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阿娘……都是怎么教你的?”听得出来,凌波也是勉强吊着一口气在说话,“大局为重……难道你想……看着、看着叛军……屠了皇宫?”
“阿娘没事了儿子就去!”楚辂抽抽噎噎地道。
“你是想看着我咽气之后再去么?”凌波显然是生气了。
“儿子不敢!”
“快去!”
母亲都这样说了,楚辂不得不起身,飞快地擦了眼泪,走道卢浩身边,高声道:“众将士,随朕诛杀逆犯!”
“是!”
待得一殿的军士都跟着楚辂和卢浩出去之后,我才松了一口气。这一下却仿佛浑身的力气被抽干,我再也站不住,一下子软倒在地。
“霍将军!”殿里的宫人吓了一跳,都纷纷上前来扶我。
实在是太累了,我根本起不来。但我还想看看凌波的伤势,便挥开他们,只是艰难地翻了个身,朝着凌波那边爬了过去,“淑妃……凌波!你怎样了?”也不管众宫人听到会如何了,那一刻我满心里都是凌波,便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
那边凌波听到动静,竟也挣扎着往我这边靠,口中道:“阿徵……你怎样了?”
“你别动!你别动……我来看看你!”我一面说着,一面奋力往她那里爬。
她方才叫我阿徵!
多少年不曾听到这个称呼,更不曾听到她这样叫我,一下子就思绪飞远,仿佛回到当年,她还在师父府上的时候,每一次见到我时那或嗔或喜的灵动神情。
“凌波……”实在没什么力气了,只能伸出手去握住她的。一会就好,今后再没机会了。
凌波大概也是料到的,任由我握着,还轻轻捏了捏我的,轻声道:“未曾想……有生之年,还有这样的机会……”
“没事了,我在这儿……”
也不知道能回答对方什么,只是彼此答非所问地说着话。原本心里又千言万语的,但在此时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曾经我一直想问问她到底是不是还在恨我,如何才能原谅我,可生与死面前,这话都太浅薄,实在不好意思问出口,便叫我烂在肚子里吧。到底是我对不住她,不原谅……就不原谅吧。
“对了……里面……乳酪花生糖……还是我做的……原本就是给你带去的,恰好……”凌波虚弱地笑了一笑,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轻,直到最后,已经几不可闻——
我说过,你喜欢吃什么糖,我便去学,想吃的时候便做给你吃,多少都可以。可惜,我食言了。
感到掌心里那只原本就柔弱无骨的小手渐渐地松开,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慢慢变得冰冷。
“淑妃!”原本战战兢兢候在一旁的宫人忽地齐齐跪了一地,哀哀地哭起来。
我本以为我会喊她的名字喊到撕心裂肺。可我到底没有,只是握着她的手,面上十分平静,心里却来来回回念着一句话——
不是你食言了,是我……对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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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熙十五年八月十一,宁王楚煊私携清夷军进京,煽动数位禁卫军将领,勾结陇西李氏与河东裴氏逼宫谋反,弑君,杀害淑妃谢氏。幸太子辂英明果决,羽林军将军霍徵、千牛卫将军卢浩忠勇,得左右翊卫、神策军、西郊骁骑营等诸军襄助,终平定叛乱。
八月廿一,太子辂即位,为先帝上庙号“宣宗”,追封其母谢氏“端慧皇后”。
逆王楚煊当场被诸,后废为庶人,不入宗碟,不葬祖庙。李氏、裴氏诛九族。魏王辙降临淄侯,为生母李氏赐死。其余叛将皆斩首,然罪不及家人,只罚抄家产。
八月廿二,卢浩加封千牛卫大将军,兼领金吾卫,赐爵“定国公”,我进羽林卫大将军,仍领太子少保衔,赐爵“沛国公”。
原太子少傅卢瀚因舍身救先帝而追赠越国公,谥忠义。
至于韩谨,之前的事并无多少人知晓,且并未对营救先帝起多少实际作用。其名字又与李家裴家众人一同等级在进宫谋逆名册中,即位后的楚辂即下旨罢黜韩谨所有官爵,仅不加罪而已。对此,我一语不发。
次年七月十五,新帝楚煊改元,年号昭平。
第99章 终章·长安啖
“唐国忠, 把这些残羹冷炙都撤了,只留一两样点心冷盘,朕还要与霍公说说话。”至尊沉思片刻, 摆手吩咐, “其余人也撤了吧,杵着没意思。”
唐国忠答应一声, 当即让宫人上来收拾桌案,然后鱼贯退出。
至尊朝我举杯, “朕再敬霍公一杯, 若不是当年霍公舍身相救, 只怕朕如今也不能在此了。”
我连忙回敬,“臣不敢当,身为羽林将军, 臣本该戍卫皇宫,却还让叛军进宫来,实在是臣失察。何况虽至尊平定叛军的乃是定国公,臣不敢居功。”
“说到定国公……朕这些日子忙着科举评定, 也不曾去看看,定国公最近如何了?”
