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都不曾那样打过仗了,却没想到年轻的时候那一股狠劲还真没丢下,竟叫我有惊无险地冲到了玄武门外。
之所以选择玄武门,一是它最近,二是玄武门的守将谢承辉也算是谢家的旁系子弟,我信他不会被煽动。
但我到底错估了人心,我已然讲明了有人逼宫的事,谢承辉却仍旧不紧不慢地道:“若是某没记错,今日不是霍将军当值,带着兵刃进宫便是死罪!”
“谢承辉!我不信你站在城门上看不见城中异状!”我怒道。
谢承辉轻笑,“是有如何?霍将军,难道你没瞧出来……某这是不会放你进去了?”
“至尊有难,你竟无动于衷?”
“这位至尊罹难,难道就不会有下一位至尊?”
我大惊,暗忖他这话的意思,大约是说有人想造反篡位,而我能想到的有着心思又有这能力的,也就只有楚煊了。看来果然是他按捺不住了。“你什么意思?难道……你难道忘了靖武公是被谁害死的?”
“那又如何?靖武公被谁害死与我何干?某只知道身为谢氏子弟,靖武公还在世之时我没得到任何好处,那为何要保他的外侄孙做皇帝?自然是谁能保我高官厚禄我便帮谁!”
身后的人越来越近,我心下大急,没工夫与他多费口舌,毕竟总不是这世上所有人都能如我所想,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我抬眼看了一眼宫墙,只觉与檀州的城墙相比,还是矮了许多。当年我都能翻上檀州城墙,哪怕岁数大了,这宫城我还是能跃上去的。
于是我提气纵身,踩着宫墙那些突出来的砖瓦跳跃,倒是真的让我跳了上去。
谢承辉想必也没料到我会跃上城墙,愣了一阵,才想起来叫手下人拦住我。
可惜我本就不想与他们过招,只是看准人群间的空隙,便从中间挤了过去,一直冲到上下城墙的阶梯旁,在他们拦下之前便奔了下去。
没有拦下我,谢承辉便命手下人开了宫门,再一道拿了兵器来追我。而我已然奔逃许久,有些疲倦,还不敢停下来,只能提着一口气强撑着跑。
我也不知道先帝究竟在哪个殿,但那些日子休朝,也没多少奏折批阅,何况离午膳的时间也不远了,我便赌他是在两仪殿休息。
好在我运气不错,远远地就见了徐安泰端着一个碟子往两仪殿去,我知道我赌对了。
“霍将军?”徐安泰做内侍总管许多年,随身侍奉天子,自然要耳聪目明些,一下子就看见了我。大约是被我浑身是血的模样吓到,他呵斥我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带刀入宫,还是这副模样……你要做什么?”
“至尊可是在里面?”我劈头盖脸地问。
徐安泰不答,只是上下打量着我。
“宁王逼宫,还不赶紧让至尊避一避?”我喝道。
徐安泰惊疑不定,“霍将军莫要开玩笑!”
“某用这事开什么玩笑?难道我这一身的伤一身的血都是自己弄着玩的?若是再耽误,至尊有个好歹,徐公公担待得起?”
“徐安泰,放他进来!”先帝忽然在里头出声。
有了帝令,徐安泰也不敢再拦,连忙让开身子放我进去。我进殿之后也懒怠再去管虚礼,只是拉了先帝的袖子,就要带他往门外走。
但这时徐安泰又闪身进来,“霍将军慢来!”
“做什么?”我不耐地挑眉。
“叛军便是从这边过来的,将军这是要带着大家自投罗网?”徐安泰一面说一面朝殿内走,在某一块地砖上猛地踩了一脚,上头那御座却忽地一颤,然后向后反倒,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来,“快进去!这条密道还是奴婢的师父伺候先帝的时候发现的,通向太液池。霍将军千万保护好大家!”
先帝闻言皱起眉头,却不曾说什么。
我有些奇怪,“徐公公不走?”
