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晴不太明白他在干吗, 眼睛看着他,见他神情冷漠,一双眼睛魂游天外一般,专注在划破白纸的匕首刃尖上, 一遍又一遍地,进行着这样机械似的动作重复。
她站在门口,如果她稍微正常一点儿, 都该被这半夜里诡异至极的一幕吓得心惊胆战,甚至转身就逃, 可是她不懂什么叫正常,从小到大为人做事从没跟别人一样过, 她眼睛盯着那一上一下的匕首,突然开口问道:“你在干什么?”
第一遍他显然没有听见,她大声问了第二遍, 葛天籁从刃尖上抬起头,眼睛像是有些不适似的,找了半天,才意识到声音从门口传过来的,然后他就看见了她,眼睛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张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陌生:“你醒了?”
葛晴没回答,她赤脚走过来,到了他旁边,看着他手里的匕首,那匕首有非常漂亮的刀鞘,碧蓝色,像是美玉做成的,刀刃极为锋利,每挥动一下,白纸就撕开了一条缝,她看了一会儿,自己也有些被这机械重复的动作催眠了似地,想都没想,她就伸出手对他说道:“我看看。”
他抬起头,盯着她,眼睛疏淡遥远,隔了一会儿,他调转匕首,将把手递到她手里,葛晴攥住了,她此前从未摸过真正的凶器,上次用烧烤店的刀具自我保护,是出自不得已,那把刀跟现在手上握着的这把匕首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凶器的刀刃长而尖,边缘锋利,吹毛可断,时间久了,一股阴寒悚然的气息从刀刃上透出来,侵入肌肤,她心中微动,眼睛盯着对面呆呆的葛天籁,问道:“你的?”
他嗯了一声,眼睛没有看向她,神情也冷淡至极,明显不想交谈。
桌子的抽屉敞开着,里面有个黑丝绒的盒子盖子掀开了,很明显用来盛放这把匕首的,她站起身,将匕首丢在里面,啪地一声合上盒盖,然后将抽屉闭拢,看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座凝冻的冰山一样的他,十分不解地道:“半夜不睡,为了这个?”
“与你无关。”他冷冷地说,口气生硬得能让人回避退闪二千里地。
葛晴没有被吓退两千里地,反而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支颐,盯着眼前的他,半天之后,她轻轻叹了口气。
室内无言,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现在能去睡觉吗?”她问。
他不吭声,眼睛看着一旁,下颏骄傲又孤僻地绷着,不知道在矫情什么。
“我很困,睡吧,嗯?”她用自己从未有过的柔和声音跟他说道,感觉自己像是在哄一个不满一岁夜夜啼哭、吵闹不睡的孩子。
他没有动,眼神冰冷,一点儿温度都没有,薄唇紧紧地闭上,一言不发。
葛晴没有接触过这样的葛天籁,难道夜晚开启了他身上的什么模式吗?为什么跟白天判若两人?莫非特意在离学校这么近的地方,大费周章地弄了这样一个房子,也跟他现在的样子有关?
毕竟住集体宿舍的话,半夜这种发神经的样子,是根本行不通的吧?
她站起身,最讨厌麻烦的人,还是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对他说道:“卧室里放匕首,肯定睡不好,你换个屋子睡吧。”
他没吭声,任凭葛晴拉着回到她的屋子,她把他推到床上,让他躺好,不太温柔地帮他盖上被子,自己躺在他旁边,关了灯,闭上眼睛之前,低声对他说了一句:“睡吧。”
他眼睛却睁着,一动不动,直愣愣盯着天花板,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双目炯炯,毫无睡意。
葛晴侧过身子,看着他,看了半天,后来伸出手,遮住他的脸,掌心沿着他的额头轻轻向下滑动,将他眼睛合上,嘴上又轻轻说了一句:“睡吧。”
他还是没动,过了好一阵子,向她这边儿靠近了,身体紧紧地挨着她,葛晴的手始终覆盖着他的眼睛,就这样不到一分钟,沉稳的鼻息传来,他竟然睡着了。
葛晴拿开手,夜色里看他双目紧闭,呼吸悠长,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睡得这么熟,他应该是困极了吧?
困成这个样子,又不肯睡,半夜拿着一把刀摆弄,是心理有什么想不开的吗?
她刚刚睡过一觉,这时候走了困,一时半时睡不着,眼睛盯着葛天籁,想到自己跟他相识以来,他几乎从一开始就千方百计想要跟自己同住,中间无数次提起此事,那时候只觉得这种匪夷所思的建议,是这个怪胎闲极无聊胡扯八扯,跟自己开的玩笑——
莫非他之所以会念念不忘,屡次提及跟自己同住,就是因为夜半失眠的缘故吗?
