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李倓居然也有所耳闻,他大概是觉得,这件事说给萧燕绥有些不太合适,便有意含糊其辞的略过了。
萧燕绥刚刚听到的时候,还稍稍愣了一下,不过,片刻之后,便瞬间回过神来,说起来,当初万安公主的那件事,还和她有点关联,只不过,这件事就没必要再告诉李倓了……
萧燕绥和李倓说话的声音虽然很轻,不过,萧悟和张岱都和他们挨着坐在一起,尤其是萧悟,这半天功夫了,眼睛就没从自家妹妹和李倓身上移开过,这会儿看见两人又凑到一起说悄悄话了,便忍不住的一个劲的往上瞄,恨不得把耳朵贴过去仔细听个清楚。
旁边除了萧悟和张岱,毕竟不远处也还有其他的人,所以,萧燕绥和李倓这会儿说话的内容都有所保留,也就毫不在意萧悟听到了多少的问题了。
倒是张岱,听见他们两人竟然在讨论万安公主之后,忍不住好奇的往玄宗身边看了一眼,没看出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便很快收回了视线。
另一边,不管是和几个关系不错的夫人坐在一起的裴氏,还是正同杜二郎、赵君卓坐在另一处安静角落里的萧恒,目光都忍不住的往自家小姑娘的身上飘了过去。
萧悟没什么可说的,这是自家人,张岱也没什么可说的,宁青公主的亲儿子、燕国公府上的小郎君,而且从小就和萧家兄妹玩到了一块,也没什么可说的,唯独多出来了一个李倓,东宫出身,乃是太子第三子,偏偏又丝毫不受太子李亨的重视。
如今,他却如此顺理成章的同萧燕绥坐在了一处,即便他是宁亲公主的亲侄子,却依然显得尤为突兀……
萧恒看见这幅场景之后,忍不住又想起了当年萧燕绥似乎就和李倓有些交情的样子,明明两个人都没怎么相处过,一时之间,萧恒的心情尤为复杂难言,眼睛都半天没眨一下。
看看萧恒,再顺着他的视线方向看见萧燕绥,杜二郎不由得挑了挑眉。
再一转头,发现自己的好友赵君卓竟然也是差不多的表情,杜二郎的心里突然就有些无言以对了。
——萧恒好歹是萧六娘的亲兄长,赵君卓科举之前都不曾来过长安城,他这是凑的哪门子热闹,而且,看那眼神微微颤动的模样,竟似比萧恒还更投入些……
随后的宫宴中,有能歌善舞者,借着酒兴,便纷纷一展身手。唐朝本就崇尚这些,这些平日里位高权重的大臣们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包袱,等到他们站在大殿中央的时候,原本那些乐师舞姬反倒被挤到了边边角角的地方,丝竹管乐倒是并不曾停下。
中秋宫宴之中的座次划分其实并不算太过严格,其他人基本上也就是根据身份高低、亲疏远近不同,大致划分了一下,唯独玄宗和杨贵妃高高就座,而在他们两人的近处,则是几位宠臣和太子李亨、以及似乎有些突然的挤进来的万安公主。
萧燕绥和万安公主的目光,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互相碰撞了几次,只不过,这会儿双方倒是都默契十足的互相移开了视线。
万安公主的心中恨急,却碍于自己现在所出的位置,完全不能发泄出来。
萧燕绥的目光,却是在逐一打量着玄宗身边的那些人。
杨贵妃自不用说了,太子李亨此前她也见过,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心情似乎不错,丝毫不见几年前时常的强颜欢笑之感。
至于李林甫,她也还记得,早年和萧嵩不和,只不过好歹没互相使绊子到明面上来。
李林甫的脸上是一把半长的鬓髯,是时下官员常见的胡子类型,不过,让萧燕绥来说,却是远不及自家祖父那一把颇为飘逸雪白的美髯了,而且,李林甫脸上的表情太过整肃,和今日宫宴上的轻松热闹比较,似乎就显得略微有些阴沉了——明明在萧嵩的言语中,这人其实是个颇为功于心计、善于奉承、且得玄宗宠信的权臣……
而在李林甫的下手就坐的,却是一个看起来面容粗犷、颇为陌生的胖子。
萧燕绥愣了一下,盯着对方明显比旁人更加高大、肥沃的体型,以及那张颧骨、眉骨高耸、带着些异域胡人特色的面孔,心中蓦地便有了一个猜测。
她忍不住轻轻的拉了一下李倓的衣袖,低声问道:“那人是谁?”
