处,我马上放你出去!?”
他看来神志不清,说话也语无伦次,可脸上焦急情真意切。终于等到人来,青洛不由扬起一抹嘲讽浅笑,收起手上的几片枯叶,颤巍巍地塞入灰脏的宽袖中。
“我不知。”他说得极缓极轻,沙哑粗糙的嗓音犹如哑巴开口极为难听。心中希翼转眼无踪,赵墨转忧为怒,他一把揪起青洛衣襟像条拎死狗狠狠地摔了出去。
“不说就得死!!”
玉笄落下,散了一头银白色的发,飘渺仙气也被贱踏无踪,青洛伤重未愈,耗尽真气免于丧命。刚才夺命一招解不了赵墨心头怒,他听到青洛轻蔑笑声更是怒不可遏,一步跨至青洛面前抬脚欲踩。
“看来你还没明白。”青洛突然出声,一只大脚顿时停在他天灵处,青洛再欲开口时却轻咳起来,削瘦如猴的身子就横在赵墨大脚下,赵墨看着他全白的发以及节节是骨的手,硬憋住急燥等他下半句话。
青洛十分费力地喘息顺气,摇头苦笑道:“你没明白她为何要走,她等的那个赵墨并非是你啊。”
赵墨听后疑惑不解,双目犹如神游般空洞,他自觉没变,自认对卿卿的心意日月可昭,他把天底下最好最珍贵的东西双手奉上,她为何不满足?可听了青洛这话,他回首过往,钱权欲望早已冲淡那份情真,他竟然会为了王座而忘了许诺,他竟然以为小妹是真得在替他高兴,而没察觉她是委屈自己成全了他。他心没变,但在卿卿眼中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好哥哥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赵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回过神后他顿时变得惊慌无措,连忙跪地小心将青洛扶起,焦急关切的模样与先前判若两人。亦正亦邪、时好时坏,他这分明是走火入魔中了邪道。心魔难医,更可怕的是不知心中有魔,赵墨一直以为有了天下才有安定,而这时回头就发觉自己大错特错,被权迷住了眼。
“前辈,我实在有愧,实在对不起你们寄于的厚望。”赵墨追悔莫及,跪在青洛跟着磕头认错,希望以此赎清罪孽唤小妹回来。青洛料事如神,知道他会有后悔的一天,可是这一遭走下来,得到的岂比失去的多?他早已看穿世间荣华,但终有世人灭于欲壑,看赵墨悬崖勒马,他心中五味杂陈,帮还是不帮?恕还是不恕?
第144章 真情?假意?
清晨鸟啼声脆,不小心惊扰美人清梦, 卿卿睁眼见窗外春光明媚, 也不愿负这美景良辰, 猫个小懒后起榻洗漱。婢女端上白玉盆、移来琉璃镜;捧上云锦衣、取出金缕鞋, 她坐上翡翠凳细挑她们手中物,良久才选了金银丝翠色罗裳和一条藤青暗花云锦裙。女子梳妆真算得上是件精细活, 从头到脚磨蹭去半个时辰,门外小厮催了又催, 她仍是慢条斯理晕着燕脂描眉点朱。好久没如今日这般妆扮, 每次赵墨夜深而归, 鸡鸣就起,哪里见得着她淡扫娥眉。正所谓花开无人赏, 妆台一抹灰, 女儿娇色也就湮没于此。妆毕, 婢女照吩咐从案边酒坛里舀了一勺酒倒入小碗,接着小心翼翼捧到她面前, 卿卿如喝水般一饮而尽,随后轻拭去唇边酒渍由下人扶着出了庭院。
春日晴方好, 园中红艳绿翠,满目锦绣,有此美景丝丝寒意也就不值一提。萧清在畅春园里等了半晌, 他特意架起一顶暖帐好与她赏春。暖帐中一张贵妃软榻上铺满纯白狐皮,榻边小案上摆有几碟小食及玉器赏玩,榻脚下还有两鼎紫金铜炉暧中留香。萧清脱去长袍只着了件薄衫, 见人没来他颇为无趣地半倚枕垫,听侍姬唱一曲幽兰。
“禀侯爷,人来了。”帐外有人传报,萧清一听便打个手势让侍姬退下。侍姬收起琵琶起身,退出帐时见一翠衫女子款步而来,她肤白如雪,云鬓如雾,移步间似弱柳扶风娇柔可人。侍姬心生妒意,忍不住多瞧几眼,四目相交,那女子眼神凌厉如刀,瞬间将她神气削得七零八落。侍姬一颤,不由矮了几分,见人走近连忙退到旁侧礼让。
“怎么现在才来?让我好等。”
