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敌他晚来疯急——顾了之
时间:2018-04-07 14:19:15

  这么说来,难道方才招贤台隔帘相见,他那股志在必得之意全是她的臆想?
  薛璎的目光笤帚似的来回扫,魏尝绷着个傻样,被她打量得差点没憋住,幸而她终于移开视线,问道:“你是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也不认得我?”
  魏尝摇头,显得有些无辜:“我……应该认得长公主?”
  “那么,”她紧盯住他,以图不错过他脸上一丝细微变动,“你也不记得阿郎了?”
  他蓦地举起左胳膊:“钱伯说我这是给狼咬了,阿狼就是咬我的那只?”
  “……”
  薛璎略一扶额,问:“你记得钱伯,他是谁?”
  “把我救上牛车的人。”
  薛璎这下知道自己之前怎么找不到魏尝踪迹了。原是被人给截了胡。
  她偏头招来羽林卫,叫人去接宗太医和魏迟过来,而后再回头问他:“既然连自己姓名也已不知,为何窃人凭证,混入招贤会,又为何假意被制来此?”
  “为了寻亲。昨日钱伯偶然瞧见街上布告,与我讲起,说我若在招贤会上出了名,家里人说不准会来找我。”
  他语气诚恳,听来倒有几分“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意味。薛璎将信将疑,叫他把这位钱伯唤来,话音刚落,恰有人来报,说查到魏尝与一位姓钱名来的商贾有所交往,现已将此人带到。
  她当即点头请进。
  一名中年男子眼蒙黑布,跌跌撞撞进来,一到便是一番三跪五叩,瞎着眼向薛璎使劲谄媚了一番,说“大牛”是他的伙计,如有得罪请多包涵。
  薛璎听见这称呼略一瞠目,却见魏尝脸色不变,似乎非常自然地接受了。
  她问钱来:“为何叫他大牛?”
  钱来沉吟一下,因不见贵人神情,难以判断她是何用意,老实道:“回长公主话,因为他力气大得像牛,卸货时候一个顶八。”
  “他不久前才重伤,你叫他帮你卸货?”
  他这下听出了薛璎意思,忙改口:“万万不敢呐!是草民救他性命,他想报恩,主动干活的!”
  魏尝点点头,一本正经道:“不错,若非钱伯相救,我早已命丧荒野。不过我并未主动帮他干活,是他差使我的。”
  钱来显然不知魏尝也在场,霎时大惊失色。
  薛璎淡笑一下:“那么你方才是在欺骗本宫了?”
  “不敢不敢,许是草民与大牛之间有什么误会!”
  钱来边说,边把头磕得砰砰响,动作起落间无意将面上布条蹭开一角。魏尝见状,突然一个箭步冲过去,捂住了他差点露出的小半只眼。
  薛璎:“……?”
  他边给钱来理好布条,边向她解释:“长公主没戴帷帽。”
  薛璎心道那他怎么不把自己眼睛也捂上,面上淡淡“哦”了声,叫钱来别磕了,说说救魏尝的经过。
  她方才自然并非想计较搬货这种小事,之所以摆出威严姿态,是要叫这生性怯懦的钱姓商贾先乱阵脚,那么接下来,他的交代便满打满是真话了。
  钱来果真不敢再油嘴滑舌,揩揩冷汗说:“草民是在卫境边的官道上捡到他的。他就横在路中央,身上好多伤,只剩一口气啦。”
  “是官道,不是山脚?”
  他一愣:“是官道,不过那附近也有山。”
  薛璎看向魏尝:“据我所知,你本该在雪山附近,为何出现在官道?”
  “我不晓得什么官道,当时醒来发现自己挂在山壁枝桠上,一挣就摔了下来,爬起来胡乱摸黑走一阵,也不知在哪倒下的。”
  他那么个老大不小的人了,说这话时撇着嘴,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直叫薛璎看得浑身发毛,不自在地扭过了头。
  侥幸被枝桠挂住,倒与她推测相符。这样说来,他应是在下坠中撞着了脑袋,先就晕厥了过去。
  薛璎点点头,示意明白了,继续问钱来之后的事。
  钱来声称自己急着来都城办货,见魏尝什么都记不得,孤苦伶仃无处可去,便好心捎带了他一起。昨日听说招贤会的消息,因见他似乎对答案有些见解,便给他出了个寻亲的主意。
  薛璎沉默一晌,说:“知道了,你回吧。”
  “那大牛……?”
  “你的这位伙计,我留下了。”
  魏尝闻言,目光微一闪烁。
  薛璎的注意力却恰好放在迟迟不起的钱来身上,蹙眉道:“还有事?”
