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瑶仰着脸看他,见他目若星辰,银河烂空。
程勿坚定无比地向她伸出手。
他指骨修长有力,指甲圆润,轻轻曲着,线条十分好看。他扬着眉看她,抿着唇,睫毛颤抖,装得很淡定、实则分外紧张地等她答复。
女瑶心里微笑:程小勿啊……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女瑶负在身后的手慢慢放开,她的手伸出。在程勿亮起的眼眸下,女瑶的手落在了他手掌上。她抓着他的手,借力一跃,人腾空而起,跳上了马背,坐到了他身前。
程勿惊喜:“……!”
女瑶哈哈笑,仰头:“满意了吧?”
程勿哼了一声,没说话,眉目间却春意盎然。他高喝一声“驾”,夹紧马肚,身下骏马登如闪电般冲出。骏马神采飞扬,高跃过篱笆,一径穿过山道两旁的树木,向山下行去。魔教诸人看得呆滞,耳听教主爽朗大笑声,眼见教主被程少侠御马带走。他们连忙牵上教主留下的那匹马,紧追程少侠而去。
一路下山,风驰电掣——
秋意渐浓,两边景致有浅绿色变为枯黄。秋收已过,草木凋零,野间行人已十分少。秋雨凉凉如丝如线,滴滴答答地飘落。程勿从后贴紧女瑶,紧抱住她。他清瘦的身形正好能护住娇小的她,她坐在他怀中,向后靠着他,将自己的力量完全压在程勿身上。
风吹起额上的发丝。
女瑶舒服地眯起眼,眼中噙着点点笑意。
程勿的手臂扣在她腰间,他的肌肉紧实如流线细绷。他初初开始成长,正是年华大好之时。被男人保护在怀中,于女瑶是很新奇的体验。她的话含在口腔中,想说让他别骑马了,把“玉皇篇”中的轻功拿出来练一练。但是话到口边咀嚼来去,女瑶眸子闪烁,却没说出。
她向后缩了缩,在他怀中闭上眼:算了,程少侠的怀抱这么温暖,他若是走了,她多孤独。
女瑶向后缩的样子,让程勿误以为她冷了。他更是抱紧她,贴着她后背,将内力传给她。程勿欢喜道:“小腰姊姊,你看——”
女瑶顺着他的视线向上看,只看到天地高远浩渺,云团成聚。女瑶茫然:“看什么?”
程勿:“那云多好看啊。两片云贴一起,不就像我和你么?”
女瑶认真地看半天:“……有么?”
“看那朵花!多好看!”
女瑶瞪大眼:“哪里?有么?好看在哪?”
程勿气:“……你真是个棒槌!”
程勿再指田野间结伴飞过的蝴蝶、在水池上轻轻一点的蜻蜓,他愉悦地让他看树上飘着的叶子,带她欣赏一行白鹭于云间拍翅,再停在悬崖边,看云水共天,雾淘滚浪……世间风景千千万,程勿握着她的手,一点点,与她的手心紧贴,十指交叉。
虽然他的女瑶姊姊全程迷惘,完全没欣赏到所谓的美景。
程勿微微气馁,只好不厌其烦地指给她解释……
魔教诸人远远坠在后,看程少侠和教主结伴而行,那般亲密。他们从中原赶到此地,花了十天时间;然他们从此间回到小玉楼的门派位置,走了近一月时间。概因程少侠他执着无比地纠缠他们教主,他们教主唯一的应对方式,就是逼程少侠练武,同时拿出陶华大师姊给出的残篇,自己补自己的缺陷……
至此,魔教中人都觉得,程勿一定是他们未来的教主夫君。
而此时,小玉楼的门派所在地,金使等人已经翘首相盼,等待教主回归。青莲教一夜灭门的事让小玉楼的师徒遍体生寒,却让金使等人精神大振。如今江湖到处在说这件事,不光金使他们,就连去捡朝廷漏子的斩教圣女白落樱,和夜神张茂,都听说了他们教主闹出的这般大动静。
白落樱捂脸向往:“哇!”
