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来,他当日力战群狼,着实是冒了生死大险。
萍水相逢,这人怎竟不要命地救她?她眉头蹙得更深:“他眼下伤势恢复如何?”
“已大有好转,但近几日仍宜静养。”
薛璎点点头,转眼瞥见方才跟去里头的林有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支开宗耀:“劳宗太医费心,你去外头等我吧。”
见宗耀退下,林有刀才上前来,悄声道:“殿下,属下觉得魏公子的伤口,看上去有点眼熟。”
“怎么说?”
“那一剑斜刺,看手法有些像……像中郎将惯使的。”
朝中不止一名中郎将,她确认道:“傅洗尘?”
他点点头。
薛璎微露疑色。
世间刀法近似者不在少数,但傅洗尘使剑手法独道,要说与他一模一样的,却也绝对不多。可他曾明确表示,自己并不认得魏尝,而且算日子,也的确对不上。
林有刀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忙道:“不过当日在山上找到您之前,属下一直与中郎将在一道,其间并未遇见、误伤过魏公子。再往前推则更不可能,许是属下多心了。”
薛璎点点头。她原本自然没打算近魏尝身,眼下一想,又觉这一剑或许是条重要线索,有必要亲眼查证一下,便叫林有刀领她去看。
魏尝刚在内室整理好衣裳,听见脚步声回头,就听她开门见山道:“脱了。”
他一愣:“什么?”
“衣裳脱了。”
魏尝看看她,再看看一旁杵得十分安然自得的林有刀,指着他说:“那这位兄台,不回避一下吗?”
回避?是什么金尊玉体,不得入粗人的眼?
薛璎干巴巴地眨了眨眼:“叫你脱就脱。”
魏尝“哦”一声,抽开了衣带,坐到榻上,又见她转向林有刀:“帮他拆药纱。”
“那个,”他竖掌止住上前来的人,看向薛璎,“能换个人吗?”
她眉梢一扬:“换谁?”
魏尝盯住她不动。
她好笑道:“我?”
他心底叹口气,面上摇摇头:“那就他,凑合吧。”
林有刀一听这嫌弃劲,隐忍不悦,上前敛开他衣襟,一层层拆开他胸前方才裹好的药纱。
薛璎远远站在一旁,瞧着他前心那道狰狞暗红的伤疤,微微眯起了眼睛。
魏尝见她脸也不红心也不跳,坐在榻上问:“长公主好像不害怕。”
薛璎上前两步,示意林有刀退到一边,而后弯身负手,凑到他伤口近前,一面细细端详一面无波无澜地点点头,答他:“偶尔查验尸体。”
魏尝本就被她凑近时周身散发的兰草香气惹得心神浮动,眼下她这一说话,出口热气都喷在他胸膛,叫他登时痒得心间如蚁爬过,目光也不受控制地流连起来,从她白皙如瓷,不见瑕疵的前额,下至珠玉鼻尖,滴红唇瓣。
他额角跳动,平静了下才问:“男尸吗?”
“死者贵体,在我眼中不分男女。”薛璎说罢,习惯似的伸出手要去摩挲那伤疤查验,临到他皮肉边却蓦地一停。
这个是活的,算了。
她朝后退开几步,直起腰道:“确实像,但应该不是,相比之下似乎差点火候。”她边想边道,“出手之时双方都在高处,比如马上。武器是重剑,但似乎并非对方平常惯使的,或者,许是对方已经负伤力竭。”
除此之外,却也瞧不出别的了。
薛璎微一叹息。如今线索不少,但每一条都是只露个线头,接下来便断了,当务之急怕还是给魏尝治脑子。
想到这里,她转身出了小室,去问候在廊庑的宗耀,失魂症有没有治。
宗耀答说:“微臣无十足把握,但或可一试。”
“需要多久?”
老头面露为难:“请恕微臣无法作答。心症不比外伤,着实没个定数,快则今明,慢则三五年,医家唯有尽到医道,剩下的,全在造化。”
两人正说着话,远远来了名仆役,领着个宦侍,说有皇帝的口信。宗耀便立刻非常识相地退远了三丈。
薛璎抬手远远示意他稍等,随即压低声问宦侍:“有劳李常侍,陛下带了什么话?”
这位李常侍全名李福,是皇帝身边的亲信,闻言压低声答:“您嘱托陛下的事有着落了。陛下说,凭肉眼倒瞧不出两柄剑的真假,不过探出了区别。魏公子的那柄您也瞧见了,锃光瓦亮,一点瑕疵不见,但卫王手里头的呢,旧一些,上边有几处烧痕。”
“哪来的烧痕?”