  “没,没。草民就是有点舍不得大牛。但既是长公主要人,说什么也要给的!”
  她一牵嘴角:“少不了你赏钱,出去领吧。”
  钱来却又慌忙摆手,示意自己不是讨赏的意思,说:“哪敢得长公主赏,是该草民孝敬您才是!草民是买卖人,手里头也有些好货色……”
  哦,生意挺会做,是不是还打算日后在自家店铺挂个“皇家御用”的招牌?
  薛璎瞥他一眼:“那你说说,都有什么?”
  “草民这回经手的商货中,恰有一件亡宋骨董,您若不嫌弃……”
  “是赝品。”一直沉默在旁的魏尝忽然义正辞严地打断了他。
  钱来一愣。薛璎也露出疑问眼色:“什么赝品?”
  魏尝轻咳一声:“就是那尊传说以黄金玉打造的麒麟兽雕。”
  她显出几分兴趣来:“你怎知道?”
  “因为……”因为真的那尊兽雕,早在三十年前,就被他砸碎了啊。
  “因为据我所知,黄金玉万不遇一,且个头极小,表面又十分油润。而钱伯的那一尊大如盘匜,触手却有凝滞之感。”魏尝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
  一旁钱来抖着嘴皮刚欲反驳,被薛璎打断:“行了,我不关心什么真假黄金玉,下去吧。”
  钱来只得千恩万谢地退下。待他离开,薛璎淡淡看一眼魏尝,伸手一引,示意他上阶。
  魏尝三两步上到石亭,在薛璎对头坐榻上跽坐下来,隔一方宽案,见她稍稍一笑,似问非问道:“不记得自己是谁,却记得这些琐事?”
  他仿佛听不出她弦外之音,长眉紧锁,一副自己也纳闷的样子,说了句“是”。
  薛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转话锋:“那么先前在招贤台,所谓‘陈择卫道’一事,也是你所记得的了。”
  “对。”
  “说详细些。”
  魏尝将眉皱得更紧,低头似作回想,随即一字字慢慢道:“宋君性急且戆……”
  薛璎看他的眼色霎时深了几分。
  “诱其深入陈境,蓄势击之,乘胜逐北,谨择卫道……”他说到这里一顿,“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些话。”
  他所说每个词,都与那篇策论字字不差。薛璎神情一滞,盯着他的目光微微闪动起来。
  “在哪儿见过?”半晌后,她问。
  魏尝摇摇头:“不记得了。”
  “除此之外还记得什么?”
  “只这一句。”
  “再想想。”
  他撑着头为难道:“真的记不清了。”
  又来了,这模样,好像她这当官的欺压良民了一样。
  薛璎略一蹙眉,将指头摁上太阳穴,半晌点点头认命:“等宗太医来了,给你瞧瞧吧。”
  魏尝“哦”一声,见她不再有话,才问:“长公主似乎认得我?”
  “不算认得,在卫境边上的雪山有过两面之缘,之后你坠崖失踪,我才听令郎说你姓魏名尝……”
  她话音未落,就见魏尝惊得手肘一滑,“砰”地撞向几案,疼出“嘶”一声,随即骇道:“我有儿子?”
  “据说是养子。”
  “那孩子几岁了?”
  “五岁多。”
  “该记事了,他也不知道我是谁?”
  薛璎便将魏迟先前所答大致讲了一遍。
  魏尝听完低低应一声,自顾自陷入了沉思,一边轻揉着左手肘方才被牵疼的伤口,想起什么似的问:“那长公主可知我这些伤,都是怎么来的?”
  薛璎想了想,答:“意外。”
  魏尝面上平静“哦”一声,内心却已不平静起来,看这样子,她是打算趁他失忆,抹杀他的救命恩情,以防他挟恩图报?
  幸好睿智如他,假装失忆忘了简牍内容。若一开始就和盘托出,失去了自我价值,岂不就要被她用赏钱打发走?
  这姑娘如今真是薄情无……
  “救我时发生的意外。”
  ……无与伦比地善良美丽。
  魏尝心里一舒坦,精神头差点松懈下来,使出浑身的劲才憋住了嘴角将欲浮起的笑,继续木着脸“哦”了一声。
  薛璎不知他内心百转千回,心思依旧在正事上头,沉默片刻道:“这些日子,我已将北边州郡登记在册的名籍查过一遍,笼统找出三个叫魏尝的,但都与你对不上号。”
  “是吗……”魏尝拧着个眉附和道,“那兴许我并非北域人士呢?”
