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录——温翡烟儿
时间:2018-04-11 12:46:19

  “我为什么要骗你?一点大的小孩,骗你很有意思吗?”师父哭笑不得,“我亲自送你回去还不好?”
  我确定师父没有骗我,有低头看了看自己在外面乱跑了一下午弄得脏兮兮的衣裳,又摇头道:“我不想回去……”
  师父哪里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大笑起来,“那你先跟我进来,换身干净的衣服再回去吧。”
  我点点头,他牵起我的手就往府里走。师父的手很大,手指修长,指节干净有力,被他牵着让我很安心。姨夫从来不曾牵过我。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即便是父亲在,大概也就是这种感觉了吧?
  只是美好的幻想没维持多久,我腹中忽然传来的“咕”的一声,瞬间让我陷入尴尬的境地。好在师父没有笑,只是关切地问我:“小子,你饿了?”
  在外面乱跑一下午,哪里有不饿的?我不好意思地点头。
  师父看了看手上提着的纸包,略微一犹豫,便递到了我手中,温声道:“还有些热乎,快吃
  吧。”
  我急迫地拆了纸包,只见里面躺着几个面饼卷成的粗长条子,我抓起一个就咬,只觉得一股奇异的香味在口中炸开,我仔细咀嚼,却尝不出那是什么东西。“介(这)是什么?好好次(吃)!”我包着一嘴的东西,含混不清地道。
  师父有些沉了脸色,“食不言寝不语,你姨夫没教过吗?”
  一提姨夫我就想反驳,可看着师父的脸色,我又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地咽下口中的食物,才小声道:“弟子只是想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啊。”
  “这叫天花饆饠1,里面卷的是和了天花蕈粒的米饭,拌上九练香。”师父又放缓了语气,“要
  是你喜欢,以后你听话了,为师就多给你买几个。”
  我还没来得及谢谢师父,就见眼前红影一闪,一个穿着大红袄子、牙色裙子的小姑娘便飞奔出来,用清脆如银铃一般的声音喊道:“耶耶回来了!耶耶我的饆饠买回来了吗?”
  “跑什么跑?没规没矩的!”师父轻斥一声。
  那小姑娘才不情不愿地站好。我这才看清这小姑娘皮肤白净,样貌可爱,好像玉雪攒出来的一般。既然她叫师父耶耶,那他就是师父的女儿。
  她的目光在师父手上转了一转,渐渐有些失望,然后目光转到我这里,又变得愤怒。“他是谁?为什么吃了我的天花饆饠?”
  “娉婷,不得无礼!”娉婷,原来师父的女儿叫娉婷。
  娉婷却不管不顾,对我道:“你是谁?为什么道我们家来了?耶耶给我买的天花饆饠,你为什么吃了?我求了爹爹许多日,他终于答应给我买了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吃!”说着说着,眼圈已经开始泛红。
  师父语气有些重了,“这是我新收的弟子霍徵,以后你要叫他兄长的,不得无礼。”
  谁知娉婷一听这话,当即就哭了出来,“谁要什么兄长了?我不要吃了我东西的人当兄长!”
  我慌了手脚,赶在师父生气之前,把剩下的天花饆饠包好递过去,“我……我不是有意的……还给你好不好,你别哭呀!”
  “谁要你吃过的东西了!”娉婷一把挥开,哭得更大声了。
  “那我给你买好不好……”我作势要掏钱,却忽然想起我身上真是分文没有,摸遍全身上下也只
  找到了我脖子上挂的一个银锁。本来我就不喜欢在身上戴东西,姨母一定要我戴上,说是保平安的,正好我趁机送出去。于是我摘了银锁,递到娉婷面前,“你别哭了……虽然我没有钱,可是我有这个,换了钱可以买好多好多天花饆饠的!”