果然第一眼的印象不错,这个家伙啊,是个不太正常的孩子。
不过正常也好,不正常也好,她从小到大,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兴趣阙如,从不感兴趣,有时候她累极了,甚至连活着都觉得没什么意思,天生是个冷到底儿的性格,她从不知道什么叫关心体贴,她心想自己今晚所作所为也应该不是什么关心体贴,她之所以会对他稍微不太一样,主要还是因为在山上的时候,他曾经说过自己是他的朋友吧?
长这么大,他是唯一一个明明知道她像个哑巴一样不爱说话,个性阴沉,还愿意跟她相交的同龄人。
况且,用老校长的话来讲,不管动机到底是什么,他确实在相识以来,至少两次向困境中的她提供了帮助,她是没有接受,但是她始终都感激他提供帮助的那一刹那,他表现出来的对自己的善意,所以——
今晚不过是一种投桃报李,是对曾经善意的一种感谢。
她这样想着,心安理得地打了个哈欠,旁边呼吸绵长的人的沉睡,仿佛是一只最有效的安眠曲,她翻了个身,也很快就睡着了。
她又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沿着山路上行,头上太阳照得浑身暖洋洋的,沿途像是开满了山花,她一边骑车,一边心中唱着小曲,哼哼了一路,梦里她好像还笑出了声,她一边笑一边还在梦里纳闷,心想自己原来也会笑呀?
有什么事儿值得这么开心啊?
“高兴什么呢?”
她听见有个声音在梦里说,她到处转着找人,脖子动了动,这个动作让她醒了,睁开眼睛半天,还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直到旁边又有人说:“傻笑什么呢?”
她猛地坐起身,陌生的房顶,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铺,陌生的——不算陌生的葛天籁……
她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想到刚才的美梦,真的是好多年没有这样的好梦了,难道是因为这些天陆陆续续地,开始有好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吗?
黑色的蘑菇都见了,梦里妹妹的哭声也没有了,她竟然还哼哼上了周深的那首《大鱼》——凝望你沉睡的轮廓——她想着这句歌词,回想昨晚他睡着了之后,自己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蓦地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在梦里会唱着这首歌,汗颜得脸都红了,使劲儿摇了一下头,及时撇清:“没笑啥。”
“当面撒谎,明明就笑了,非说没笑。”他不客气地拆穿她。
葛晴斜了他一眼,看他睡了一觉之后,又恢复成正常葛天籁的样子了,冷冷的,酷酷的,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突然就放了心,快速地翻身下床——大清早跟一个男生在同一张床上醒过来这种事儿,就算是她这种从来不知道性冲动为何物的晚熟女生,也觉得不太妥。
虽然她问心无愧,这根本不是什么同床共枕,自己不过是当了一个晚上的保姆,但因为照看的这个娃娃实在太高太大,随时有从娃娃变身为猛兽的危险,她本能地觉得,还是稍微保持一些距离比较好。
窗帘遮住了屋子大部分的光线,她不知道现在几点,耳中听见躺在床上的葛天籁吩咐Phoenix开窗帘,换气,打开浴室排气扇,一连串的指令让整个屋子立即透进新鲜的光线和新鲜的空气,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起床方式,叹为观止,眼睛盯着刷刷拉起来的窗帘,仿佛躺在床上没动的葛天籁会魔法一般,她真的忍不住,赞叹地道:“真是好啊!”
葛天籁听见了,从床上欠起身,看着她,神情中有一抹掩不住的高兴,问道:“真的?”
葛晴诚实地点头,说是啊。
他低下头,好一会儿没动,然后突然噗哒一下下地,进了浴室,浴室的门在他身后迅速关上,可即使他动作再迅速,葛晴还是看到了他关上门时眼神里的一抹得色,心想这个人还真是别扭啊,得意就得意,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偏偏要躲起来得意,没长大的小鬼思考问题的方式还真是怪异。
☆、第 63 章
63
当初断言他跟自己差了十六年的修行, 看来还真不是自己自大呢。
她从床上爬下来, 回身把床铺稍加整理,找到自己的棒棒机, 第一件事是给妹妹打电话,告诉她自己一切平安,让她不要担心。
电话打过去, 妹妹很快就接听了, 听见姐姐的声音,葛婷很高兴,一叠声地问:“我给你发了语音信息, 你听见没有?我怕你没醒,怕吵了你,担心了一个早上了,幸好你现在给我打过来了, 不然我就要担心得不管三七二十一给你打过去了,吵醒你也没法。”
一大堆的话扑面而来,让葛晴忍不住笑了, 妹妹啊,就是话多, 从小就这样,她嗯嗯了几声, 听见妹妹问自己在哪儿睡的,现在既然自己平平安安地,也就没必要撒谎, 于是照实回答说:“在葛天籁的家里。”
电话那边突然死一般寂静,让葛晴以为电话断线了,她接连喂了几声,才听见葛婷声音有些异样地问:“真的在他家?”