“说是三十年前卫境边上那一战,在卫厉王手里落下的。”
李福说,传闻当年傅戈杀了卫厉王之后,趁乱率残兵逃出生天。失去主心骨的卫人追击无果,便用辒车将国君尸首运送回都,不料半道天降惊雷,将车轰了个塌,燃起熊熊大火来,一时之间,竟是谁也无法靠近。
大火经久不熄,任上万军士如何都扑不灭,最终辒车烧了个干净,卫厉王尸骨无存,混乱中掉落一旁的澄卢剑也遭殃及,添了许多烧痕,大部分修缮了,有几处则没法动。
薛璎听得发笑:“这故事传得挺玄乎。”
“可不是,年月久了,越传越玄乎!还有私下议论说是卫厉王为政不德,这才遭了天谴呢。”李福叹息着摇摇头,“那位啊,原就是幼年继位,不受重视的主,做了多少年傀儡,死后还被后世子孙骂得狗血淋头。都说卫国是折在了他手里,这不,取了个这样不好听的谥号。”
“除此之外,还打听出什么?”
李福摇头:“没别的了。您也知道那时,当今卫王才两岁,不过听前人说的这些罢了。澄卢剑在卫厉王之后,也并非直接到了他手中,而是先后又经历了几位国君。但有一点能肯定,剑从三十年前起便一直是这一柄。若有假,恐怕早是假的了。”
薛璎点点头:“陛下可还有别的话?”
李福笑了笑:“听说有人在招贤台触怒了殿下,陛下问是谁,要不要砍了手脚给您出气。”
“他又来了。”她叹口气,“你回去告诉他,没谁惹我不高兴,叫他消停点,好好温书。”
李福笑着应承下来,退下了。
薛璎招来候在远处的宗耀,继续讲方才没交代完的话:“周全起见,魏公子一事先不张扬。我不便带他回宫,这几日就劳你两头跑,替他好好医治。若有进展,随时来报。”
“是。”
她点点头:“我出来已久,再不回恐叫有心人生疑。这位魏公子,我并不全然放心,一会儿穆姑姑会送魏小公子来,这些天你便与她一道,替我多看着些他俩。”
“长公主尽可宽心。”
薛璎说完便转身走了,宗耀颔首默立在旁,恭送她离开,待她彻底没了影,才缓缓抬起头来,一张皱纹满布的脸微微透红,眼底水光涌动。
他在原地干站一晌,似在平复心境,而后才重新回到小室,在林有刀眼皮子底下,有条不紊地替魏尝再次包扎了伤口,又拟下一张药方。
待林有刀领了方子转头离开,四下再无旁人,他才终于无法隐忍,面向魏尝缓缓跪了下去,一瞬老泪纵横,抑着声气道出一句:“君上——!”
第10章
当今世上,除宗耀之外,再无人知晓,此刻一身粗麻布衣,流落长安的人,便是传言三十年前丧命于傅戈刀下的卫厉王,卫敞。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没有死也没有老,而是从那个被传扬得神乎其神的雷火夜,一脚踏碎三十年斗转星移,来到了这里。
只是宗耀知道,其实那一晚根本不存在天降雷火。所谓雷火,不过是他蔽身于道旁树顶,悄悄往底下辒车投放的,一些以硝石等物制成的药弹子。被烧烂的也并非君上,而是一具从战场上捡来的尸首。
真正的君上根本从头到尾就没入过辒车。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假死”。君上在傅戈手下脱身后,一路带伤回到小公子魏迟所在的林中密宅,接见了一位巫祝。
巫祝将俩人送去了遥远的未来。而彼时身为国君心腹的他,就这样开始了一场绵长的等待。
漫漫三十年岁月过去,宗耀依旧没忘这一切的起因——那个令君上为之抛家弃国的女子。
三十五年前一个秋夜,他们卫国方才生产不久的君夫人遭佞臣暗害,香消玉殒。时值战事,君上征伐在外,闻讯千里回奔,疾驰三日三夜,却只来得及看见一具棺木。
宗耀记得,那一夜,卫都下了很大的雨,黎明时分电闪雷鸣,君上一把长-枪孤身杀进太尉府,亲手将合谋君夫人性命的荀家上下屠了个干净。
待宫卫赶到,只见尸横遍地,荀家那位一心取君夫人而代的嫡长女被挑烂了脸,双手双脚钉在地上,残喘着,眼睁睁目睹一只狼犬将自己一口口啃噬入腹。
在场之人终其一生难忘那触目惊心的一幕。
狂风卷地,枯叶漫天,骤雨倾盆间,四下不断回荡着兽齿啃骨的脆响。而他们年轻的国君就在一旁冷眼瞧着,手中那柄长-枪往下滴淌着淡红的血珠。
没人敢动,直到良久后,他们见他手一松抛了长-枪,丢盔弃甲,转身往府门缓缓走去。他走得踉踉跄跄,到了荒无人烟的长街,慢慢折膝跪了下去。
电光烨然,照亮他鬓角一丝刺眼的白。
而那时的他,才不过十七岁。
那一刻,宗耀突然觉得卫国完了。
卫国是从君上祖父手里开始衰败的,到了这一代,本就已似中空之木。而君上也并非最初的储君人选,只是不幸在十岁那年,继祖父暴毙,叔伯遇刺后,被无数双阴毒的手合力推上王座,从此沦为一颗人人都想摆布的棋子。
那些佞臣,他们企图掌控他,扭曲他,教唆他杀人作恶。他不肯,他们便无法无天地将他囚禁起来,给他灌下摧人神志的汤药。
最初一阵,他曾一度因此变得喜怒无常,残暴嗜虐。
宗耀想,若非君夫人,君上兴许早已放弃与那群乱臣贼子的周旋,将卫国拱手于人。
而如今君夫人走了,他还能与他们斗多久?
