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敌他晚来疯急——顾了之
时间:2018-04-07 14:19:15

  薛璎则出了偏院。
  倒也并非她毫不关切魏尝,实是宗耀日日都向她回禀一次他的伤势,林有刀更连他午膳舀了几口汤水也记下给她,她对他的情形已然了如指掌罢了。
  这些天,魏迟数次托穆姑姑与她说,想来府上瞧阿爹,她本因无暇,且觉太招有心人眼而接连拒绝,只是今晨一早,恰好得到傅洗尘信报,知他兄妹俩于归途逮了一名嫌犯,最迟午后便到,所以才打算在宫外便宜之所亲自见一见人,顺带满足这孩子。
  见她出来,候在院外的孙杏儿抱着一堆她此行捎带来的简牍,上前道:“殿下可是准备去书房?”
  她摇摇头:“闷,去庭院吧,就那个石亭。”
  元月将尽,孟春时节的长安已没那么冷,露天小坐倒也无妨。
  孙杏儿应声跟上,待到石亭搁下东西,又听她道:“我这儿不必人服侍,你且下去吧。”
  知她看书喜静,孙杏儿给她斟了盏茶便退了出去。等她离开,薛璎将十数卷简牍整理好了摆在长条案上,然后从中抽了一卷拆开,摊在眼下看了起来。
  这些简牍,每一卷都与卫国,尤其卫厉王此人相关。
  前几日得知三十年前的旧闻传言后,她便猜测当初雷火夜的真相,很可能就是揭开真假澄卢剑、魏尝身份,乃至宝册之谜的关键,于是吩咐宫人准备了这些,只是一直不得闲看,眼下趁等人时候,才有空翻上几翻。
  薛璎迅速浏览完一卷木简,大致了解了卫厉王的生平。
  此人姓卫名敞,因年少继位,并无表字,死后得恶谥“厉”,意为“暴慢无亲,杀戮无辜”,后世对他的评价,便如这谥号一般,多为贬低。
  而此人一生的结局,也似应了这谥号的恶果:不得善终。——十岁继位,遭臣下架空王权,十七岁娶妻,直至二十二岁战死边外,始终无后。
  薛璎看到“无后”一条略觉疑惑,伸手拆开另一卷简牍细究,这才知,卫厉王的君夫人也是个颇具悲剧色彩的人物。
  卫敞十七岁那年,与卫国相邻、同为彼时六国之一,但实力最弱、疆域最小的薛国,与他提出联姻,得到卫国亲薛一派朝臣的支持。几经商讨,卫敞迎立薛王室十七岁的女公子薛嫚为君夫人。但这个薛嫚,却在同年秋天产后血崩而死。而她诞下的一名小公子,也在不久后夭折。
  那之后,卫敞再未另立她人,所以直到死,膝下都无一子女。
  薛璎并不关心卫敞不再娶妻的缘由。她在意的是两个疑点。
  第一,产后大出血通常发生于临盆后一日内。但照书简所记,薛嫚却是在产后十数天才忽然血崩而亡,且事发时,卫敞并不在都城,而待他回都,又当即屠了彼时声名显赫的荀太尉一家。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第二,薛嫚在当年初春才与卫敞成婚,推算起来,生子的日子却过早了些。是早产还是未婚先孕?若是后者,这对夫妻究竟是政治联姻,还是奉子成婚?而它背后真正的推手,到底是亲薛派的朝臣,还是卫敞本人?
  薛璎又翻了几卷简牍,却没有再得到答案。
  涉及宫闱隐秘,这些问题即便在当世,恐怕也是讳莫如深,更不必说时隔几十年再去追究。
  她暂且搁下这两个疑点,转而正欲去翻别的内容,却恰见府上仆役领着魏尝朝这头走来。
  她停下手边动作,问仆役何事。仆役答说,是魏公子有事想请教她。
  薛璎看了眼抱着捆书简,杵在她跟前的大高个,示意他坐下,问:“想问什么?”
  魏尝跽坐下来,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掠了一眼长条案上的简牍,而后将手中这卷竹简摊开来,说:“长公主,我不认字。”
  “……”
  不认字看什么书?
  薛璎微微一滞:“那你这是?”
  “想请你教教我。”
  薛璎不说日理万机,好歹也非闲人,叫她教人认字?
  她心情复杂地看他一眼,见他一副求知模样,想他既然来了,也就几句话的事,就做做善事吧,便接过他手中竹简问:“哪个不认得?”
  魏尝伸出食指,指了一个。
  “裀,裀藉的裀。”
  他“哦”一声,又指了一个。
  “黻帐,黻帐的黻。还有吗?”
  他再指。
  “亵,亵衣的……”她说到这里一滞,又是褥子,又是帐子,又是亵衣,这怎么瞧着哪里怪怪的?
