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景年声音温和:“我找他谈话,你能放心?”
阿嫣佯装恍然大悟:“我都忘记了,二爷手上冤魂无数,杀过人放过火,确实不适合教育小孩。”
前面开车的齐正插嘴:“阿嫣小姐,你不要乱讲话。”
沈景年笑了笑:“人命无数,冤魂倒也没几个,不过成王败寇。”
阿嫣对这个话题没兴趣,继续将注意力全放在镜子上。
*
过了八点,客人差不多都到齐了。
阿嫣站在沈景年身边,挽着他的手臂,陪他穿梭于客人中间,听他与人侃侃而言,便只是在一旁微笑,偶尔客人夸赞沈先生的女伴美貌,她回一句多谢,脸上的笑容却真诚了几分。
旁人看沈景年的眼光,总是充满了艳羡。
名动上海滩的百乐门头牌歌星,终于还是跟了他。
美貌而有名气的女郎站在他旁边,本身就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如同一件珍贵的宝物,一件贵重的衣服。
至少,在唐子明眼中,就是这样的。
刚到沈公馆花园里,他就看见了门口的那两个人,并肩而立,沈景年和两个外国人说了几句,又转向挽着的女郎,微微低头,对她耳语了几句,女郎便笑了起来,红唇弯起愉悦的弧度。
唐子明只觉得寒心。
那个男人,分明把阿嫣当成物品炫耀,谈不上丝毫尊重。
而他……他曾经希望阿嫣可以明白他的追求,脱离旧社会的捆绑,成为自立自强的新女性,可她却走上了歪路,变成了有钱有势男人的玩物。
说不心痛,是假的。
乔秋露看着他的脸色,又看看前面的沈景年和阿嫣,有些忐忑:“子明,我们可以不去的,我去跟景年说一声。”
唐子明摇了摇头。
乔秋露欲言又止,挽起他的手,走了过去。
阿嫣刚才听沈景年说,那两个洋人中文说的不太流利,用英文告诉他,他的女伴非常美丽,不禁甜甜地笑了笑,用蹩脚的英语道谢。
洋人走了,迎面走来的是两个熟人。
沈二爷的舞会,能被邀请是荣幸,除非有重要的事,极少有人会推掉,所以在这里看到唐子明和乔秋露,阿嫣并不惊讶。
沈景年看着他们:“秋露。”目光转向脸色不佳的唐子明,微微颔首:“唐先生。”
阿嫣也跟着他叫了一声:“唐先生。”
语气带着玩味。
沈景年瞥了过来。
阿嫣轻哼,收起有意挑事的眼神,对乔秋露笑笑:“乔小姐你好,常听沈——”
沈景年抬起手,放在唇边,咳嗽了下。
阿嫣很自然的纠正过来:“常听景年说起你,听说你和唐先生要结婚了,提前恭喜你们,祝你们永结同心,幸福美满。”
乔秋露上次见过阿嫣,自从知道她的身份,看到她便很有点不是滋味,没想到第一次正式见面,对方竟然这么有气度,愣了片刻,也笑起来:“谢谢你。我也祝你——”
说到一半,悻悻然停下。
祝他们什么呢?
都说阿嫣是沈景年的情人,这么不明不白的关系,怎好出口。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阿嫣仿佛没感觉,接过话题:“你可以祝我永远貌美如花。”
乔秋露一怔。
沈景年摇了摇头,适时出声:“进去吧,秋露,你的几个同学也在。唐先生……”他看着那个明显带有敌意的男人,笑了笑:“……请。”
终于,等人都进去了,阿嫣转过头,问:“沈先生,我挂在你手上很久了,能走开一会了吗?”
沈景年说:“玩的开心。”
四个字,也是当初第一次见面,他说过的。
阿嫣便放开了他,转身就走,谁知刚走一步,手腕一紧,回头,便看到他深邃的目光。
“玩的开心可以,别玩太疯,嗯?”