教主真是威武!为了程少侠一人,灭了一个门派。若非程少侠,教主都懒得理会青莲教的叛教呢。世上姑娘,谁不希望有这么一个一发冲冠为红颜、还了不起的夫君呢?
白落樱和夜神张茂伏在一条御道一侧的墙头,此乃官方必经之道。斩教教主的可怕传遍中原,连洛阳这边都听说了。只是比起江湖人士,不习武的普通百姓,有的觉得江湖人血腥,有的觉得斩教教主真是威风八面。要等的人一直没有等到,白落樱蹲伏在墙头,取出她收到的纸条,再次激动地将教主一夜挑一门的事迹读一遍。
白落樱问旁边不动如山、目光如鹰隼般盯着下方的张茂:“夜郎,若是我被敌人抓了,你会一夜灭一门么?”
夜神以专业的隐藏姿势伏在墙头,整个人快要被头顶坠着的树叶压倒。然他纹丝不动,手按在墙头,听着四方动静。他比白落樱专业几多,然他每次进入状态没多久,旁边白落樱都要与他说话。
夜神皱眉,心想:日后出任务,绝对不能带小白。小白莫不是敌人的卧底吧?就会耽误我时间。
幸亏夜神习惯沉默,没有把他的真实想法说出。然白落樱问他话,他说出的答案也不动听:“不会。”
白落樱大恼:“为什么?!”
她用拳头捶旁边情郎的手臂:“我都被抓了,你都不会去灭门!”
张茂冷静的:“我是杀手,我不擅长单打独斗,不擅长直面迎敌。我武功也比不上女瑶。我不可能一晚上去灭一个门派。”
白落樱一滞:“……”
她气得:“我就是举个例子嘛。我又不是真的让你去灭一个门派,我当然知道你做不到了……但是你不会哄哄我么?谁要听你的实话分析了?你一点都比不上我们教主!我干什么要跟你在一起?”
她突发奇想,捧着脸颊出神道:“我要是能嫁给女瑶姊姊就好了……”
夜神打破她的幻想:“可惜她是女的,你再爱她也无用。”
白落樱:“……”
她咬腮帮,回头怒瞪他,快要被这个臭男人气死了。她叫一声,扑过去。夜神怕她从墙上摔下去,不得不张臂将她接个满怀。怀里的姑娘伸长指甲,狠狠地在他脖上划了一道。夜神皱眉不语,白落樱在他怀里又踢又打,小声骂他“无情”“冷血”“软脚虾”。她也不会多少骂人的话,就翻来覆去说个不停。
弄得夜神手足无措。
夜神想:我又怎么惹她不高兴了?
被白落樱打了好几下,夜神一时没忍住,叹口气说了实话:“女人好麻烦。”
白落樱:“啊啊啊啊你这个混蛋——”
她气得快要尖叫了,张茂忽然神色一凛,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发声。白落樱立即意识到他们要等的人到了,不再跟情郎撒娇,她拍了拍张茂的手,示意张茂放下捂自己嘴的手。张茂见她乖了便松开手,眼睛仍看着下方,看下方黑压压来了一队马车。他忽的气息一压,手臂僵了下,低头,看到自己手腕处的一个清晰牙印,还渗着血。
罪魁祸首的唇还贴着他的手腕,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她咬出的血迹,冲他狡黠地翘了下鼻子:让你欺负我!痛吧?反正你不敢喊出声。
张茂:“……”
他看她自得却明媚的笑脸,心中荡起,软成春水。他忍不住想笑,却只是甩了甩手腕,抓住姑娘的手,压抑住自己此时的心猿意马。张茂努力定下神,与怀里不再闹他的白落樱一同将身子压得再低些,盯着下方缓缓行来的车队看:
据斩教传来的消息,新朝定都洛阳后,几位皇子征战后回洛阳,在洛阳争权争得不可开交。剑拔弩张之时,远在长安的燕王妃生子后难产而死。燕王唯恐自己势力薄弱的长安地段被政敌打压,立时让府上小妾抱着婴儿来洛阳汇合。
此日经过洛道的,当是燕王新出生没多久的世子。
斩教特来洛道看望他们要闹出什么乱子。
白落樱点着下方人,跟张茂使眼色,让张茂牢记她之前说过的信息:燕王的前几个孩子都早夭了,理由千奇百怪,燕王十分看重这个小孩子。斩教要与燕王合作,少不得得把心思往这个小孩子身上放一放。
不信燕王世子进洛阳,政敌们不动手!
