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录——温翡烟儿
时间:2018-04-11 12:46:19

  身体本能快过脑子地要反抗,却被死死按住,我听到韩谨咬着牙道:“别动!”借着便是一阵血肉之躯被刺穿的闷响。
  韩谨……替我们挡箭了?
  破风声稍停,我便一把将韩谨掀开,与同时翻身而起的先帝一起将他架住,查看伤势——
  后背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箭矢,就仿佛是校场上的靶子一般,竟没一处好肉。韩谨闭着眼,面色飞快地变得惨白,眼见是活不成了。
  带这个死人逃命,明显是更给自己增加了拖累,只是这个时候,我却不忍将韩谨丢下。显然先帝也是不愿的。于是我只好扛着韩谨,一面与各路人马交手一面继续跑。
  好在先帝从小长在宫里,对各种机关暗道十分熟悉,一边跑一边指:“左面有个废殿,还能躲得一时。”
  我觉得自己也要到极限了,却又不得不坚持,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但在这时,韩谨忽地气若游丝地道:“放我……下来!”
  “住口!”我叱了一声,并未理他。
  “霍将军……想让我……白死?”
  “什么死不死的?书毓,朕命你坚持住,你听到没有?”先帝之前似乎从没叫过他的表字,这样一叫,却有种又爱又恨的意思在。
  韩谨没理他,只是道:“从小……我就想,想做个好人……做个忠臣……好在……不迟。”
  “从前……朕没怪你!”先帝连忙顺着他的话说道。
  我见着旁边果然有处废殿,连忙奔了进去,将韩谨放在一旁,又找来各种能找到的东西将门锁死,这才有空理会韩谨。
  韩谨眼见是不成了,眼神都开始涣散,却坚持着道:“但臣……恨至尊……”
  “朕知道,你该恨朕,是朕对不住你……”先帝别过脸,淡声说着。
  “臣……命该如此……至尊是天子……”韩谨一生长于文章辞藻,但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却是颠三倒四的,“臣不敢怪……有这话……够了……”
  我想韩谨的意思,是能得先帝一句对不住,他也不再怨恨了。
  “至尊……韩、韩书毓……走了。”我小心翼翼地道。
  先帝一直不曾转过脸来,从我的角度看去,他侧脸的轮廓一直绷得很紧,不曾放松。
  许久之后,我才听他轻轻地说了句话,似乎只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可那日我见你在士子集会上赋诗题扇,卓尔不群又胸有成竹的模样,朕是真的喜欢,这一下,便记了一辈子。
 
 
第97章 乳酪花生糖(上)
  其实在废殿里也没躲上许久。毕竟外头局势不明, 还要担心外头的人几时会发现这里。
  先帝其实是个杀伐决断之人,不会耽于私情,韩谨去了, 他也只是难过了一阵, 很快便冷静下来,开始谋划接下来该当如何。
  徐安泰塞过来的那一份菊苗煎被我二人分而食之, 然后听着外头的动静小些了,才又悄悄溜了出去。楚煊就是再厉害, 禁军二十六卫总还能有忠心不二的人, 至少羽林军是我亲手带的, 绝不会谋逆。
  幸而霍礼动作够快,卢家两兄弟也是果决能干的,赶来得快, 找人也找的准,我们从废殿出去不久便遇上他二人。仓促之间,卢浩只点了百十人,但也比先前孤军奋战强。
  “宫里现在什么情形?”先帝急问。
  卢浩一穿上甲胄便全情投入, 一扫之前得知公孙霓裳身份后的颓丧,肃容道:“宁王大概调集了金吾卫、左右骁卫、左右威卫和一些范阳的府兵,人数不详, 裴家李家都有参与。幸而宫中还有左右翊卫、羽林军和千牛卫奋起反抗,才不至于让叛军杀到后宫去,目下诸位嫔妃与皇子公主还算安全。臣派人去城外通知了几个还算近些的营,但他们不见兵符也不知是否会发兵, 等他们起兵勤王只怕还要许久。”
  先帝送了一口气,“总算还没有太糟。随朕去与羽林军汇合。”
  “是!”
  不过我们运气着实不大好,没走多远竟撞上了一大队人马,看服色却是范阳清夷军!更糟的是,那身着银甲、跨着雪白骏马的,竟然是楚煊!
  毕竟跟着百十人,不如两个人躲起来方便,自然是被那边的人团团围住。
  清夷军分作两列,让出一条道路来,楚煊缓缓打马上前,居高临下地扫了我们一眼,笑道:“至尊倒真是让臣好找。”
  “六郎,你擅自率边军到长安也就罢了,竟还带进了宫里,意欲何为?”先帝怒斥。
  楚煊轻笑一声,“意欲何为?至尊不明白?”
  先帝闻言,反倒笑了一声,“犯上作乱,都不稀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由头了么?”