阿嫣不耐烦地甩开他:“知道了。”
*
舞会开始后,沈景年和相识的商人谈生意,无暇顾及其它。
前半场还好好的,后半场,大厅一个角落有人起了争执,两个看起来文文弱弱书生气十足的年轻人,为了用天上明月比喻阿嫣小姐好,还是用晴空艳阳比喻更适合,吵了起来,到后来全都面红耳赤的,差点抡起袖子大打出手。
八成是喝多了。
幸好没闹大,只在小范围引起注意。
阿嫣对于男人因嫉妒打架,本是袖手旁观喜闻乐见的,这次难得打起圆场:“明月艳阳我都喜欢,啊呀,别吵了,都是我的乖宝贝,别下重手,打坏了脑子还怎么夸我啊……”
人多嘈杂,没几个人听清。
那两人都是唐子明认识的,他在旁边看着,听他们为了自己的前妻争风吃醋,甚至于失去理智,恨不得互殴,不知不觉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
等到风波过去,两人都被沈景年派来的人‘请’了出去,他见乔秋露正在和女同学说话,便快步走到阿嫣身边,将她拉到阳台上。
阿嫣跟着他出去,没有挣扎。
唐子明两手放进口袋里,看着她的目光沉重:“阿嫣,你怎么变成这样?好吧,就算你觉得我辜负了你,也不必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报复我。你和百乐门卖笑讨生活的舞女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我是大明星。”
“你——”唐子明堵的胸口生闷,过了好一会,才静静的说:“他们……那些迷恋你捧着你的男人,他们没见过你以前的样子,我却见过。阿嫣……”他握住女人清瘦的肩膀,神情庄重:“你是个好女人,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阿嫣笑了笑,抬眸看他:“我过的不能更好了。唐先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从前跟我说过的话,我全都懂了。”
她板起脸,故意用文绉绉的腔调,说着滑稽的谬论:“旧社会的礼制束缚了女人追求快乐的天性,这个时代男女待遇相差太大,男尊女卑的顽固思维是可耻的,是应该被彻底打破的。所以,我决定扛起女权的大旗,古有妻妾为一夫争风吃醋,扯头发撕破脸皮,今有我的情人为我挽起袖子干架,这不是很好么。”
唐子明惊疑不定:“阿嫣……你、你是认真的,还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阿嫣一双笑眼盯着他,过了片刻,扑哧一声笑出来,摇摇头:“当然是逗你玩的,书呆子。”
唐子明心头一跳,不知怎么的心跳快了起来。
他刻意压制住胸腔里的悸动,说道:“离开百乐门吧,我可以替你说服张浦兄,劝他不计前嫌接纳你。”
阿嫣不置可否,只道:“说下去。”
唐子明继续说:“沈二爷可以给你一时的荣华富贵,却不能保你一生无忧。你难道没感觉吗?刚才,你们站在外面,他对待你的态度,完全就像一件衣服,一块昂贵的手表,他在对客人炫耀——可你不是物件,你是一个有血肉有灵魂的人啊!他对你,根本没有尊重。”
阿嫣听着听着,叹了口气。
唐子明心口一紧,无端生疼。
阿嫣淡淡道:“即使你说的都是真的,又能怎么办呢?”
唐子明哑口无言。
阿嫣讽刺的笑了下:“难道,等你来救我吗?”转身,看着夜色下的花园,声音变得遥远:“唐先生,如果不是你的一意孤行,也许……我还会在唐家,照顾你的一日三餐,替你打理唐家里里外外的杂事,晚上,看你在书房念书,给你做点吃的,熬一碗你最喜欢喝的汤……这样安稳的日子,再不会有了。”
唐子明喉结滚动了下,眼中有痛意。
他张了张嘴:“阿嫣。”
阿嫣没有回头,夜色下,女郎的背影单薄冷清,说不尽的孤单。
“我早就不恨你了,子明。”阿嫣背对着他,淡淡说道:“我祝你幸福,永远也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说完,她转了回来,往里面走。
唐子明内心感动,追了几步,却见阿嫣蓦地停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正往这里走来的,是沈景年。
那个拥有诸多腥风血雨的传闻,上海滩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斯文清雅的外表下,不知装的是如何狠毒残酷的心肠。
唐子明忽然觉得紧张,又莫名的有了一种无畏的勇气,冲上去挡在阿嫣身前。
他想,如果那个人要发难,他总得保护她。
她是那么孤单,那么无助。
沈景年看见横在阿嫣和他之间的唐子明,神色不变,只是唇边永远温和的笑意,失去了温度。
他的目光落在男人脸上,话却是对他身后的人说的:“到处不见你,出来找你。”
阿嫣从唐子明背后走出来,问道:“生意谈完了?”
沈景年点头。
阿嫣又问:“顺利吗?”