声音脆弱,葛晴甚至能从妹妹的声音里听出一丝颤抖,她不懂自己在葛天籁家里睡,为什么会让妹妹如此害怕,想了半天,心想估计跟葛天籁给她的观感有关,没准儿妹妹以为自己被葛天籁怎么样了吧?
毕竟打小,她们俩就偷偷发过誓,长大了,坚决不找男人,也不生小孩的。
虽然是孩子气的誓言,但是这誓言里有她们难以言说的出身,也有成长过程中外婆法西斯般的压制,所有跟男人、跟小孩有关的事情,早早地就在她们姐妹的心里,刻上了肮脏放荡的痕迹。
所以对她们俩来说,那不是年少无知的誓言,她们是真心这样想的。
她不得不解释,好让妹妹安心:“没事儿,我跟他什么事儿都没有,我就是借宿一宿,今天就回家了。”
葛婷还是好半天没有说话,后来再发声时,语气颤抖得几乎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姐,答应我,离他远点儿,行吗?”
葛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句话,她从来对妹妹都是有求必应,长这么大,没干过逆了妹妹心意的事情,如果是昨天,她想她对妹妹的这个听上去就很无理的要求,应该也不会犹豫,毕竟昨天的话,她跟他还不算是朋友。
但是,她忘不了他站在厨房里,给自己煮的那锅红色的汤,或许并不是什么稀奇物事,但是很饿的时候,喝着暖乎乎的能入口的汤水,感受着他对饿了整个下午的自己的一片关心之意,她觉得,人跟人之间相处,能有这份心意的,就是朋友了。
不需要特别的。
于是她问:“怎么了?”
“我——我不喜欢他,姐,你能不要跟他接触吗?”葛婷声音颤抖得不像样子。
葛晴沉默了一会儿,想要跟妹妹解释葛天籁这个人,可是她不善口才,没张口就知道自己解释不清,为难地一径沉默着。
“他——他看不起我!姐,我讨厌看不起我的人,不,不是讨厌,是恨,我恨看不起我的人,所以你绝对不能跟他在一起,你要是跟他在一起,你早晚有一天也会跟他一样!”
葛晴默默地听着,任凭妹妹在电话里发泄,直到听见妹妹的哭腔,她心中悚然一惊,忙说:“别哭,我不跟他一样。”
“会的,他的嘴巴像条毒蛇,你听了他说的,会变得瞧不起我!”
“不会。”葛晴斩钉截铁地发誓。
葛婷被这句“不会”的语气镇住了,电话那边的她明显冷静了下来,隔了一会儿,她轻声说:“我么都受得了,不管生活多苦,学习多累,在别人那里受了多少气——可我就是受不了你瞧不起我。姐,你说了不会瞧不起我,将来不许变卦啊?”
“不变卦。”葛晴答。
葛婷跟姐姐一起长大,知道姐姐说话就是在地上吐了钉子,从来都是作数的,她低落的情绪立即好转了一些,匆匆说道:“我今天还有一个上午的空闲时间,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找你。”
“他家,我不知道在哪里。”
“离学校远吗?”
“不远,走路十多分钟。”
“那你现在就下楼,知道我们学校不远处的小花园吗?我去那里找你,不见不散。”葛婷似乎生怕姐姐在葛天籁的家里多呆一秒,匆匆地说完,不等姐姐回答,电话已经挂断了。
葛晴盯着嘟嘟响的手机,愣了一下,收起来,走到浴室门口,对里面冲个没玩没了的葛天籁大声说道:“我走了。”
浴室内水流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间浴室门就打开了,葛天籁只在腰间为了一条雪白的毛巾,赤着脚,浑身从上到下全都向下滴着水,眼睫毛都湿漉漉的,看着她满脸不解地问:“走?”
她点头,拉了一下自己身上他的大睡衣,问:“我昨天脱下来的衣服在里面吗?”
他没回答,只是问;“为什么走?”
“我妹妹在等我。”
葛天籁听见她说到妹妹,眼神微变,里面不善的意味如此明显,以至于不太留心细务的葛晴都注意到了,她奇怪地问:“你跟我妹妹打过交道吗?”
葛天籁摇头,薄唇一咧,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道:“怎么可能呢,我从不跟不相干的人说话。”
她不懂这俩人是怎么了,自己妹妹刚刚听见自己与葛天籁过从甚密,反应那么激动,以前从未见过;而葛天籁听见自己提起妹妹,这眼神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这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这是瞧不起妹妹吗?
两个根本就不相识的人,到底是如何发生龃龉的呢?
他目光专注地盯着她的眼睛,看得葛晴直奇怪,就奇怪地看回去,这才注意到他几乎半裸的着装,她平生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看着异性赤裸的胸膛,遑论还是湿身的状态,她脸登时红了,脚步不自觉地向后退去,想转身走人。
葛天籁一伸手,就将她胳膊抓住了,葛晴尴尬得直甩手,偏偏又不敢过于用力,生怕哪一下不小心,碰到他围在腰间的毛巾,那就糟大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