帐帘刚掀起一小角,里面就传来轻笑,卿卿稳住心神提裙移步,进帐就见萧清歪在团福蓝锦垫上,吊儿郎当的模样真是一点没变。见她过来,萧清眼睛一亮,连忙直起身子伸出手去,一只冷冰小手如愿落到他掌心,他弯眸一笑,握住她柔荑引她入座。
“今天身子可好些?”萧清在她耳边轻问,一边说着一边摘下银盆中的紫玫葡萄放她嘴边。卿卿垂眸稍睨伸手去接,萧清故意把手移开,邪魅地笑着道:“来,张嘴。”卿卿嫣然一笑,随后轻启朱唇候着那颗葡萄落到嘴里。她乖巧温驯,萧清满心欢喜,伸手去接娇唇出来的核皮。旁侍有些看不明白,不知这女子从何而来,也不知她何时成了萧清新宠,见此二人卿卿我我,他们也就识相退去。
“喝过酒了?”萧清似乎闻到她唇边酒香不由凑近闭眼轻嗅,卿卿一边后仰一边抬手将他推开,这恰似欲拒还迎,他干脆顺水推舟挽上她纤腰倒向锦榻。帐内帐外春意盎然,他的手在她身上游走,她像半点不知,只是默然而视。四目相交,萧清莫明轻笑出声,不安分的手也因此停下。
“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喜欢到能为她什么都不顾。”
卿卿听后莞尔而笑,纤纤玉指抚上他的手掌,如同拔弦来来回回。
“我也喜欢过一个人,喜欢到能为他做任何事。你说我们是不是很像?”
萧清大笑起来,突然扯起尖嗓唱起:“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兰花指、桃花眼,手姿如柳,这一转一抬比女子还娇艳。曲落,他挑下眉眼,故意摆出扶额娇姿,笑眯眯地问她:“我可妖娆?”
卿卿噗哧笑出了声,不知是酒醉还是迷醉,竟然笑得花枝乱颤、前俯后仰,萧清见此更是兴致勃勃,连忙起身持扇继续清唱,也不知他师从何处,这身段步姿世间无二。卿卿笑出泪来,曲终却是另一番心酸,想必萧清是以此来获燕皇恩宠,她过得不易,他又何尝不是?
唱罢,萧清跳回榻上往她身上靠去,恰似少年那般亲密无间,那时他身边有她,她心中无恨,就算无缘厮守,他们也能过着比如今好上百倍的日子,只可惜造物弄人,他姓萧,而她随赵。
这么多年过去,萧清从来没忘记过,他喜欢的女子都有她几分影子,只是他一直忍着憋着,一直活在本不该有的阴影里。或许萧清是想补回那段从没有过的日子、或许他是真的想与卿卿长厢厮守,国仇家恨以及赵墨恶行都被他抛诸脑后,两眼所能及之处只放得下她,含在口里怕化,捧在手心怕飞。得他宠爱,卿卿似乎也动了真情,与他如漆似胶、形影不离,真如别人口中那般情真意切。风声就这样传了出去,说萧清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绝色女子,整日沉迷酒色无心恋战。
燕氏天下已逐渐衰败,北有赵墨兵马、南有穆王叛乱,再加上萧家出了个不成器的,萧老太爷心有余而力不足,一场大病送他入了黄泉,连刚做好的龙袍龙冠都来不及穿戴。萧清收到丧报,连忙带上卿卿驾车回乡,没想到逃了这么多年,她又重回那个地方。
一路上萧清照顾周到,还嘱咐随从多带些罂粟泡酒,免得她病发时受不住痛,卿卿未曾想到最后陪着她的人会是萧清,而不是与她一路走来的哥哥。沿途十户九空,百姓听闻赵军凶猛如虎,全都往都城逃去,路边皆有冻死饿死之人,救都救不过来。
“蛮贼攻不下城,毁了大坝淹死两城百姓!”
“那蛮贼兵军杀光全村几百口,连一岁小儿都不放过!”
……
逃难百姓咬牙切齿,一口一个蛮贼,而他们所说的罪恶滔天之人就是赵墨。这都是卿卿不知道的事,自入了宫后她与世隔绝,好比关在一个笼子里看不着也管不到他的作为,可这笔笔血债让她觉得难辞其咎,只怪当初没能劝住赵墨,让他别再错下去。积郁成疾,行了一半路她就病急走不动了,萧清只好帮她安排住处,说办完丧事再来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