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摇头:“凶巴巴的。”
魏尝眉眼带笑:“那是你没见过她温柔的样子。”
“你见过,那也是好早好早以前了!”
“皮小子!”他狠狠赏他个板栗,瞧着薛璎离去的方向眼神阴郁。
魏迟顺他目光望去:“咱们不追吗?”
“你阿娘不认得咱们了,手里头攥的那玩意儿一刻没松,临走也不落下后背空门,她这么警惕,咱们不能太快追上去。”
魏迟凭空比划了一下袖箭的模样:“阿娘手里头是什么?”
“大概是什么新鲜暗器吧。”魏尝也没见过,方才昏睡间隐约察觉有人靠近,眼皮却沉得抬不动,直到那东西“咔”一声响令他突生警觉,才硬是清醒了来。
不过,见了薛璎以后,他倒像灌了热血似的,彻底缓过了劲。
他坐在原地歇了歇,然后风风火火提起雪洞里的佩剑,一把扛了儿子上肩:“这下差不多了,走。”
*
父子俩循着薛璎的靴子印摸索,一路远远跟着。
日头渐渐升高,霜气氤氲间,四面蒸腾起的细微气味变得格外触鼻,途经一块高地时,魏尝忽然一停。
他隐约闻见了一股腥气,像是兽物独有的,随着弥漫的霜雾一路从前方飘来,在他鼻尖晕开。
而前方,正是薛璎所在的位置。
魏尝心头一紧,浑身的肌肉霎时绷得硌人。跨坐在他肩头打瞌睡的魏迟一下清醒,没来得及问,就被他一把丢了下来。
“待在这里。”他说完,提剑狂奔而去。
薛璎听见响动回身,看见的便是魏尝像豹子一样冲来的一幕。然而还不及反应,她便已顾不上他。因一声尖利的狼啸穿云裂石,震动了她的鼓膜。
她猛一偏头,见三头健硕的雪狼风驰电掣般跃上斜侧陡坡,朝她所在的这块高地奔来。而她方才疲惫不堪,嗅觉听觉都大大迟缓,竟未及早洞察威胁。
三头狼皆是鼻翼翕动,目光灼灼,兴奋粗喘着,转眼就到近前。当先一头直直向薛璎扑来。
她也算反应迅猛,一下偏身躲开了门面。魏尝也到了,右手抬肘一把撞开她,左手佩剑刹那出鞘,剑锋一侧,斜刺上挑,直穿雪狼咽喉。
狼吼震天,犹自挣扎。
他手腕一翻,拧转剑柄,“咔咔”两声断骨响动,彻底断了这牲畜气息,接着一把抽剑而出。
血溅三尺。剩下两头狼见势退却,朝一旁薛璎扑去。
她立刻扬了匕首去挡,却看下一瞬,它们一道被魏尝踹来的狼尸撞飞了出去。
两头狼被激怒,不再执着于薛璎,一前一后冲着魏尝去。
当先那头来势汹汹,他一个侧滚避开它爪牙,随即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手中剑直劈狼首而下。
那狼似有所料,扭身躲过要害,只叫他在背上挑下一块肉来。
一击不中,他一脚踢开它,一面横剑刺向迎上来的另一头。剑身“嗤啦”一声入了狼腹,他改双手运剑,顺势将它也挑远了去。
先前被踢开的那头狼却很快再次反扑,半空中跃出道流矢般的弧线,朝他俯冲而下。
这一扑凶猛,魏尝被狼爪勾着后仰倒地,半个身子都悬出了陡坡边缘,千钧一发之际提剑扼住狼齿,堪堪与之僵持下去。
远处伤了肚腹的那头狼赤红着眼呜嚎一声,乘虚而上。
一直静观在旁的薛璎却突然动了,抬手追出一发袖箭,不偏不倚射上狼后腿。
狼中箭瘸在半道,她飞奔上前,一跨骑上狼背,双手攥着匕首朝下猛地一扎。
刀入肉,狼登时抽搐起来,嘶嚎着欲将她抛下。她双腿死死扭着狼身不放,边拧转刀柄,绞它背肉。
伤狼痛到极点使出狠力,拼了劲将她甩出。
薛璎脱了力,滑出老远还没停,眼看就将跌下陡坡,手腕忽然被一把拽住。
她悬在坡沿,眼冒金星抬头,见是正与狼对峙的魏尝腾出了一只手来拉她。而那狼钻了空子,前爪踩下他手中长剑,张口就咬向他咽喉。
她心下猛地一惊,电光石火间,抬起垂在下边的另一只手,照着狼脖子就是一箭。
但还是慢了些。魏尝为避要害,在狼张口一瞬便已先抬肘迎上。齿牙因此更快咬上了他的小臂。
幸而狼也中箭了,咬下的力道大减,入肉七分便止,没叫他掉了胳膊。
魏尝哼也没哼一声,紧盯住薛璎:“抓紧。”说罢不等她应,提膝一撞,撞翻了濒死一刻仍不肯松口的狼,再使劲一拽,将她拉了上来。
薛璎上来后气还没喘匀,便先给那狼补了一箭。魏尝也是一个翻身爬起,挥剑将另一头钉死在地。
