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敌他晚来疯急——顾了之
时间:2018-04-07 14:19:15

  魏尝一怔,电光石火间,忽然记起她前几天问他云泉飞瀑一事。他的下巴贴着她额,垂眼问:“你对薛嫚和卫厉王的旧事,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感触?”
  薛璎痉挛的手攥着魏尝的衣袖,像握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沉默了好一阵,发完一身虚汗后,渐渐平息下来。
  她费力将自己支起,而后缓缓点头,不意这一点,不知何时积蓄在眼眶里的热泪便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魏尝慌了神,一边拿食指给她拭泪,一边联想到她上回莫名落泪的古怪,说道:“你别哭……薛嫚她没有,没有利用卫厉王。”
  薛璎神色怔忪:“没有?”
  魏尝此刻顾不上那么多。薛璎残留了前世记忆及感情这一点,是他当真始料未及的。
  事出突然,他心无旁念,只是见不得她哭,于是安慰道:“对,她没有。你不是翻过很多关乎卫厉王的典籍吗?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会瞧不出枕边人对自己是真情还是假意?薛嫚若真一心算计,又怎可能接近得了他?”
  薛璎恍惚渐退,清醒了几分,将他的话在脑袋里来回滤了一遍,慢慢坐直身板,转眼见医士匆匆赶至,意欲上前来替她诊脉,摆摆手说:“我已无碍,先下去吧。”
  她发丝依旧湿漉,但原本涣散的目光却恢复成了敏锐的样子,唇瓣也添了些许血色。她直直盯着魏尝,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魏尝大力吞咽了一下,没说话。
  她苦笑了一下:“魏尝,别再说谎了。拿黄蜂蜇脸,是为了不让王锦有所发现吧?你早就知道,自己跟卫厉王长得很像。还有宗耀,他也被你收买了,是吗?”
  魏尝无从反驳,继续沉默。
  “是,我承认,我一直不曾全心信任你,总将你一言一行来回思量,判断真假。一再被人试探猜忌,你应该很不舒坦,但是魏尝,”薛璎深吸一口气,郑重道,“直到今天,终于确信你从头到尾都没说实话,都是在骗我,我也很不舒坦。”
  她指着自己的心口,一字一顿道:“非常不舒坦。”
  魏尝的嘴唇打了打颤。
  “事到如今,可以说实话了吧?你究竟是谁?跟卫国,尤其卫厉王是什么关系?又为何混入公主府接近我?”
  魏尝垂了垂眼,而后缓缓抬头,盯住了她:“三十年前那一战中,卫厉王没有死。”
 
 
第38章 
  薛璎双眉紧蹙, 一言不发,以眼色示意他继续讲。
  魏尝收起平素嬉笑姿态,严肃道:“卫宋联手, 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本是必胜之仗,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因为卫国自始至终就不是宋国的友军。早在战前, 卫厉王便与陈高祖达成交易,前者奉上一卷策论, 助后者谋求天下, 后者配合做戏, 助前者金蝉脱壳。”
  薛璎一直以来的困惑与猜测,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也因此, 她有了听他慢慢解释的耐心,淡淡道:“可这场交易不公平。卫厉王意图假死,办法有很多,何必将江山拱手于人?”
  魏尝注意到, 她问这话时神情淡漠,理应并非真心疑惑。早在之前翻阅史籍时,她便该得了这一问的答案, 眼下明知故问,纯粹为听他解释罢了。
  他也便不拆穿,认真圆说:“并非拱手于人,而是, 江山之主本该出于陈国。时人兴许分不清形势,但以后世眼光回头再看,不难瞧出彼时六国之内,论国力、财力、军力、人力,能够一统乱世的,唯陈国而已。君临天下者,若非陈高祖,也将是他的后人。卫厉王只是加快了这个结果,叫陈高祖早早如愿罢了。”
  “诚然,卫厉王有头脑,有才智,但仅凭一人,如何与天下大势抗衡?他比别人清醒,及早预知卫国来日命运,所以试图保护卫地子民。单为假死便奉上那篇策论,的确不值当。所以除此之外,他还要求陈高祖承诺,有生之年,绝不将战火蔓延至卫地。”
  “你也看到了,卫国地处大陈北境,与境外匈奴人靠得极近,如此地界,莫说分封给异姓诸侯,便是王室子孙,也不可令当权者放心。那么,你父亲为何多年来始终不动卫人?一则是因当年承诺,二则,卫厉王使了个计,留了一半策论在手。”
  薛璎迅速想通卫厉王的用心。好手段。
  魏尝继续道:“假死成功后,卫厉王‘消失’得一干二净,临走告诉陈高祖,只要他遵守承诺,在位期间不动卫人分毫,他便将在他崩后次年,把策论的另一半交给他的后人,以保大陈国祚绵延。当然,如何交,方式由他定。”
  薛璎皱了皱眉。难怪她得了那样一个遗命,叫她今年开年后去往卫国。只是阿爹不知卫厉王将以何种方式交出策论,所以唯有盲目叫她抛头露面。
  她问:“那另一半策论呢?”