  “令郎曾提及家中藏有许多刀币,前朝流通刀币的地带,也就那么一片。”
  魏尝听罢一滞,脸色霎时垮了下来。
  这皮小子,知道什么叫言多必失,祸从口出吗?有言道财不外露,他那套“凡事都可用一车刀币解决,若一车不够,便五车”的教养,看来是很有些不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魏尝:无形炫富,最为致命。
  魏迟:爹比我错惹……QAQ
 
 
第9章 
  薛璎注意到他神情变化,目露疑色:“怎么?”
  魏尝脑袋转得飞快,认真道:“我是在想,家里头有刀币也未必就是北域人士,我既知亡宋遗物,又藏前朝旧币,兴许是个骨董商?劳请长公主再替我查查别处。”
  看他这急于求知的模样,薛璎又将那点怀疑吞回了肚里。
  其实他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毕竟刀币与亡宋古董也好,那柄即便是假,亦可鱼目混珠的澄卢剑也罢,的确无一不是前朝旧物。
  包括简牍也是。
  一则上边所记是前朝文字,而叙述时所用诸如“宋君”、“陈境”等词,也是前朝当世、且非陈国人士的口吻。虽然先帝没说,但薛璎猜测,这份策论应是别国什么人,在三十年前献给彼时身为陈国国君的阿爹,助他一臂之力的。
  只是……
  “商贾行走四方皆须身份凭证,没道理查不着名籍。”薛璎还是否定了他的看法。
  魏尝沉吟一下道:“那盗墓贼呢?”
  乱世亡国无数,世势一朝一变,前朝末期起便不乏离经叛道之人,铤而走险盗墓取财。而这种见不得光的贼,确实未必拥有名籍。
  魏尝自觉圆了个好谎,不觉拗直了几分腰板,不料薛璎轻轻扫来一个眼刀:“魏公子许是对我大陈律法有什么误解。我记得几年前,信阳王在封地上搜挖前朝诸侯墓群,如此身份也被削爵罪处,更连坐了妻妾母家。”
  他倒好,犯法犯到她长公主跟前来,还腰杆笔挺。
  魏尝闻言脸色微变:“这么严苛?”想了想又说,“那我可能不是盗墓贼。”
  “但你是无籍黑户。大陈律法令天下男子十七傅籍,过期无籍为重罪,要被剃发刺字,派去服苦役的。”
  他干咽一下道:“那我说不定……才十五六岁?”
  薛璎淡淡觑他一眼,懒得再回话,沉默间听人来报,说宗太医到了。
  她说句“请进”。很快便有一名须发生白,年过半百的老者应声而入,临近石亭,目光在魏尝背影上略一停顿,却很快掩饰过去,颔首向薛璎叩礼。
  正是宗太医宗耀。
  薛璎简单说明了魏尝的情形,请他上前诊脉。
  宗耀恭敬上阶,屈膝蹲下,微垂着眼,从药箱内取出一方墨色脉枕摆在案上,把头埋低了说:“劳请魏公子抬一抬手。”
  魏尝将手搁上去,笑说:“这脉枕是和田墨玉打的。”
  宗耀按在他腕脉间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颤一下,仍垂着眼,一副毕恭毕敬模样,稍笑一笑,稳着声色回道:“魏公子好眼见。”待号完脉,又绕到他后方,称“僭越”,随即察看按压了他的后脑勺。
  “如何?”薛璎问。
  “回长公主,依微臣看,魏公子许是患了失魂症。单看头颅虽不见外伤,但若他确实如您所说坠过崖,内积淤血并不奇怪。且倘使微臣判断不错,魏公子在坠崖前还曾受重大创伤,或也是失魂症的一大诱因。”
  “你是说他右胳膊?”
  宗耀摇摇头:“是心口。”
  薛璎微一讶异,想问魏尝究竟,临到嘴边却记起问了也是白问,转而道:“请宗太医移步内庭,替魏公子详验。”
  府上仆役领着魏尝和宗耀到了一间小室,一旁叫林有刀的羽林卫奉命跟去察看。
  薛璎则等在外间,大约小半炷香后,见宗耀出来,向她揖礼道:“长公主,是剑伤,深一寸许,距心室要害仅半寸,凶险异常。”
  她皱了皱眉,问:“可瞧出何时伤的?”
  “照愈合情形看,大约在一月前,但魏公子筋骨强健,胜于常人,兴许实际仅半月左右。”
  倘使不过半月,就是她与他在雪山初遇不久之前了。难怪当时在雪洞里,魏迟一个稚童并无大碍,他这正值青壮的却气息奄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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