绝了后患,俩人才再支撑不住,齐齐瘫倒在雪地上。
魏尝仰躺在地,喘着粗气偏头看向薛璎。
她对上他的眼神,满腹疑问,却没多余的力气问一个字,眼光闪烁间,视线无意落向了身侧的那把剑鞘。
是之前魏尝拔剑时随手丢在这里的。
玄色的剑鞘镶一轮精致的黄金边,剑鞘尾端刻了浮雕,似是上古神兽睚眦,上嵌两颗浑体通透的翡翠珠,像对暗淌森凉的兽眼。
薛璎微微皱起眉来。
她方才就觉得奇怪了。她的确不认得这男子,但那柄剑却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第3章
薛璎头昏脑涨,一时记不起究竟,但光回想那如墨刀刃挥刺劈砍的势头,也足以断定,此刻在她三尺外的这名男子绝不简单。
虽年纪尚轻,可那等拔山盖世的气度,一举手一投足,都似是经年累月,于刀山火海中一斧一斧凿出来的。
这人既非等闲,又出现在她穷途末路时,虽救了她,却也显然跟踪她在先,未必就是良善。她是大风大浪里防备惯了,对缘由不明的接近,先就习惯往坏处想,所以仍保持着警惕。
薛璎把气喘匀了,起身不动声色地将魏尝锁在余光里,一面仔细收拢匕首与袖箭。
魏尝却是光明正大地在看她,见她动作间拧了拧手腕,稍一慌神,跟着爬起来问:“弄疼你了?”
薛璎摇头:“先离开这里。”
并非她不欲问清他姓甚名谁,缘何出现在荒无人烟的雪山,又为何跟踪她,而是眼下时机不对。雪狼在冬季大多成群结队地觅食,这附近绝不止刚死了的那三头。有什么话,也得留好命再说。
魏尝点点头,撕了截衣袖裹缠淌血的小臂,“铿”一声将剑回鞘,正想抬脚却蓦地一滞。再看薛璎,她的神情也凝重起来,显然一样察觉到了脚下震动。
嚓嚓,嚓嚓。是余下的雪狼被同胞的血肉味引来了,这回怕有二三十头不止。
如此阵势,正面相遇,只有被生吞活撕的份。
薛璎听声辨位,迅速判断狼群来处,转身要撤,却被魏尝拽住了衣袖,朝另一个方向带去。
“儿子还在那边。”他飞快道。
这话讲的,倒真像她儿子似的。薛璎一噎,却因方才受恩于人,且眼下情势紧迫,并未推托,只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出,一面跟着他向前疾奔。
其实这种关头,往哪儿跑都一样是绝路了。
烈风如刀,凌迟般往脸上割,身后狼群追赶的动静却愈发响亮。魏尝冲蘑菇似的蹲在前边的魏迟高喊一句:“阿郎!”
魏迟回过头,一眼望见大片通身雪色的狼跟在阿爹身后疯蹿而来,惊出“哇”一声,猛地跳起。
魏尝一把捞起他,夹物件似的将他夹搂在腋下,停也不停继续前奔,见一旁薛璎步子渐缓,似体力不济,粗喘着道:“到我背上来。”
停顿下来浪费时辰不说,他背一个抱一个又能跑多快?
薛璎摇头,咬咬牙勉力跟上他的步伐,一边抬手摸向自己的衣襟。
在她的小衣内侧,贴身挂着一枚竹哨。
竹哨一响,可能引来援兵,也可能引来杀手,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一直没打算使。但眼下已是必死境地,落到人手里兴许还有转圜余地。狼却没有。
她一把拽出竹哨,吹响了它。
几乎是下一瞬,三人左手边一面斜坡的坡顶便现出一道赤甲身影。对方现身如此快,应是在听闻哨响之前便已察觉狼群动静,先就在往这边赶了。
薛璎见状重重吁出一口气,脚下步子放慢了些。
魏尝尚未弄清究竟,就见顶上那人回头喊了句什么,十几名甲胄披身的男子便齐齐涌来,拔剑扎地稳住身形,从坡顶一滑到底。
当先一人见一头雪狼将将就要追上俩人,身在半道便张弓拉箭,射穿了那牲畜的咽喉,然后扬个手势。
十几人落地后一个字没有,立时在薛璎与群狼间站成铜墙铁壁般的一线,前后不过几息,便已与狼杀开。
薛璎喘息着停了下来。
魏尝跟着止了步,大约猜到这些人是她下属,不由心头一震。
这批人身手了得,整肃相当,尤其打头那个射箭的,燃眉关头也身似磐石,有条不紊发号施令。
如此阵容,绝非寻常打手,倒像训练有素的精兵。可究竟是何等身份,才差使得了这般雷厉风行的铁军?