白落樱和张茂在上方伏身而观,下方的车马渐行渐近。香车宝马,一路胭脂浓郁。马车最中间的一辆车中,燕王的小妾紧抱着怀里的婴儿。听外面侍卫说已进了洛道,不日当可入洛阳,小妾微微松了口气。这一路上她精神十分紧张,唯恐怀里幼儿遇刺,她可无法跟燕王交代……想她一个弱女子,千里迢迢带着一个小孩子进京,小妾心中甚苦。
然小妾心神将将放松,忽然两方高处传来黑色箭只,杀向这只车队。车队一下子乱了,马车蓦地停住,车中小妾差点被甩出。她怀里的婴儿立刻嚎啕大哭,四面涌来的刺客门听到哭声,立时向这辆车中杀来。
“保护世子!”
高处,白落樱和张茂静静的,看四方人马围住了这队车马,开始大肆杀戮。白落樱屏着呼吸,见一个娇弱的姑娘颤巍巍地从一马车中爬出,怀里的婴儿已哭得歇斯底里。侍卫们、刺客们乱糟糟挤一起,哭叫声混着兵器碰撞声,白落樱心想:果然。
而张茂不待她吩咐,当即跳下墙,跃入了杀阵中——
神鬼皆杀!
☆、第72章 1
官道双方持斗时, 抱着婴儿躲避的小妾行动艰难, 几次撞上敌方的砍刀, 她赫然发抖。怀中的小世子啼哭不绝, 搅得人心烦意乱。敌人的目标便是小妾怀中的幼子, 哪怕小妾被军方护着逃,绕开敌人也绝不可能。这番几次下来, 险象环生,小妾面色苍白。她忽地被脚下的尸体一绊, 忍着尖叫的冲动趔趄跑时,前方冷不丁出现一把刀。刀背上的清光照亮她惶恐的眼——
“哇哇哇!”怀里的幼儿哭得更加大声。
正在此时,天地清音起, 旋律优美、此起彼伏的笛声如春风般, 从人心头拂过。持刀要砍的蒙面人在这时一个恍惚,他沉浸在笛声中醒不过神。小妾的手臂忽然被向后一拽, 她惶恐看去,一个穿黑青色武袍的英俊男人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一脚踹中身后扑来的人的腰腹。
他不动声色地看眼她怀里的婴儿。
小妾吓得更加抱紧:……莫非又来一个抢她孩子的?!
青年人只是看了一眼,确定孩子还活着, 就不再看。他拽着行动不便的女人在一地尸体中穿行, 周身煞气凛凛, 五步一杀人,他眉头都不皱一下。而就是他的出现, 让场中紧张的打斗不再一面倒。天地间的清音不绝如缕, 丝丝萦绕心间, 小妾不经意抬头,看到树丛墙头,苍绿中,立着一横笛而吹的妙龄姑娘。
那姑娘垂着眼,秀发长衣被风吹得扬起,如水般皱起。姑娘青眉墨眼,立在墙头,婀娜而貌美,如神女般光华圣洁。然笛声一出,敌方的神智皆在短期间昏沉沉……
敌方忽然反应过来:“斩教的圣女白落樱擅御音……妈的,主人所料不错,燕王果然跟邪魔歪道合作了!”