沈景年笑了笑:“还好。”
他伸出手,阿嫣很自然地挽住,没想他又松开,改成牵住她的手,十指紧扣。
阿嫣看了看他,没说什么。
沈景年对唐子明点了下头:“唐先生,失陪。”
阿嫣跟着他走了两步,在最合适的时间回头,凝望着唐子明,幽幽叹了口气。
就是这一个眼神,这一声叹息,唐子明今生都没忘记。
魂牵梦萦。
*
等到管家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已经深夜了。
沈景年坐在小客厅里,手中握一杯酒,似有几分微醺的醉意。
阿嫣躺在沙发上,枕着他的腿,高高举起一面镜子,一会远远的看看,一会又拿的近一点,盯着仔细瞧。
齐正拿着车钥匙过来,开口:“沈先生,我送阿嫣小姐回家。”
沈景年侧眸,看了他一眼。
齐正觉得脖子有点凉。
阿嫣在一边笑:“齐先生,你这么没眼色,沈先生要扣你工资,罚你去看大门的。”
齐正黝黑的脸红了红,讪讪地退了出去。
沈景年轻声笑了笑。
阿嫣放下镜子,看了他一会,见他面色微红,不如平时那样,总是缺乏见光的苍白,细长的凤眸也泛着红,似醉非醉,似梦非醒,便问:“醉了吗?”
沈景年抿了口杯中酒,放下透明的酒杯:“太清醒了,可惜。”
阿嫣说:“我陪你喝酒?”
沈景年放低声音:“陪我做点别的。”
阿嫣起身,对着他伸出手,欢迎的姿势:“好。”
沈景年抱她起来,走上旋转的楼梯,进房。
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
阿嫣的后背陷入柔软的床,手指伸进他的黑发,微眯起眼,起起伏伏之间,忽听他哑声问:“唐子明说了什么?”
“……你可真会挑时候扫兴。”
沈景年重复了遍:“说了什么?”
阿嫣闷哼了声:“没什么,谈谈人生。”
上方的男人叹息一声,喘着气,语气带几分笑意,真真假假,道不明分不清:“是么……我也想跟张小姐谈谈人生,以后,可别乱走了——尤其当着我的面。”
阿嫣笑:“怎么谈?”
他的黑眸深沉,见不到底,嗓音低哑:“用手……”修长的手指抚过女人的脸和修长的脖颈,“用嘴……”湿热的唇落在她的唇角,“……再用点别的。”
动作渐转激烈。
阿嫣攀附着他,在他耳边轻轻调笑:“沈先生,你不正经的时候,当真有趣。”小手找到他心口的位置,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下,眼神依旧凉薄:“心狠一点,人会过的更轻松,一段露水情缘,别看的太重,以后……才能好聚好散。”
*
次日,阿嫣到家,已经过了中午。
沈景年送她回来,到了地方,他一手撑在车门上,打趣道:“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阿嫣说:“不了,你家里没化妆品,也没保养品,这一晚上真要人命,我醒了足有五六次,脸上干。我要回去补救了,真没时间招待你。”
沈景年也不强求,点了点唇:“好,亲下走。”
阿嫣没功夫跟他纠缠,不管前座有些尴尬的司机,凑过去亲他一下,开门走人。
何妈从厨房里出来,怨怪道:“小姐,你不回来早说一声,子睿小少爷又等了一个晚上,早上才出去。”
阿嫣说:“我叫人打了电话的。”
何妈:“没接到。”
阿嫣舒展了下双臂,往楼上走:“以后别等我,该回来总会回来,不回来,死在外头了也会见报——”
“呸呸呸!”何妈啐道:“别乱讲。”
阿嫣笑了笑,进去房间,跟一堆瓶瓶罐罐打了好久的交道,门口响起两声轻响。
她没回头:“进来。”
唐子睿顶着黑眼圈进来的,瞧着很是疲惫。
阿嫣问:“有事?”
唐子睿说:“你一晚没回来。”
“对,然后呢?”
唐子睿的神色复杂,目光从阴沉森冷,转为压抑的平静。
最后,他开口:“我要走了。”
阿嫣没什么反应:“回唐家吗?我叫人送你。”
“不。”
阿嫣这才转身,看着他,过了几秒钟,说:“外头乱的很,枪弹无眼,意气用事会送命的。”
唐子睿淡淡道:“我想了很久,不是突发奇想。你说过,我的人生由我决定,后果由我承担,如果死在外面,那是我活该,你连一滴眼泪都不用对我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