  闹到最后,娉婷好歹是不哭了,也收了我的银锁再不肯给了。后来师父开玩笑般地告诉我,以后不能随意将有自己名字的东西送给女孩子。但我后来身上也不会带过多的东西,想送也没有了。
  寄名锁旁边的是一把戒尺,还记得我最初练武的时候师父让我在院中蹲马步,只要一有不规范,师父扬手就是一尺,疼得我上蹿下跳。
  我也曾想过就此放弃,不练了。师父气得又狠狠打了我几尺,厉声问道:“你还想不想做大将军了?”这是我亲口说过的话,我反驳不得,只要咬牙再蹲。
  除了练武,师父还逼着我读书,比姨夫逼得还紧,让我有种才出虎穴又入狼窝狼窝的感觉。我告诉师父我想做将军不想做书生,师父又是一顿好打,“你知不知道真正的将军和莽夫武夫有什么区别?将军不光要自己会打仗,还要指挥千军万马打仗,打胜仗!你以为打胜仗靠的是什么?不是蛮力,是脑子!你不读书,连兵法也看不懂,拿什么跟别人比?”于是少不得,我又乖乖听话。
  除了打我读书练武,娉婷小时候练琴不用心的时候师父也打。小时候我练武读书的时候娉婷会在旁边围观,娉婷学习琴棋书画的时候我也会坐在一边,韦德就是在对方挨打的时候好生嘲笑一番。直到后来我上过战场了,才不再互相嘲笑了。
  戒尺旁边还有歪歪扭扭的手稿,有我替娉婷抄的谱子,也还有娉婷替我抄的书——毕竟师父最不喜欢我俩互相讥讽,常常一气起来两个都要打,或是论双倍罚,这时候不互相帮着是休想过关了。
  手稿边上还有一把木剑,那是后来开始选兵器,我一眼就看中了武器架上的长剑,师父劝我选长兵器我却坚持不愿,一定要练剑,我人小举不起铁剑,师父虽然骂了我几次,但到底帮我做了一把木剑,先让我练招式。
  我已不忍再看博古架。可即便不睹物,我依旧能回忆其从前师父带我教我的点滴。做小石臼让我练臂力、领着我去城外练习骑马、年下嘱咐府里的针线下人在给娉婷做新衣之时也替我做几件、节下带我出去游玩并给我买姨夫从来不许吃的零嘴、偶尔被我馋得烦了还会给我买几颗糖解馋、再后来陪我练武喂招将一身本事倾力相授……
  转身之时,我看到了墙上师父的一副旧盔甲。我十二岁第一次出征的时候就见师父穿的这一身。那时的我实在不知天高地厚,上了战场便一个劲地猛冲猛杀,深入敌阵而与本阵脱离。师父为了救我,也不得不一路杀过来,纠缠许久才将我带回去。盔甲破了多处,护心镜也损坏了,师父却惊魂未定地重复着——还好还好,人没事就好。
  私心里讲来,师父待我甚至比娉婷更好,即便是父亲,也不过如此了。
  可是师父,我还没成为百战百胜的大将军,还不能全然接过您身上的担子,你怎么就因为救我而去了呢?
 
 
第33章 银耳羹
  在书房里也没待多久,就有人火急火燎地来拍门,说是娉婷晕过去了。少不得我要赶去看看,男女之防先丢开,我将人抱回房里,又让人请了大夫。
  好在大夫说只是忧思过甚气血攻心,吃一剂药也就不妨事了。
  凌波亲自去厨房去煎药,灵堂那边自然由我去守。我也不想让其他人在边上,便将他们都挥退了。
  小半个时辰后,凌波又回了灵堂,端着一个炖盅,在我身边的蒲团跪下。
  “娉婷……怎样了?”想不到我回来与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在关切旁人。
  凌波将炖盅揭了盖子,放在一旁散热气。也不知炖的什么东西,味道很是香甜,似是什么花的香气。但我一向灵敏的嗅觉最近被血气熏染得麻木了,竟没闻出是什么东西。凌波伸手抚了抚我的两颊,上边有许多天不曾打理而生出的青茬,她心疼道:“一会喝了羹,你去睡一觉,我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我摇头道:“娉婷什么样子我又不是不知道,她哪里会主事?布置灵堂安排一应丧仪哪怕是……师父的噩耗传回来后安抚人心,也是你一手操办的吧?我回来了,怎么还能让你受累?”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子?”凌波抬手,用那纤细柔软的手指,轻轻按上我的眉弓,然后慢慢沿面颊滑下,“眼窝深陷,四周一片乌黑,眼睛里全是血丝,满面胡茬,不修边幅……伯父是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的。”
  我握住她的手,用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别碰,脏。”
  凌波认真地望着我,“脏?若是有人说保家卫国浴血杀敌的将士脏……那他心才是真的脏。不过这样一身也的确不舒服,我准备了热水,你吃点东西就去沐浴休息吧。”
  “许久不曾吃到你做的东西了,还真是想念。”我不无感慨地说,“在外这几月,草根树皮都啃过,你给什么都是好的。”
  凌波眼里的疼惜更甚,“那我要给你好好地补回来。”她伸手试了试炖盅的温度,然后递给我,“你长途跋涉地回来,一路上应该没好好吃什么东西,大鱼大肉吃下去肯定会常委不适,先吃点清淡的。听说你今日要回来,我一早给你炖了银耳羹,一直用小火煨着,炖的烂烂的。伯父说你不喜欢红枣枸杞什么的,我一概都没放。”
  “凌波……你,你真好。”一股暖意在心底弥漫,我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白瓷盅里盛着的银耳羹却不是一碗淡黄色的,而是淡淡的粉色。银耳已经炖得融化,变成黏黏的一盅,但羹汤里却漂浮着细碎的红色颗粒,也不知是什么。舀了一勺送进口中,一股甜香味在口中炸开,全不似我曾经喝过的味道。我忍不住问道:“这里面放了什么?”