“竟派江湖人伏击我们!”
然此次行动,敌对势力自然有应对之法。笛声中,咬着牙强行运转真气、从白落樱的笛声中转醒的敌方头领,在唇间吹一个呼哨,当是时,尚在人群中为战的张茂先发现了不对劲。他登时脚下重踏,跨步向前。他手中始终拽着碍事的妇孺,却杀向那首领。
张茂大吼:“小白!”
随他开口,四方路口出现了更多的蒙面刺客。笛声一顿,白落樱握笛于胸前,看到许多刺客直接跳上墙头、屋檐,向她杀来。她顿时紧张,咬了下唇,还是硬着头皮抓住笛子迎上去打斗了。而她的笛声一停,下方原本被控制住、战力变得微弱的敌方刺客立时迎来了一个反扑。
白落樱从墙头跳了下来,衣衫翩跹若鸿。她只一个趔趄功夫,夜神就放开了那个小妾,拖住了差点跌倒的白落樱,并随手一撒,追向他们的蒙面刺客噗通噗通,下饺子般倒地。夜神低头查看白落樱有无受伤,白落樱指着他身后惊呼:“世子,世子!”
张茂扭头,看到小妾又被包围住了。
夜神咬下腮,转身冲进杀阵,真是忙得焦头烂额。
然敌人的数量在增多,小妾这方势越来越弱。当张茂转身杀人时,听到“恩人”“恩人”的高呼。他没意识到那是在喊他,他随意一回头,看到那位燕王的娇弱小妾被倒下的马车压住了腿,数个不怀好意的敌人冲向她。小妾满面惶惶,实在无法,将手向上一抛,怀中的襁褓抛向了张茂。
张茂一个精神,跳起登空,在半空中接住了襁褓。他低头一看,襁褓中的婴儿哭得脸都红透了。
另一边和敌周旋的白落樱看到张茂拿到了小世子,她一呆:小世子……跑张茂怀里去了?
四方敌人眼见更多,夜神急促叫一声“小白”,白落樱快速应一声。两人当即汇合,眼看燕王这边要吃亏,他们也再不恋战。毕竟燕王现在与斩教的合作只是暗地里多,没有放到明面上,甚至燕王都没有许过他们斩教什么……为了燕王奋勇杀敌,就不用了吧?
夜神一手抱婴儿,一手拽白落樱,几下攀墙上树。他轻功了然,人又习惯在黑暗阴影中走。跳上高处短短几息,敌我双方便都追不上了。而他们再打一会儿,洛道当地官府便派了人来查看。敌人撤退,小妾被从马车下抢救出来时,望着自己空空的怀抱,立时脸色煞白——
世子呢?
为什么小世子不在?
那个江湖大侠,不是来帮他们的么?为什么事后不归还她孩子?她如何跟燕王交代?
洛道因为一个小孩子乱了节奏,夜神和白落樱则抱着这个孩子,躲开了追兵,进了一个战乱后便无人居住、到处结了蛛网的院落。黄昏时进入院子,天上开始淅淅沥沥下秋雨,二人无法赶路,当是躲雨为重。站在破了一扇门的主屋中,怀里幼儿大概哭累了,这会儿再没出声了。
张茂挺直腰背站在空地上,被尘土呛了两口后,他很茫然:我为什么把这么个小东西带出来了?
白落樱发怔:“燕王不会以为我们是偷孩子的吧?我们只是想捡个漏啊……”
夜神淡声:“我们把最大的漏捡到了。”
白落樱默然。
她扒着夜神手臂,踮脚去看那个被他们捡到的最大的漏——燕王家的小世子。她头靠着青年肌肉绷实的手臂,看到襁褓中的婴儿眨巴着乌黑滴溜如葡萄的眼睛,含着一泡泪水看她。婴儿小小的,香香的,脸颊鼓鼓的……白落樱立刻心动了:“好可爱呀!他都不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