他抱着儿子,惊疑不定地瞧了薛璎一眼。
薛璎正盯着羽林卫与群狼的战况,提声道:“傅……”她将临到嘴边的“中郎将”三字吞回,改称“护卫”,然后道,“边杀边退!”
傅洗尘听她不愿暴露身份,便也不以“臣”自居,回道:“小人明白!”说罢一脚踢开一头死狼,劈了几刀杀出重围,点了个人一道奔向她。
他身上盔甲血迹斑斑,想来已在山中厮杀半日,到了她跟前极快地道:“小人先护您出山。”
薛璎紧盯住他:“阿羽还在山中。”
傅羽虽为女官,却另有一层身份,即是长安傅家养女,说来也算傅洗尘的妹妹,所以这事理该第一时刻知会他。
然而傅洗尘目光一闪过后,依旧风雨不动地重复:“小人先护您出山。”
薛璎便没再与他费口舌,扭头看向另一名羽林卫,交代他立刻捎上两个人,一道去山中找傅羽。
侍卫当即领命离开。她转而又看魏尝,见他出神地瞅着傅洗尘,不知怎么入了迷似的,疑问:“公子作何打算?”
薛璎的意思是带魏尝一起走。若他确为良善,便是她的救命恩人,理当重谢。若他另有所图,如今她既已与下属会合,便也不惧事,反可借机将这号很可能来头不小的人物打探清楚。
因为就在方才见到傅洗尘的一刹,她已经记起自己在哪见过那柄剑。
但魏尝却回过眼,搁下儿子道:“狼太多了,他们未必撑得住,我留下一起断后,劳烦姑娘先带犬子走,待我出山便来接他。”
魏迟一骇,一把圈紧他大腿:“阿爹要死一起死!”
“谁要死了?”魏尝剜他一眼,说了句“听话”,悄悄在他掌心轻挠暗示一下,继而提剑杀进了狼群。
薛璎并未注意到魏尝的小动作,见他主意已定,便也没瞻前顾后,指着他,挑了名近前的羽林卫吩咐:“务必保护好此人,将他活着带给我。”说罢转身离开。
一旁魏迟撒了腿似乎还想去扒拉着爹,被身形健硕的傅洗尘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强行带走了。
*
日头偏西时分,三人终于顺利出山,到了附近一座简陋的驿馆落脚。傅洗尘将半道累得一睡不起的魏迟扛进厢房安顿,而后吩咐馆中下人给薛璎送食送水。
薛璎将一应吃食验过毒,匆匆用上几口便入了净房洗漱,准备处理左肩伤口。
她此行只捎了傅羽一名女侍从,眼下没人伺候,也不放心外人,便一切自理,褪下衣衫后踩入浴桶。
热水一刹从足尖漫上,激得她僵冷发硬的双腿一刺一刺地疼。她极力忍耐适应,半晌才缓过劲来,软靠在了浴桶边缘。
这一趟北上倒真可谓狼狈不堪。
以她身份,本不该轻易离都。此次新岁元月来到北地,全出于阿爹,也就是先帝的遗命。
先帝是在去年初春病逝的,临终当夜,曾将她唤到榻前,说龙床暗格内藏有半捆简牍,上边记载了关乎大陈社稷的策论,可对当今大陈大有助益的另一半却遗失了,得由她亲身去到卫国抛头露面,才能引出线索。
届时,微服或公行都无妨,只切记不可过早,必须在来年开岁后。
卫国是大陈境内的诸侯国。薛璎遭人追杀,正是在密访了卫王宫,离开卫国边境之后。傅羽昨日也是因此才对卫王生疑。
浴桶里的水很快凉了下去,她抓紧清洗,处理好伤口,束整衣装,叫来候在房外走廊的傅洗尘,问他雪山那边来消息了没。
傅洗尘说“尚未”。
薛璎点点头,跽坐在一方铺了厚毯的独榻上,捧起跟前长条案上一盏热茶,抿了一口,垂眼道:“倒是差点就喝不着这样的热茶了。”
傅洗尘知她心绪不佳,却不晓得如何宽慰,憋出一句:“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也不过是弟兄们拿命换来的天相。”
傅洗尘就又憋不出话了,颔首垂目在旁,恭敬默立着。
幸而她也转了话头:“中郎将也以为,这次的杀手是卫王指派?”
“不是。”
“那是谁?”
“微臣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便说明他已猜到究竟。
薛璎一牵嘴角:“这次机会难得,她既已出手,便不会轻易罢休,恐怕还有后招。”
“微臣今早已向邻城秘密求援,”傅洗尘眉头紧蹙,“但直到眼下都未有回音。”
“消息被截了。”薛璎面上毫无意外,也不见忧色,似已有应对之法,转而问,“今日山中那对父子,你可认得?”
“微臣不认得,但……”
“见过那柄剑?”
傅洗尘点头:“是前几日随您密访卫王宫时,在王殿内所见。”
这话恰好印证了薛璎的记忆,她问:“那剑什么来头,为何被供奉在王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