  薛璎看一眼一脸懵懂的魏尝,低头将竹简内容大致掠了一遍,才发现上头所记,是一篇相当香艳的辞赋,通篇下来竟是字字含春,颇有一股不可描述的意味。
  她稍一讶异:“你看……这种书做什么?”
  魏尝似乎不太明白:“这种书是什么书?我从长公主你的架几上拿的。”
  这话说的,倒叫薛璎有点不好意思了。她哪晓得偏院的架几上混进了这种读物,看起来还像是名家手笔,说不定价值不菲,才叫下人收拢起来当饰物的。
  她耳根微红,面上依旧镇定地道:“你没看懂?”
  魏尝摇摇头,真诚道:“我只认得几个字,一点也看不懂。这书讲了什么?”
  她清清嗓一本正经道:“讲习武之道的。都是些高深莫测的武功把式,我也不是特别明白。”
  魏尝差点一口口水呛出来,千言万语盘桓心头,最终只化作一个悠长而波澜起伏的:“哦……”
  薛璎板着脸卷拢竹简,搁去一边,说:“看不懂就别看了。”
  他“嗯”了声,问道:“那长公主在看什么?”
  她低头瞧了眼简牍,想了想说:“古人的风月故事。”
  这话倒也不算错。魏尝当然知道她在看谁,正想探探她口风态度,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报”,一名羽林卫说,傅中郎将到了,但行走不便,请薛璎见谅稍候。
  薛璎皱皱眉头,起身道:“他受伤了?”
  “回禀殿下,是的,中郎将断了三根肋骨。”
  傅洗尘之前的信报只说幸不辱命,救回了傅羽,还抓到了嫌犯,根本只字未提自己伤势。她闻言一滞:“那还走个什么,是想废了不成?抬进来。”
  羽林卫忙回头奔去抬人。薛璎一边吩咐仆役去请宗太医移步小室,一边自己也往那边走去。
  身后被视若无睹的魏尝只好拿起竹简跟上,没几步,就看脸色惨白的傅洗尘被左右两名羽林卫搀着,一瘸一拐上前来,一见薛璎,忙推开俩人的手,站得笔笔挺,准备向她屈膝行礼。
  薛璎当即停步,抬手制止:“站好了,礼数要紧还是命要紧?”又转向一旁羽林卫,“愣着做什么,抬不动人?”
  傅洗尘刚欲开口说“不必”,就被两名羽林卫一把扛起,朝里走去。
  薛璎抬脚跟上,后头魏尝肚子里直犯嘀咕,心说他断三根肋骨也能不痛不痒昂首阔步,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一边沉着张脸,跟着她继续往里。
  宗耀很快提着药箱迎出,吩咐羽林卫将人抬上矮榻,正准备察看傅洗尘伤势,忽听小室门边清脆的一声“咔”。
  他扭头看去,就见魏尝脸黑如泥,双臂紧绷至震颤,而他手里的那捆竹简,被他徒手硬生生拗断成了两半……
  宗耀一骇,心道完了,君上犯病了。
  作者有话要说:  魏尝: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与你学遍这书上所有武功把式。
  薛璎:你先想想……怎么赔我的书?
  宗耀:天哪君上,那个很贵的!
 
 
第13章 
  这病说重不重,说轻却也不轻。
  魏尝还是卫敞时,幼年早丧至亲,继位之初无所凭依,曾被身边一名受奸佞指使的宦侍诱哄着,日日喝一碗毒汤药,因此变得性情暴戾,生气起来便滥砸东西,且非稀巴烂不足以泄愤。
  宫人不敢阻拦,以至当初短短一月间,王寝内所有易碎物什几乎全数遭殃。
  宗耀的父亲时任宫中医官,是魏尝已故生母的旧部,好不容易才偷偷将他医好。他清醒以后,意识到宦侍歹毒,便在某天悄悄倒掉汤药,而后假作失控模样,一剑杀了他。
  那是年幼的魏尝第一次杀人。血溅了他一头一脸,他过后吐得七荤八素,许久才缓转。
  但歹人并未消停,不久又派了名宦侍来,改用一种易致人痴傻的汤药。因后来药物时常变换,药性也多复杂,光靠嗅未必作准,谨慎起见,他便在最初少量饮下,据此夸大了演给朝臣看。
  魏尝异常灵敏的嗅觉,就是那时长年闻药闻出来的。
  只是虽凭借一身精湛演技瞒天过海了去,他却到底因最早那批药物,遗留下一种癔症,便是遭受刺激时,难以掌握情绪,必须疯狂宣泄才可疏通、缓和怒意。
  魏尝不欲殃及无辜,干出杀人打砸的极端事,一直竭力克制,配合宗耀的医治,所幸渐渐有了好转,如今只须用无伤大雅的方式泄泄体力便可。
  比如像眼下这样,使劲掰个东西什么的。
  但掰东西,却也不是什么正常事。
  宗耀瞧魏尝这模样,登时觉得不好,却又不能有所表露,只好跟薛璎、傅洗尘,以及一旁两名羽林卫一样,瞠目盯着他。
  魏尝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极力压下心底不爽,低头看了眼手中竹简,低低“咦”一声,说:“这怎么断了?”