“回至尊,浩然一向身体健朗, 也没什么杂事好操心,至尊放心。”当年卢浩对朝局心灰意冷,坚决辞官不做,在至尊与众臣的劝解之下, 只是留了个定国公的虚衔,带着卢照一道回了范阳。除非边关有战事的时候会主动请缨,平日里是谁请都不会出山的。
至尊点了点头,挑了一块长安啖嚼起来,“这长安啖做的不错,皮薄肉细,卷得也结实,霍公也多吃点。”
“谢至尊好意,臣岁数大了,肠胃不大好,不敢贪食,只怕是要辜负了。”我连忙摆手。
但至尊也不是一定要提此事,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他真正要问的,却在下头,“对了霍公,你方才讲在逆王叛乱之前,霍夫人便有了身孕……朕怎么没听旭轮说起家里什么时候添过弟妹?”
我心头一疼,半晌,才低声道:“其实之前拙荆便一直有些怀相不好,却一直不曾请大夫调理。逆王作乱之时,又刚好发作,但逆王原本就痛恨臣,遣了许多人围攻寒舍,若不是管事……只怕连寒舍也被夷为平地了。没大夫照看,又一直担惊受怕,听闻拙荆当夜便小产了,出血不止,而身子也落下病根,此后再不能生育。”
因脱力又失血过多,我斩了楚煊之后,便在宫里养了两日才得空回府,得知了娉婷小产的消息,但因为叛乱未平,又没在家里多待,匆匆又走了。失子之痛加上我不关切,娉婷终于将这些年来对我的不满都一道发作出来,此后,除却必要的事宜须得交代,娉婷再不肯见我。起初因凌波之事我伤心难过,还想着总算是等到了娉婷对我失去兴致的一日,于我于她都是好事。但后头我才发现,因为父母失和,旭轮夹在当中十分为难,他本就与我不太亲近,后来他母亲也因我之故而疏远了他,至尊又被我成日拘着学习理政,家里又少与他亲近的玩伴,最终旭轮变得越发孤僻不爱说话。
而那次有一特别让我觉得对不起霍礼的事,便是霍礼被我们遣出去求援报信,娉婷又身子不爽,叛军到我府上之时,便再没个主事之人。被我送给霍礼的虞氏葭月因着自己是管家娘子,又曾是府里的姨娘,不得不站出来组织众人保护府里。她一个弱质女流,却提着我放在家里的剑,站在了最前头,最终被叛军所杀,去的时候,腹中还有霍礼六个月大的孩儿。
只是霍礼此人太过本分,不但没因此记恨于我,还一直忠心耿耿地替我打理府上,我时常留宿宫中,他还替我照顾旭轮,倒是让我更加觉得对不住他。
至尊闻言愣了一愣,“难怪阿显从没提过此事,子女不言父母之过,说了倒是他的不是了。”
“微臣家事,让至尊见笑了。”掩饰一般,我也夹了块长安啖塞进口中,又猛地灌进去一杯酒,好歹不让自己失态。
“这些年霍公倒是一直操心国事,忙得无暇他顾,连家里都没时间去照管了,朕十分感念,亦十分愧疚。霍公,朕再敬你一杯!”话虽这样说着,但至尊的神色却并不见什么感激与愧疚,倒是十分玩味,我便心道不好。
斟酌再三,我小心翼翼地道:“臣……担心至尊年幼……”
“是啊,霍公是长辈,担忧也是应当。”至尊似笑非笑,“朕幼时不懂军政之事,若不是霍公在旁把关,这二十六卫的人选都补不上来;后来突厥见我朝中大乱,以为有机可乘,举兵来犯,也是霍公遴选的守将才平定此事;昭平三年的时候,高句丽作乱,也是霍公运筹帷幄,替朕拟定退兵之计,这才有惊无险;昭平七年,南诏犯境,霍公坐镇兵部,打得南诏俯首称臣;昭平十年,也便是去岁末,临淄候谋反,霍公在朝中指挥若定,才使得四郎最终伏诛……”
“都是至尊圣断,臣不敢居功!”我听着听着,只觉得背后开始慢慢渗出冷汗。
至尊轻笑一声,问道:“霍公第一次挂帅出征是什么时候?”
“快三十年前,那时臣约摸十四五岁。”
“那再敢问霍公,弱冠之年又在做什么?”