“奴婢不会功夫,大家是知道的。跟着也是拖累,不如留下来替大家多挡一挡。”徐安泰淡然一笑,仿佛自己只是在闲话家常一般。
那般紧要的时候,也没时间诉什么衷肠,何况先帝也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点头道:“好。朕曾经答应过你,待你六旬之后,便让你回乡养老。如今是没这个机会了……朕定给你挑个好人过继,将来给你捧牌位。”
“奴婢……谢过大家!”徐安泰竟激动得热泪盈眶。
先帝撩袍要走,徐安泰却又叫了一声。他一把自己撕下自己的半幅袖子,将盘里的东西倒在那半块碎布上包好,一把塞给我,“这是刚做好的菊苗煎,是用嫩菊苗调和甘草水与山药粉后炸制的,又好带,至尊还饿着,想必霍将军也没吃东西,路上吃吧。”
“多谢徐公公。”我胡乱塞好包裹,向他郑重一礼。
外头的喊杀声已然很近了,两仪殿外又并无多少宫人把守,先帝便当机立断下了密道,我也连忙跟上。
徐安泰连忙在嫌弃的那一块砖上又踩了一脚,御座再次慢慢恢复原状,然后徐安泰迎着殿门奔了过去。
我对徐安泰最后的印象,便是他关上厚重的殿门,毅然决然地用自己的身子抵在殿门上的模样。
那么多人一道冲上来,想必最后是活不成了。
从前我对徐安泰也没什么好印象,只是从此以后,却是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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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密道果然通太液池。
只是太液池旁虽叛军不多,但终归也是有的。而先帝出来得急,还是一身雪白的孝衣,实在扎眼得很。而孝衣下面却是龙袍,更惹人注目。
“至尊,眼下往哪里去?”我一边跑一边问。
到底养尊处优惯了,先帝如今的身子也不大好了,跑了这么久也喘得厉害,但脑子还是很清醒的,“敌众我寡,不能硬拼。眼下宫中情形如何也不知道,何况皇子后妃一概不知情,不如留在宫里先探清局势。往后宫去!”
于是我便调转方向,又往后宫去了。
叛军动作实在太快,不久之后,隔着一堵墙便听离我们不远处骚动得厉害,夹杂着女子尖利的惨叫与哭喊,想来也没什么好事。
堂堂天子,在自己宫人受到欺辱时却只能找个墙角躲起来,什么也做不了,当是此生奇耻大辱。我暗中瞧先帝,只见他攥着自己衣角的手,骨节都在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似乎要把衣角捏碎。
只是这都不是最坏的。
最倒霉的事,莫过于我一回头,却见有人在我们背后直直看着我们,而这人……却说不上是我们的人。
“韩大夫……”既然被发现了,不如大大方方地打个招呼。但转念一想又不对,韩谨怎么会在此?李家与裴家的人又不是傻子,逼宫不一定能成事,成了之后也不见得能让年幼的楚辙顺利登位,何况若是失败成了诛九族的大罪,全然犯不着铤而走险。即便这两家人利益熏心,真的蠢到跟着谋反,却怎么让韩谨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来了?而韩谨身后……似乎还背着弓箭?
我将先帝护在身后,摆出迎战的架势,“韩大夫为何在此?”
“至尊……”韩谨不敢直视先帝,直视别过脸道:“臣……来带至尊出去。”
他如何能带我们出去?他又为何会带我们出去?我没有动,依旧举刀,却暗中蓄力,只待一个时机便劈下去。
先帝也没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韩谨。
喊杀声越来越近,韩谨有些急了,“臣是认真的!早间与贱内、小女准备去她娘家看看,门房却说今日不见客。回去的路上,见李家大郎站在后门外与人说话,隐隐听到什么逼宫、准备完全,便觉得不对,连忙寻了个借口进宫。先前臣是知道至尊在两仪殿的,却不敢求见,唯恐至尊被人找到……”
但我左思右想,怎么也不觉得这话可信。毕竟先帝曾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丑,而他此前还想要我的命……
“至尊!我韩书毓虽不是个清廉高尚之人,这些年也的确是做了些违背本心的荒唐事。但臣绝不想做个乱臣贼子!至尊信不信臣?”韩谨赤红了一双眼。
我刚想劝先帝切莫听他狡辩,没想到先帝却淡声道:“好,你说你能怎么带朕出去。”
“臣……在进宫之前,到底是被发现,情急之下便撒谎说臣愿意替他们找到至尊后引到宁王面前,他们还是信了臣的话,还告诉臣他们会在宫外那些地方布防……只要能出宫,臣便能带着至尊避开。”韩谨诚恳地道。
“慢!韩大夫,某如何知道你这不是故意讲出自己的目的然后骗着至尊自投罗网呢?谋逆是何等大事?既然起先就没告诉你,便是并不信任你,如何就因你一句话又说了?”我不能信他。
韩谨气急,浓眉高高地挑起,冷冷地瞪着我,“韩某一点功夫都不会,至尊都能轻而易举地拿下,若是韩某真的欺骗至尊,霍将军大可以马上拿下某。”
“拿下你有何用?若是让至尊受了伤,杀了你都不能补救!”