  “臣何尝犯上作乱?臣为的是清君侧!”楚煊气定神闲地道,“至尊受奸人蒙蔽,不但废长立幼,还逼死了皇后,臣实在是痛心至极!”
  “原来六郎是为皇后和福生鸣不平?想必那李氏与裴氏诸人也是的?朕怎么不记得他们两家几时向着崔家说话了?现放着卢家的人就在朕边上站着,有他们开口的份?”
  “不过是至尊实在糊涂得厉害,百官都看不下去了。至于两位卢郎君和伯英么……至尊能收伏了去,真是好本事!”
  “巧言令色搬弄是非!”先帝咬牙切齿地斥骂一声,“这些年朕待你不薄,你如何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先帝都撕破脸,楚煊也便不再兜圈子,翻身下马来,径直走到先帝面前,神色很是狰狞,“对我不薄么?楚烨你扪心自问,明知我不识军事,还屡次三番遣我去军中历练。范阳是什么地方?北面就是各路蛮子!你当真不识安心让我去送死?这便是你说的待我不薄?都是先帝的子嗣,我乃是嫡出,你只是个贱婢的儿子,凭什么这样对我?”
  “放肆!”先帝最讨厌别人提起的,绝对是他生母的事。做了这么些年的九五之尊,忽然被楚煊这样当面叫,岂能不生气?
  楚煊越逼越紧,神色几近疯狂,“你知不知道我在范阳的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最初我总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就怕忽然有蛮子来袭,只能睁眼望着床帐顶直到天明。只等日上三竿了,才能告诉自己:没事了,今儿又过去了。”
  从前在范阳之时,我从不曾见他那样过。毕竟有那么多驻军在,敌人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闯到楚煊面前去。我在想,莫不是他间接地害死了李冠英与师父之后,感到身边无精兵强将保护,所以才害怕了?
  看着楚煊越来越近,我和卢浩连忙挡到先帝面前,连卢瀚都连着往前走了几步。
  但先帝却推开我们几人,直视着楚煊道:“那你告诉朕,这些年你又做了什么?在长安结党营私挑拨离间,在范阳……靖武公是何等人物?竟是死在了你这阴诡小人手上!便是当年淑妃的父亲敦和公……起先告诉朕是他玩忽职守才导致战败的那人,是你心腹吧?”
  我一听“淑妃”,不由得瞪大双眼——这如何与他有关?
  想必是觉得按照眼下的情势,已然胜券在握了,楚煊完全撕下了素日和气小心的面具,整个人如同疯子一般。他咆哮道:“是你逼我的!我要是在你那个位置上,哪里需要做这些事?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将你的心腹爪牙一一拔出!”
  “心腹爪牙?靖武公是何等人?岂容你这般胡乱称呼?”先帝也动了真火,“你想坐朕的位置?可惜不是朕不让你坐,是先帝不让你坐!先帝传位于朕,而不是你!”
  “你胡说!”楚煊一声断喝,“我才是阿耶最喜欢的儿子!我才是太子!你勾结崔槐、卢湛联手废了我也就罢了,你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你是矫诏才得以登上大位的!”
  先帝却忽然静了下来,瞧了楚煊许久,才一声冷笑,“朕说你怎么这些年一直如此不安生,原来一直是你自己在骗自己!也对,你不在朕的位置上,自然不知道一道诏书是如何拟出来的,岂是朕想矫诏便能轻易矫的?哦对了,先帝还是留了一道与你有关的遗诏,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取你性命。若不然......朕岂能容你至今?”
  “阿耶如何就会留下立你为新帝的诏书?”楚煊双眼赤红。
  先帝微微扬了头,远远地望了出去,淡声道:“先帝临终前的一段时日,不是下旨让朕监国?几曾提过你?甚至在更早的时候,你就失了先帝的欢心,难道你自己不知道?”
  楚煊一下子被激得失控,冲上前来,一把揪住先帝的衣领,连声道:“你胡说八道!休想骗我!阿耶才不会的!”
  但不等我和卢浩抢上去相救,先帝便自己拨开了楚煊的手,轻轻一笑,“六郎,你果然是没当过皇帝,不明白帝王心思啊。那朕再好心告诉你,若是无关紧要的大事,向臣子妥协了也就罢了,可立储多重要,先帝会不知道?你记好了,若不是先帝自己想废了你,朕与崔槐、卢湛再说些什么也是无用的!”