“在范阳……迎击突厥。”
至尊替自己斟了杯酒,“既然霍公年纪轻轻便如此有作为,又何以断定……朕不能呢?”
我慌得连忙跪下,“至尊明鉴,臣不敢!”
也没叫我起来,至尊只是慢条斯理地道:“对了,不止是军国大事,还有朝中许多琐事……难道霍公真的以为朕是个如此废物,连这些小事也做不到?还有娶妻立后之事,朕虽不知道各家女郎品行究竟如何,可我大郦的历任皇后是怎样遴选的,朕还不知道?不能依样画葫芦?此等事也须得霍公操心,朕还真是无能啊!”
“臣死罪!”我只觉得头皮一炸,暗道原来这才是今日他宣我进宫的真正目的。
至尊闭了闭眼,轻轻吐出一口气,“华瑶是个好女子,若她……不是霍公替朕选的,朕或许会很喜欢她。”
“臣死罪,请至尊责罚!”
屈指轻叩桌面的习惯,至尊大约是和先帝学来的,那一下又一下的轻响,似乎是叩在了心口,令人不由得一阵心头发紧。良久,至尊才笑:“霍公忠心耿耿,何罪之有?”
我倒是自问这些年来一直对至尊之事亲力亲为绝不含糊并不是为了什么权势地位,也不是为了那种操控众人的快|感。
但至尊下一句,忽然劈头盖脸地道:“但就一句‘忠心’,便敢对朕这般指手画脚了?霍公,若不是看在你教朕武艺、当年救驾有功,看在旭轮的份上……朕岂会容你到如今?朕知道你也是好意,如今看来,大约也是因着阿娘的缘故,真正把朕当做子侄来关切的。可你毕竟不是我父亲,如何能事事替朕拿主意?你以为对朕好的,朕难道就想要?你几时问过朕一句?阿娘又不曾求过霍公要做什么,霍公所作的,不过是因为觉得愧对我阿娘故而对朕一厢情愿的补偿罢了!还有,旭轮才是你的亲生骨肉,他从小就告诉朕,希望你与他多说几句话,希望你带他出去玩,他保证不会淘气;希望你能问问他功课,他一定能将先生所讲倒背如流;希望你能多问问他的意见,他定不会看着你如此,在朝中处处树敌……”
“至尊……请至尊别说了……”
他说的的这些事,从前不是没想过,但我自问的确没有存歹念,只是关心。但我的确没想问过他,是否需要我这样做。
“至尊放心,今后不会了,三日后……便不会了。”我低声道。
至尊却被吓得一愣,“你……”
我坦然道:“从臣出来前旭轮说让我当心……旭轮几乎没对臣说过这样关切的话,臣便知道此番进宫绝不会这么简单。何况那玉卮醪酒味很淡,里头放点什么还是能尝出来的。只是臣不曾想到……原来臣如此惹人厌倦!”
“胡说八道什么!朕为何会鸩杀重臣?即便霍公对朕严苛些,朕便会因此忘了对朕最忠心的是霍公了?朕不过是有些话想同霍公说明白而已!”至尊怒道,“何况按照霍公的意思……旭轮会弑父不成?”
仔细一想,的确不会。
可酒里的确有毒,虽不是七步封喉的剧毒,却也是三日后会慢慢发作的慢毒,死状与寻常寿终一般无二。
至尊有些慌了,高声道:“唐国忠,唐国忠!快去给朕叫御医来!”
“至尊,不必了。此毒来自海里,甚是少见,一旦种下,便是药石罔灵。”我摆手道,“今夜臣与至尊对饮,第一口酒下去,臣便知道这酒里有古怪,当君王所赐,臣不敢辞。至尊想想,臣与至尊对饮多久、又喝了多少?已然没用了。”
怒色逐渐在至尊脸上渲染加重,他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高声道:“霍徵!朕在你心里便是个如此没有容人之量的昏君?旭轮在你心里便是个罔顾人伦胆大包天的逆子?你但凡发现有一点不对便说出来,也不至如此!”
“是,臣……知错。”得知自己命不久矣,我竟还能笑得出。想来也是听到至尊终于将心里压了许久的话一股脑喊出来,觉得欣慰罢了。至少,他还是信我的。
至尊负手在殿中走来走去,急躁地道:“究竟是何等宵小,竟会在这烧尾宴中下毒?朕……”
“请至尊的酒杯。”我也起身,走到玉阶前,双手举过头顶。
至尊几步下了台阶,将酒杯递给我,我细细一嗅,又尝了尝残酒,这才放下一颗心,“至尊杯中无毒。想必也是,送到至尊口中的酒菜,必得经过几番试毒,谁都不敢这么大胆。也便是臣自己送来的东西,都知道臣不会害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