“好了!再吵下去,就把人引过来了!”先帝低斥一声,又定定地看了韩谨良久,终究点头道:“朕信韩卿不是那样的人。”
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无意间窥见的两人之间的怪异情愫。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后,早就散了,却没想到……不过先帝都说话了,我再劝也无用。诚如韩谨所说,他这么一介文弱书生,能闹出什么事来?
刚这样想完,就有些后悔了。韩谨太过文弱,在逃命的时候带上他,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也足以成为致命的拖累。
因为韩谨实在跑得太慢,险险避开几次搜查,我们三人终究还是被发现了,还是被李家的嫡长子李仁抓了个正着。
“哟,妹夫果然没说假话,你说至尊对你还有点旧情,一定会跟你来,还真的来了。”李仁大笑,“多新鲜,堂堂一国天子,放着后宫三千佳丽不爱,却对一个小白脸念念不忘十多年,传出去也不怕被别人笑话!”
先帝道还没怎样,韩谨却满色绀紫,额上爬满青筋,喝道:“住口!”
李仁愣了一愣,却笑意更盛,“心疼了?韩书毓,倒真是贱呐。好好的七尺男儿,雌伏人下,又不是心甘情愿,还叫文武大臣看了笑话……这个时候你还出言护着他?”
我是第一次听到背后这话有多难听,虽然我扪心自问……也不是没这样想过。文士大约都爱名声爱脸面,韩谨被人明里暗里这样说,难怪他拼死也要脱离至尊的掌控,又不顾一切地要争夺权势了。
先帝默默地听着,脸色越发铁青。
“韩书毓再如何,不比你这狗胆包天的乱臣贼子强?”我忍不住骂道。
李仁却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笑了半晌,才道:“乱臣贼子?比我强?霍将军,你不妨问问他,你们究竟为何才会被我撞上?”
先帝忽地面无表情地道:“若不是他,朕倒是直接被你父撞上了。”
李仁的笑意一僵,半晌,才恨恨地道:“早该知道,你们这些文人,总有些什么狗屁的风骨,又还爱做些反复无常之事!不过没关系,我的好妹夫,念在姻亲一场的份上,再给你个机会好好选……你是要继续做个忠臣呢?还是要选自己的妻女呢?”
随着李仁下巴一扬,立即有两名军士推搡着两个人过来了,一个是名年轻妇人,另一个则是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儿。
那女孩儿一直哭喊着“阿耶救我”,而那妇人却对李仁破口大骂:“我到底是你亲妹妹,阿巧是你的亲侄女,你究竟要做什么?”
“哎,不是我要做什么,而是看你的好夫君要做什么。”李仁笑得开心,“妹夫,选一个吧?”
竟那人妻女为质,实在是卑鄙无耻!
我心下暗想这,但到底不敢骂出来,就怕刺激了韩谨。
从前李信还在的时候,仿佛听他讲过其实韩谨也并不是十分喜爱李氏,不过是为了攀附上李家罢了,就如同李信虽然被处决,但李家与裴家的关系却无甚改变一般。但到底一日夫妻百恩,即便再不喜欢,朝夕相对许多年,如何也不能做到无动于衷吧?便是娉婷现被押在这儿,我也一时不能做出抉择。
韩谨的神色十分痛苦,闭眼扭头不肯去看自己的妻儿。
我却暗自着急——眼下这样,也不知如何脱身,但若是再拖得久些,引了更多的人前来,就更不能脱身了。
然就在那时,韩谨忽地大喊一声:“阿巧,阿香……我对不住你们……别怪我!”而后便取出长弓,又从背后的箭壶里抽了两支箭,搭在弦上,一连发了两箭!
更惊奇的是……那两箭竟还分别中了李氏与韩谨小女的心口!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简直猝不及防,李氏与那女孩儿倒下去的时候,面上还保持着惊愕与不可置信的表情,也不知是在惊讶韩谨竟忽然对他们出手,还是惊讶韩谨的准头与力道竟然这么好。
想不到韩谨竟是还懂射艺的!
便是李仁也愣了许久,才狂怒道:“韩书毓!你竟真敢……”
目下却真是个好时机,趁着众人还未回神,不走还如何?我连忙一手拉了先帝一手拉了比李仁更加惊惶无措的韩谨向外跑去。
“弓箭手,弓箭手过来!给我射!射死他们!”李仁高声道。
就方才所见,李仁带了不少弓箭手,若真是让他们一齐发箭,只怕真是要被射成筛子。于是我不管他们二人还支不支持得住,拽着他们便死命地跑。
只是一射之地真的太远,这么短的时间内实在跑不过去。
破风声在背后响起,我暗道不好,只怕真是要死在此地了。
我还没来得及想太多,却被一股大力扑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