宗耀打了伞屏退旁人,孤身靠近他,想搀他起来,却听他正哽咽着喃喃什么。
半晌后他才听清,君上在说:“她知道汤药里下了毒……”
他一瞬噎在原地,以至始终没敢问一句,为何君夫人明知汤药有毒,还是喝了下去。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君上似乎并未就此颓然。那夜过后,他将尚在襁褓的稚子暗藏在宫外隐秘之地保护起来,而后继续理政。
宗耀以为他没事了,直到一日,看见一名江湖方士入了王寝。
他这才知道,君夫人根本没下葬。她的尸首就藏在王寝地下暗室的棺木里,被君上日夜守着。而那名方士,自称掌握回春妙术,能够复生死者。
人死岂能复生?不过小人谋财的骗术罢了。宗耀觉得君上疯魔了,拼命阻止,结果差点被他一剑削了脑袋。
他盯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若想逼死寡人,就再拦一次试试。”
宗耀当时忽然就明白了。其实君上也知道方士是骗人的,不过自欺欺人,存个念想好活下去罢了。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戳穿?
眨眼四年过去,一个接一个方士来了又走,君夫人依旧躺在棺内一动不动。减缓尸身腐化的药物渐渐失效,君上不忍见她残败下去,终于放弃。岂料将她入土的那日,朝中太卜来报,说卦象有示,君夫人将历经轮回,投生于十六年后。
宗耀当时恨透了这个太卜,怕君上从此不再执着于起死回生之术,转而开始钻研长生不老之道,不料愚钝束缚了他的想象——他的君上竟然觉得,就算自己长生不老,也得再熬许多年,莫不如直接去到十六年后找君夫人。
是的,他说他要去十六年后看君夫人呱呱坠地。
这不是痴人说梦吗?他那时已经二十一岁,是个有头脑的成年人了啊。
可宗耀做梦也没想到,世间真有人能够实现君上的愿望。而那个人,正是隔壁陈国的巫祝。
君上为打理国中余事,准备了整整一年,决定向陈国求援的那日,他再次阻拦,不怕死地质问,若他就这样走了,卫国怎么办?六国之内烽烟四起,卫人很快便将面临灭顶之灾。
他记得,君上反问了他:“我已被囚禁在这王座上十二年了,连你也认为,我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宗耀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也觉得,这个家,这个国,对君上实在太残忍了。
君上继续说:“这些年,我已将能做的都做了,但卫国的气数早在祖父手上便已败尽,天下大势,非我一人可扭转。六国之内已现来日王主,我若留在这里,卫国至多再撑三年五载,但我若离开,反可保它长存。”
“钟卿,你放心,我走得问心无愧。我这辈子对不起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很多年过去,宗耀始终不明白君上这番话的意思。但他的确看到了,陈国兼吞四国,独独卫人逃过一劫。甚至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卫国依旧如君上所言长存不倒,卫地子民虽不如何富足,却免于血光之灾,得以安宁度日。
宗耀猜想,当年君上离开之前,一定与陈国国君,也就是大陈先帝达成了什么交易。
可他眼下没心思追究这笔交易究竟是什么。他只是跪伏在地上,泪眼婆娑,腰背佝偻地道:“您终于来了!微臣……微臣熬得头发都白了!”
不料他这边正泪难自抑,头顶却传来没心没肺的一声笑:“是老了,钟卿,你老得都能做寡人祖父了!”
宗耀原先姓钟,就是看护魏迟长大的那个“钟叔”。
因三十年前,君上于出征之际与他道:“巫祝虽说她容貌不变,寡人却未必认得她幼儿模样,更不知她生于哪门哪户。你若先于寡人知晓她下落,务必保护好她,等寡人来。这是件光宗耀祖的差事,好好做。”
所以他未雨绸缪,趁天下尚未大定,世道正乱,及早更名“宗耀”,多年后得知君夫人竟投生于帝王家,便混入皇城卧薪尝胆,一步步取得先帝与先皇后信任,以至如今,君夫人,也就是长公主,也将一些要紧事务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