  “卫国之行中,你已经得到他了。”魏尝笃定道。
  她闻言,似乎有点品过味来,盯着他说:“得到……他了?”
  “如果另一半策论当真是一捆简牍,岂非极易落于人手?所以它,”他伸出一根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在这里。”
  薛璎一怔。解释到这里,又回归到了最初的问题。她再次说:“那你是什么人?为何清楚这些?又何以继承卫厉王的策论?”
  “卫厉王假死八年后得了一子。他是我的父亲。”
  认己作父的魏尝丝毫不露心虚之色,倒是薛璎神色频频变幻:“你母亲是?”
  魏尝觉得自己没有看错。她问这话时,眼底流露出了些微希冀,似乎期待答案是薛嫚。就像深陷于悲剧的听众,盼着说书人在末尾来个转折,告诉众人,天人两隔是假的,白头偕老才是真的。
  不过薛璎本不是在意这种事的人,眼下如此,兴许还跟那点残留在心底的感情有关。
  魏尝也想扯个谎安慰她,但他不能。薛璎为人严谨,只有假里掺了大半真的谎话才能说服她,一旦其中假的成分多了,漏洞也就多了。所以他没法给薛嫚编出个“其实根本没死”的结局。
  他默了默,讲了个模糊的答案:“我没见过生母,父亲也不曾向我提及她。”
  薛璎低低应了一声,又问:“魏迟呢,他又是谁?他说自己是你养子,大抵也是经你授意,那么,难道他是你亲生的?你已有……已有妻室了吗?”
  “没有!”魏尝突然拔高了声,倒将薛璎吓了一跳,“他生父生母与我并无瓜葛。父亲五年前过世,临终将策论和他一起托付于我,说是已故友人之子。你也看到了,他跟我长得没一处像,怎可能是我所生?”
  薛璎抬起眼皮,扫他一眼,“哦”了一声。
  “既然你是代父履诺,当初为何不直接向我坦白?”
  “父亲不确信大陈下一任当权者,针对卫国将施展何种政策,希望我先隐藏身份接近你,暂不将策论内容和盘托出。”
  倒是个老狐狸。
  薛璎仍有疑虑:“可即便你毁诺,也无人追究于你,你为何非要掺和这些事?”
  “起先是因父命难违。策论出自我父亲之手,其中方策,一方面利于振兴大陈,另一方面也利于卫王室存续,交出它,对卫国一样有益。不过后来,就是因为你了。”他顿了顿,“我不是喜欢上你了吗?”
  薛璎神情一滞。就在她以为,魏尝所作所为与儿女私情无关,连所谓喜欢也是骗她的时候,他偏偏又适时作出了解释。
  “我想过了,我随父隐居山野,四海为家多年,既已改姓‘魏’,那么卫氏兴衰与我何干?哪怕你将来要动卫国,我也绝不眨眼睛。我喜欢的人姓冯,我操心冯家就可以了。”
  这不忠不孝的话,他说得理直气壮,一点不臊,也不怕老祖宗们夜半来找。
  “既然如此,策论呢?为何至今仍不交出?”
  “策论在我脑袋里,你有我还不够吗?如果直接给你,我就失去了被利用的价值,要给你狠心踢开了。”
  她一噎之下反问:“我是这种人?”
  魏尝轻咳一声:“利益交换本就如此,不然难道你也对我动了情?”
  “我……”
  薛璎面色转冷,手一摊:“你马上把策论写下来给我。”
  “我不!”魏尝朝后一躲,“瞒到今天才坦白,就是怕你逼我交出策论。我不交,除非你现在就嫁给我!”
  “……”
  到底是当真太担心被她赶走,还是他根本拿不出策论,又在撒谎?
  薛璎咬咬牙,转而道:“倘使拿不出策论,你今日所言还是空口白话。想叫我彻底相信,得给别的证据。”
  “一个物证,三个人证。”魏尝似乎早就准备好了,“物证你早就见过,就是那柄澄卢剑,父亲假死时带走了它,之后又将它转手给了我。第一个人证,方才你也见了,我若非父亲的亲生子,怎可能与他像到令王锦错认?第二个在傅府,傅老将军当年于兵荒马乱中,隔着兜鍪见过我父亲,兴许已不记得他的容貌,但却一定还记得陈高祖的授意。——叫他择取卫道追敌,而后假意被困,留下遗嘱,令宋哀王轻敌深入,再替我父亲制造假死之象。不过他可能得了陈高祖要求保密的交代,未必肯说实话。”
  对于当年的事,傅戈确实一直是含糊其辞的态度。这两个证据,薛璎已经信了个七七八八,问道:“第三个人证呢?”