  薛璎与傅洗尘方才并未注意他,一旁一名羽林卫却将他“行凶”经过瞧得一清二楚,见他似要蒙骗过关,忙告状:“殿下,属下方才瞧见了,他是故意掰断的!”
  薛璎还没来得及说话,魏尝便脱口而出:“血口喷人!寡……”一句“寡人何曾”还没说完,就生生停了下来。
  “什么?”薛璎眉梢微扬,面露疑色。
  魏尝毕竟来到现世不久,尚未习惯从一国君王到无业游民的转变,又常在宗耀跟前自称“寡人”,情急失言,脑袋一空蹦出一句:“呱……呱,呱!”
  傅洗尘、宗耀:“……”
  薛璎一顿顿地眨了眨眼,转头问:“宗太医,他……怎么了?”
  宗耀忙作深思状,想了想说:“莫非犯了癔症?请长公主容微臣替魏公子号号脉。”
  见魏尝一脸“我是谁,方才发生了什么”的表情,薛璎迟疑着点了点头,待宗耀诊完,又听他道:“长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便叫傅洗尘稍作歇息,跟他去了外头。
  宗耀说:“微臣有一新发现。这些天的汤药始终不见效,很可能是因魏公子早先便曾服过不少类似药物,身体自然而然生出了抵触。”
  薛璎眉头皱起:“那他这癔症……”
  “许是失魂症的并发之疾,也可能与早年服下的药物有关。”
  宗耀不得不据实说明药物一事,就像前些天,向她禀告魏尝的伤势一样。
  他先后侍奉二主,从卫都到长安,太了解上位者心性。薛璎并非生性多疑,而是身居高位,凡事不得不谨慎,所以在她眼里,少有全心信任的人。那么,别的医士能瞧出的端倪,他也必须老实交代,否则一旦露出马脚,才是当真害了君上。
  薛璎点点头,心道也不知魏尝从前经历了什么,想了想说:“那为何先前不曾发作?”
  宗耀接着实话道:“癔症可因心绪波动发作,魏公子方才是不是受了刺激?比方说,遭到谁人责骂、冷待。”
  她摇摇头:“没有。”
  他来请教问题,她一未动怒,二没瞧不起他,三更无冷眼相待,怎么也不至于叫他受刺……她想到这里忽然一顿。
  哦,是不是她后来心系傅洗尘,一句话不说,扔他一人在石亭的关系?仔细回想,他当时跟在她身后,好像是不太高兴。
  可这有什么好在意的?人又没有三头六臂,哪能事事顾念周全,难不成这人生病后竟成了小孩子心性?
  宗耀见她神情变幻,说:“长公主,微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
  他便开始半真半假地道:“这些天,微臣常听魏公子问起外头,譬如,长安附近都有什么城镇,长公主您又是怎样的人物。微臣觉得,他很好奇这些。这患了心症的人,实则最忌讳寡居独处,您不叫他与外头有所接触,而让他一个人闷着,是不利于恢复康健的。”
  这些道理,薛璎在医书上也见过,今日捎魏迟过来,本也有叫父子俩多接触接触的意思。
  但除此之外,她却也不能做得更多了。
  皇帝年幼,如今境况可说“群狼环伺”:先帝一去,朝中功勋元老、外戚家族,四方异姓、同姓诸侯王,无一不欲趁势坐大,连带薛璎也如行走刀尖,就连今日出来都为避耳目伪装了一番,要把魏尝这么个成年男子带去宫里头照看,是绝不可能的。
  而她又不放心他自由出入公主府。毕竟他身怀宝册秘密,且照心口那一剑来看,外头显然有人欲置他于死地。
  真要放他,也得等她行完及笄礼,搬入公主府再说。
  薛璎没与宗耀多作解释,只说:“知道了,你先给傅中郎将瞧瞧伤势,我去处理些事。”
  她说罢转身离开,到了府上后院一间堆满刑具的暗室,去审羽林卫逮来的嫌犯,待一炷香后出来,就见傅洗尘站在门外等她。
  她朝他笑笑:“傅中郎将可真是劳碌命,一刻也歇不停。”
  这话说得不太客气,明明是关切,听着却像骂人似的。
  傅洗尘恭敬颔首道:“微臣过来瞧瞧,看您需不需要搭把手。”
  薛璎一努下巴,示意他跟她去书房,先问:“阿羽如何?”
  “皮肉伤,并无大碍,只是在安车里头睡熟了。”
  薛璎稍稍一笑。傅洗尘古板,对妹妹倒没那么死心眼,否则早将她喊醒,叫她入府参见了。
  见她笑,他自觉失礼,忙道:“微臣稍后就送她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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