李倓只消瞥了一眼,便立时轻声回答道:“范阳、平卢、河东的三镇节度使,安禄山。”
心中的猜测落地,萧燕绥的眼神甚至都有一瞬间的变化。
比起颇具传奇色彩的杨贵妃、还有莫名其妙的万安公主,真正置身于如今依旧歌舞升平的唐朝天宝年间的时候,安禄山这个名字,才是真的振聋发聩。
相较于烽火狼烟四起、山河破碎、百姓流离,那些也曾在历史上留下过浓墨重彩一笔的秾丽美人,便显得如此苍白。
大殿中央歌舞俱佳的大臣们已经换了一茬,极擅阿谀奉承的安禄山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么一个讨好玄宗、杨贵妃的机会,寻了个时机,安禄山向李林甫眼神请示了一下,得到对方一个微微颔首后,便直接从座位上站出来,先拜义母杨贵妃和玄宗,然后便要一展他那赫赫有名的胡旋舞了。
萧燕绥捏住了手中的杯盏,因为无意间过于用力,手指甚至都露出些许青白色。
李倓轻轻的握住她的手,把那杯盏放下后,才压低声音,关切道:“怎么了?”
第138章
萧燕绥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 不过,好在有李倓将那杯盏拿开了, 萧燕绥的手指虚握, 原本由于太过用力的疼痛感倒是瞬间消失。
周围人多眼杂,偏偏她对于安禄山的话语,内容又太过严重, 便是萧悟和张岱两人,萧燕绥都不想被他们听见,以免将局面变得更加复杂。
萧燕绥轻轻舒了口气,才靠近了李倓,几乎贴到了他的耳畔同他低声说道:“此前我曾听闻, 依照安禄山此前在藩镇上的动作,这人怕是心怀叵测……”
萧燕绥只是不慎分明的说了一句“心怀叵测”, 却并不曾直言安禄山怕是会有“谋朝篡位”之心--即便是一直在密奏玄宗, 奏了安禄山不知多少次的王忠嗣,其实也大多用的是安禄山此子和吐蕃、突厥那些外族有所牵扯,将会在边关作乱的说辞。
面对李倓,萧燕绥并不曾像是当初面的萧嵩一样, 直接将自己的心思直言相告。
毕竟,如今的情况下, 她和祖父萧嵩是真正的利益一致。
对于李倓, 即便此前,他们两人共同分享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并且, 彼此双方也都一直将这些秘密保管在心底不曾透露丝毫,可是,安禄山叛乱一事,终究还是兹事体大,即使李倓在东宫再不起眼,也掩盖不了他的出身……
李倓却是并不曾想那么多,只是轻轻握着萧燕绥的手,冲着她几不可闻的摇了摇头,压着嗓子柔声安慰道:“不过这话你是从何处听到的,妥妥,在这长安城中,暂且不要提起此事。”
萧燕绥抬头看向李倓。
他们两个人为了压低声音说悄悄话,两颗脑袋几乎都贴在了一起,萧燕绥这么一个动作,她头顶柔软的发丝从李倓的下巴处蹭过,还有重量轻巧记忆却极为珍贵的金玉簪子带着沁凉的金属质感,轻若无物的碰到李倓的脸上,然后便在发间微微一歪。
来到唐朝这么多年了,对于这头几乎没怎么简短过的长发,除了最简单的单马尾双马尾这些后世常见的基础发型,萧燕绥依然还是不会自己梳那些繁复美丽的发髻。
李倓那张颇为英俊的侧颊上被簪子碰了一下,因为碰撞的力道很轻,倒是并不怎么打紧,不过,萧燕绥的头顶,感觉就比较明显了,她下意识的低低轻呼出身:“哎?”