  “玫瑰。”若是平时这个时候,凌波定会卖个关子让我猜,但现在她定时知道我没心情的,她也没这个心情。她微微仰起脸,秋水般的眸子却是湿漉漉的,“噩耗传来那日,我和阿姊正在院里摘玫瑰,长孙姐姐也在的。阿姊商量着要用玫瑰来调胭脂膏子,我却想着,玫瑰独有一股清甜十分适宜调味,摘一些与蔗糖捣碎了封起来,以后给你做酥糖吃……听到消息,花撒了一半,掉进泥里就不能用了。剩的这些做不出多少,我就全都放进来了。”
  “对不住,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她这样一说,愧疚感再次排山倒海而来,“我说好回来之后要请旨替你父亲雪冤,要求至尊赐婚,并请师父主婚……”
  凌波却连忙伸手捂住我的嘴,“我不怪你,先父的案子本就不易翻过来。伯父定然也是不会怪你的。在出征之前,我与阿姊苦苦求他不要去,可伯父却说不行,若是他不去,便没人救得了你,也没人敢救你。”
  我一听却很是奇怪,“这话怎么说?什么叫没人敢救我?”
  “违反军令之人,擅自行动损兵折将,还将自己陷入敌手。突厥凶残,要救十分不易;救回来,也要追究罪责,说不准还会被连累,谁敢救?”凌波摇头。
  忽然想起那日我我与师父说话,竟没顾得上问一个很重要的事,“你知不知道宁王给至尊上书都写了什么?”
  “如何不知道?此事整个长安都传遍了,据说朝堂上还为此事真伪吵了好几日。”凌波秀眉微蹙,“宁王上书说突厥悍勇而猖狂,连日交手战况焦灼,隐有不敌之兆。突厥远道而来必定补给不足,不若休战几日,压一压突厥的士气,再徐徐图之。但……但副帅霍徵贪功冒进,教唆范阳节度使私点兵马,漏夜出城,遭逢大败,范阳节度使身死,霍徵……下落不明。”
  “连日交手?休战几日?教唆?”我险些要气笑了,“都说宁王文采颇佳,我如今真是信了。现在我很是好奇宁王是如何把战报编得如此逼真的?”按军中规矩,每五日就要写一封战报送给皇帝,楚煊闭城半月余,上面并没发来责罪的诏书,说明他是按时发了战报,且这战报看起来是让先帝安心的——真不知道他都编了些什么东西。
  凌波亦有些伤怀,“伯父一直身子不好,那几日又下了冷雨,腿疼得厉害,告假在家。可一听闻此事,便坚持着要去上朝,说是他的弟子他最清楚,是不会做出这等事的……”
  “师父待我如同亲子,当然是了解我的脾性的……”
  凌波想了想,还是问道:“那……你为什么会私自出城?”
  她的语气不带半分怀疑,只是好奇,显然也是信我不会做出那样的蠢事。但我却有些羞愧,少不得把事情经过与她简单一讲。
  “你并没有做错,为何要自责?你不私自出城,宁王也是不会开门的,那样只怕突厥攻破的便不止幽州了。”凌波叹了口气,“只是没想到从前听宫里的人说宁王儒雅温厚,原来却是个这样的。”
  “枉我素日觉得他可怜,还与他亲近!”我恨恨地说着,忽然想起一事,“只是这……要怎么与娉婷说才好?”
  楚煊与娉婷的事,凌波是知道的,毕竟元宵那晚,娉婷便是跟着他出去的。但凌波听闻这话,却有些不满,“你想怎么说?自然是实话实说。不过是个男子,还是害死父亲的凶手,若是夫妻,和离都不为过。何况……阿姊与宁王,也不过尔尔……”
  “你这么说起来,我都不能置身事外,难道你要封死谢家大门,再不许我进来吗?”我自嘲完,忽又想起一事,“不过尔尔?怎么可能!元宵娉婷想出去,师父应当是发了不小的脾气吧?”
  “可不是,我好劝歹劝才劝住。”
  “这便是了,按照娉婷的性子,大约是与师父吵了一架吧?说来娉婷虽然骄纵些,但也极少与师父发脾气。这都叫不过尔尔,那我……岂不是都不好意思提要娶你了?”
  凌波蹙眉道:“或许……阿姊只是单纯不满伯父不让她出去呢?”
  “我问你,先时你们在家,娉婷是不是与你说话,十句有八句都在提她的六郎如何?”
  “并不曾。”凌波有些惊讶,说完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上下打量我几眼,揶揄道:“倒是十句有八句都在说你。”
  “我?说我什么?”不说楚煊便罢了,为何会说我?从前我来府里一次,她必然会问起楚煊一次,事无巨细,越多越好。怎的与凌波说起之时就变成了我?
  凌波似笑非笑地横了我一眼,“阿姊说你还不曾见她面,便吃了她的天花饆饠;说你小时候不爱念书,一提念书便到处乱窜,被伯父满院子追着打;说你小时候可笨,伯父教什么都要说几遍才明白;说你老爱欺负她,连宫里赏下的糖糕都要跟她抢,分明崔公府上有更多;说你倔,伯父明明叫你练枪却一定要练剑;说你莽撞,第一次上阵杀敌险些回不来;说你后来总算有些哥哥的样子了,去灯会之时还知道护着她不让她走散了;说你后来独自出征回来还会给她带一些特色小玩意儿;说你虽然有心了,可每次给她买的东西都可丑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