  “啊——”楚煊似乎有些崩溃,大叫一声,拔出旁近军士腰间的佩刀,一下子朝着先帝劈了过来。
  我见势不好,连忙扑上去举刀一架,卢浩也正好冲过来,就势打了楚煊一掌,将他远远推开。连卢瀚也拔了佩剑,张开双臂便护在先帝身前。
  楚煊哪怕历练这些年,也至多是学会了写行军布阵之道,伸手却仍旧稀松平常,被我和卢浩联手一挡便退出去很远,非得以刀立地才能站住。
  只是他身边有数倍于我们的人手,他一声令下,那些人一起冲上来,我们便几乎没有脱身的机会。
  不得已,我们只好又拉着先帝,寻了空子杀出去,卢浩带来的那百十人,更是与楚煊手下的人缠斗在一起。虽说清夷军骁勇善战,但卢浩训练的千牛卫也十分强悍,竟有以一当十的架势。
  楚煊翻身上马,本欲打马冲过来,但两方军士实在打得太乱,他一时间追不上,只能高声道:“这宫里到处都是我的人,你以为你能跑到哪去?清夷军的将士们,全都给我追楚烨去,谁能取他项上人头,孤给他官升三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话并不是白说的,于是许多离我们近些的军士便开始不要命地往我们这边扑。虽然他们之中许多人不见得武功多高,但实在是人多势众,我与卢浩应接不暇,卢瀚和先帝自己都找了兵刃在抵挡,却仍旧险象环生。
  “伯英,你不要管我了,带着太子走!”忽然,先帝冷静地说了一声。
  “什么?”我只疑心自己听错了,“若是让至尊受伤,臣万死难辞其咎,怎敢离开?何况太子在东宫,只怕也赶不及了!”
  先帝挥剑削断一人手臂,被一蓬鲜血溅了满身满脸,却面不改色地道:“太子今日进宫请安,朕同意他去瞧淑妃,就在你来之前不久,想必现在还没走。”
  “臣如何能对至尊弃之不顾?”听闻楚辂在凌波处,我也忍不住有些揪心,但身为人臣,岂有将天子留下而去救太子的道理?
  “你也看到六郎是个什么样子了,他既然敢逼宫,就是摆明了一定要杀朕。他恨了朕这么些年,已是不死不休,会轻易放过朕?”先帝不顾形象地抬起袖子擦去满面的血,“朕好歹做了十五年的皇帝,说不上做得多贤明,但自问也不是特别昏聩,这便也足够了。但只要还有太子在,一旦逼退叛军,帝位便仍旧落不到六郎身上,朕也便瞑目了。”
  我急道:“至尊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臣定会护着至尊出去的!”
  但此时,卢瀚却道:“臣以为,至尊此言有理。”
  先帝愣了一愣,忽地笑道:“哦,原来卢卿这么想要朕的命,难为你愿意进宫救驾了。”只是先帝的语气十分轻松,仿佛开玩笑一般。
  “臣不敢。”卢瀚头也不回,手上的剑仍旧舞得飒飒生风,“只是至尊都在为国本着想,臣也不敢说什么。只是至尊放心,但凡臣还在,便不会让任何一人伤害至尊。”
  “霍徵,快去!带着卢浩一道去!”先帝厉声道。
  卢浩却道:“霍将军去便是了,臣与兄长一道留下!”
  “他一人如何能保太子安危?朕还在此,你便要抗旨不遵了?”
  卢浩犹豫片刻,终究是道:“臣……领命。但臣与霍将军二人去便是,这些千牛卫将士,臣一个也不带走。”
  “好!你们快些去!”
  “至尊……”
  “霍徵!若是此番六郎得手了,淑妃与太子下场如何你可想过?若是最后一面都见不上,朕看你会不会悔恨终生!”先帝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我却如遭雷击,“至尊说什么?!”
  先帝轻笑一声,“朕是天子,什么事不知道?好在你们倒是安分,朕也就佯作不知了。”
  “至尊何时知道的?”
  “都这个时候了,很重要么?”先帝肃然道,“霍徵,你记好了,朕将淑妃母子都托付与你,若真是……你敢不尽心护佑辅佐,朕在绝不会放过你!”
  “臣……遵旨!”
  “好了,不要再婆婆妈妈了,快走!”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是无用的。于是我和卢浩交换一个眼神,看准一个守卫薄弱的地方,便一道冲了过去。毕竟曾经是在西疆并肩作战许多年的,默契还是有的,这一路倒还算是平稳。
  在快要冲出人群之前,我听到卢瀚高喊一声,“尔等宵小听着!若要伤害至尊,先从我卢某人的尸体上踩过去!”
  卢浩闻言便要回头去看,却被我拽住了。
  卢瀚……仍旧是我在大狱中见到的那个卢瀚!虽然近些年为了家族的利益,不得不开始玩弄权术,做出许多违心之事,可他骨子里,仍旧是那个忠君爱国的高洁之人。
  从前我并不很瞧得上文士,尤其是得知曾经还算欣赏的韩谨竟出卖了与他青梅竹马的凌波之后。只是今日接二连三的,先是韩谨后是卢瀚,那身风骨却的确是令我刮目相看!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