“没事。”李倓也转过身来,打量了一下萧燕绥的发簪,就刚刚靠近自己的这边有一支有些歪掉了,他直接抬手,将簪子的位置重新扶正,然后单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低声安抚道:“头发没乱。”
“嗯。”萧燕绥立时放下心来。
她就怕一个不小心把头发全都弄散了,到时候披头散发的,虽说她在家里一贯都是这个模样,可是,如今是在人前,若是一早直接就顶着单调的马尾来了,别人顶多说她一句特立独行。
唐朝虽然比不上魏晋风流,那些名士玩嗨了甚至还会当街裸奔,但是,唐朝这会儿的高门贵族,其实喜欢搞点类似行为艺术的一直大有人在,虽然惹眼,却也不至于令人大惊小怪。
可若是半道上把自己弄得主珠玉发簪散落一地,头发也乱七八糟的,看起来颇为狼狈,那就是在给自己的母亲裴氏和兰陵萧家当众丢脸了。
这么一定点小意外之后,萧燕绥和李倓互相对视了一眼,他的眼睛里仍旧含着温柔的笑意,不过,面对萧燕绥的时候,却隐约透露出些微的正色来,几不可见的冲着她继续摇了摇头,示意她,关于安禄山一事,千万不可胡来。
直到萧燕绥微微颔首答应,李倓也轻轻的舒了口气,依旧是凑近低声安抚道:“今天这地方不太合适,此事我们容后再谈。”
各自安下心来后,萧燕绥和李倓自然也就各自坐正了,奈何,刚刚两人靠近在一起的小动作太多,早就落入了从早先那会儿便一眼不眨的盯着这边的几个人的眼睛。
萧恒的脸上还挂着一贯的笑意,握着杯盏的手指之用力,却是几乎和萧燕绥刚刚骤然看到安禄山时的力道相比。
赵君卓则是在两人各自坐正、不再继续说话的情况下,依然不曾收回视线,还是挨了杜二郎一胳膊肘之后,才心神一颤,略有些失神的垂下了眼睛,掩去眼底的复杂、错愕和沉暗。
裴氏本来还在同身边关系亲近的几位夫人轻笑着交谈,结果,隔着这么老远的距离,却瞧见自家宝贝女儿和李倓之间颇为亲密的小动作,偏偏萧悟那个倒霉孩子还就坐在旁边,当即便忍不住的银牙紧咬。
萧燕绥和他们分别近两年,才终于从老家回来一趟,并且,还没等裴氏看女儿的心态从许久不见的心肝宝贝转变成自己家养的熊孩子,便又得知,萧燕绥竟是等不到今年过年,便要赶在中秋节后不久,趁着冬天下雪之前,重新赶回老家陪祖父萧嵩过年。
即使女儿还在自己面前,那也意味着即将离别,如此一来,裴氏自然是连嗔怪的说她几句都舍不得了,一颗慈母之心,除了怜惜疼爱,便再不剩下其它了。
相较之下,整天在裴氏面前蹦跶,看起来似乎半点作用都没起到的萧悟可就算是倒了大霉了……
慢了半拍的听着身边哪家的夫人笑着称赞安禄山那转圈之后几乎要飞起来的胡旋舞,裴氏这才终于艰难的把目光从自家女儿身上收回来,转而看向大殿中央的安禄山,其势如闪电般迅疾,竟似连那厚重的身躯都在这胡旋舞中变得不再明显了。
裴氏也跟着含笑赞叹了几句,心中却是忍不住的从萧燕绥去年错过的及笄礼一直想到了今年又要错过的生辰,还有之前萧嵩定下的、让她心中颇有些微词的将萧燕绥的及笄礼推迟至二十岁的事情。
裴氏甚至忍不住的暗自寻思,当初,萧嵩做出这般决定,并且,远在兰陵郡的萧家老宅里,都要隔着万水千山的距离把这消息在整个长安城公布开来,除了考虑到萧燕绥本人的确不在长安城之外,是否,其实从他一开始决定带萧燕绥回老家的时候,对于推迟及笄礼一事,其实就已经有了别的打算……