  “是宗太医。我初来乍到,怎可能收买你身边下属?他不是被收买,而是从头至尾,本就是我父亲心腹。当年父亲假死后,他也隐姓埋名,由“钟”改姓为“宗”。前几年父亲开始卧病,无法再关注大陈朝局,便派他潜入了皇宫。”
  薛璎眯了眯眼,问:“他就是带魏迟长大的那个钟叔?”
  她脱口而出后又觉不对,宗耀入宫已有数年,年月似乎对不上,且按年纪看,那怎么也不是“叔”了吧?
  魏尝一愣。魏迟跟薛璎提过“钟叔”?
  他忙故作有理道:“那倒不是,不过都是钟家人。钟氏几代皆为我祖母门下人,这个你可以去查证。”
  薛璎点点头,又问:“所以雪山初遇那日,你本就是冲我而来,并且在那之前,便已通过宗太医得知我容貌?”
  魏尝点点头,说得跟真的似的:“去年陈高祖将摄政大权交给你后,他就给我看过你的画像。”
  “那你出门为何带着魏迟,为何穿得如此单薄,又为何身负重伤?”
  她太能抓疑点了。幸好魏尝早有准备:“我没打算直接交出策论,自然做好了长住长安的准备,所以才捎上他,不料半道碰见一行蒙面人,将我重伤后,把我二人掳了去。当时我遭人幽禁,出逃时情况危急,随便翻了几件衣裳换,哪还顾得上单不单薄。”
  “对方是谁,意欲何为,将你幽禁于何处?”
  “前两问不清楚,我又不是神,哪里知道自己招惹了哪路仙人。至于府邸位置,”魏尝抓来一支笔,在木简上涂涂画画几下,“这里。”
  他所画便是当年“金屋藏子”的那所密宅。早在初来时,他就觉此地是个棘手的祸患,叫宗耀秘密安排了转卖。如今那处应是一名富商金屋藏娇的府邸,就算薛璎去查,也查不到前任主人及内里究竟。
  而转卖府邸,销毁其中证据,又正好符合他故事里那伙“神秘人”的行事作风。
  审讯一般问到这里,薛璎终于沉默下来,半晌说出了最后一个疑问:“可我与你父亲并无关联,为何对他与薛嫚的旧事频频……”
  她没说下去,魏尝却也懂了,说:“你是研究我父亲,研究得走火入魔了。我在医书上见过这种臆想病,方才看你中邪似的,就猜到了。”
  薛璎一噎。他自己有病,当别人也有病?但说起来,要不是有病,她脑子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如同臆想一般的场景,又是从何而来?
  好像只能是这个解释了。
  见她有点苦恼地摁起了太阳穴,魏尝心里默默说了一万句对不起,随即听她疲倦道:“今天的事,我好好理一理,你回去吧。”
  他试探道:“你原谅我了,不追究我罪行,也不逼我写策论,不赶我走了吗?”
  薛璎眉心蹙起,言简意赅:“没原谅,追究,逼,赶。”
  “……”
  魏尝正要据理力争一下,忽见外头林有刀匆匆入里,急禀道:“长公主,平阳有异动。”
  俩人齐齐偏头,异口同声:“谢祁逃了?”
  林有刀惊叹了下他二位的料事如神,说道:“是的,侯世子被连夜护送出了平阳。”
  平阳侯将嫡长子连夜送出侯国,说明什么?说明他心虚了。
  之前朝廷抓到的几个军中奸细,曾于狱中指认平阳侯,声称自己是受了他指使。但薛璎知道他绝非主谋,不过一个挡箭牌而已,所以这么多日来,哪怕朝中有心人几次催问案情进展,她也一直命廷尉府秘而不宣。
  但如今很显然,主谋为叫平阳侯这个替罪羊坐实罪名,将奸细指认的消息偷摸告诉了他,意图引起他的主动反抗。
  而这恰恰是个圈套。
  他送离嫡长子的行为,证明他确实参与了冀州动乱,且很可能接下来,他还将有下一步诸如鱼死网破的动作。
  一旦这样,薛璎就无法打击真正的主谋了。
  魏尝当机立断:“我去追回谢祁。”
  薛璎知道这是个办法,只要谢祁回来,平阳侯必然不敢轻举妄动。但是……
  “他昨夜便已离开平阳,你怎么追?”
  “我还以为你会说,我如今是戴罪之身,不能出去办差。”魏尝轻松道,“放心,只要你愿意把这事交给我,我一定给你追回来。”
  薛璎也恨自己第一反应竟是他怎么追,而不是他凭什么追,但到底还是顾全大局,说:“交给你可以,但谢祁必然以为你是朝廷追兵,拼死不愿配合。平阳侯手底下能者不少,如今都护持在这个嫡子身边,就算你追上他,还得跟他们来场硬仗,你一个人应付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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