直到夜色渐深,玄宗和杨贵妃终于离席之后,一片欢声热闹的大殿里,才终于变成了热闹后杯盘渐冷的余韵。
依旧有关系交好的人互相说笑着慢慢退场,萧燕绥也在和李倓道别后,同萧悟一道,直接出了大殿,找到萧华、裴氏连同萧恒三人,然后一家人聚在一起打道回府。
萧燕绥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中一轮皎洁的元月已过中天。走到母亲裴氏身边,听她正巧略微提起了刚刚同宁亲公主说话的事情,萧燕绥才突然间想起来,因为后面安禄山的出现,她甚至都险些把今日基本上是和太子李亨座次相仿的万安公主给忽略掉了。
一家五口人,一辆马车虽然坐得下,毕竟还是显得有些拥挤了,更何况,来时的路上便是分成了两拨,这会儿回家,自然也是分别坐在了两辆马车里,只不过,人员分配上,倒是和来时有些不同了。
裴氏心疼女儿,直接拉着萧燕绥的手在自己身边,而后轻声道:“六娘也困了吧?便同阿娘乘一辆马车,也好靠着先歇一会儿。”
“……”虽然来到唐朝之后,没有电没有网的情况下,萧燕绥的作息时间可谓是相当健康了,不过,上辈子时常熬夜的水平还是毋庸置疑的,小时候还因为身体成长的原因,到点的确容易困乏,可在老家自由自在的待了两年后,萧燕绥如今的精力基本上也都快要恢复到成年人的水平了,还真不是那么容易困的。
萧燕绥的眼睛便是在夜色中,也犹如星光明亮,只不过,既然裴氏开了口,她也就没多说什么,当真就乖巧的笑了笑,打算等会儿在马车上,如果裴氏要说话她就陪着,裴氏累了她就跟着闭上眼睛眯一会儿,正好将马车走动的声音当做舒缓的白噪声,她也好静下心来想想今晚的事情。
裴氏做了这般安排,萧华自然也就带着两个儿子去了另一辆马车。
裴氏和萧燕绥的心里都有事,但是,母女两人毕竟亲密,裴氏又一心只剩下了心疼女儿,看到萧燕绥的笑脸模样,便什么关于李倓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反正女儿年纪还小呢,按照萧嵩的安排,萧燕绥的及笄礼都要等到二十岁,成亲嫁人那就更是以后的事情了,如今的小女儿情怀,且由着去吧,何必多提。
裴氏和萧燕绥母女两人这边十分温馨,另一边,萧华面对着萧恒、萧悟兄弟俩个,父子三人的马车里,气氛就显得十分复杂古怪了。
萧华一开始还没吭声,是为人父且不说,他毕竟在官场浸润多年,即便为人处世上同萧嵩不尽相同,骨子里却是深得萧嵩的精髓,可算是把这份作壁上观的悠然劲学到家了。
萧恒倒也不至于说是养气功夫不够,只不过,面对家人,他也就没那么端着,进了马车,又撩开帘子看了看,除了赶车的仆从,大街上基本四下无人,当即就冲着萧悟哼笑出声了。
萧悟瞅了他一眼,忍不住一个激灵,心中却是腹诽,兄长简直阴阳怪气……
第139章
东宫之中, 夜色沉寂。
刚刚参加完中秋宫宴的太子李亨带着张良娣回来后,转身又单独去了书房里。
李俶正站在书房中等候, 太子李亨进来之后, 他立即迎上前来,“阿耶。”
此时的太子李亨早就收起了之前在宫宴上的笑意,微微阴沉着脸, 颇有几分不虞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