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比起长安城如今颇有些混乱的局势,李倓此行带来的一个消息反而更让萧燕绥有所触动--时任四郡节度使的安禄山也已经得了玄宗的首肯,五月便从长安城启程,即将回到自己驻守的东北一带。
换言之,如果萧燕绥那不甚清晰的记忆里并没有大的错误的话,安禄山回到自己镇守的藩镇后的每一条,都可能是历史上由盛唐转为中唐的大事件“安史之乱”的开端。
李倓和萧嵩这边聊着长安城的局势还没聊完,就看见萧燕绥一会儿皱眉一会儿低头的,也不知道再琢磨什么事情。
萧嵩低低的咳嗽两声,权当是提醒了,奈何,在萧嵩看来,李倓终究是外人,可是,对于曾经和李倓分享过不少秘密的萧燕绥而言,李倓其实还真的挺靠得住的。
于是,在自家祖父和李倓的面前,她完全没接收到萧嵩的提醒,只是下意识的关心了萧嵩一句:“阿翁是不是有些感冒--嗯,着凉了?”
得到萧嵩干脆果断的也否认后,便继续自顾自的有些走神。
“妥--燕绥?”李倓也关切的轻声问了一句,他记得萧燕绥说过,她其实对于这会儿常用的“郎君”“娘子”之类的称呼并不热衷,毕竟撞名的实在是太多,只不过,周围人都习惯了如此,萧燕绥也懒得去纠结这些,唯独两人相处的时候,李倓总是会自动自发的去迁就着她这些很随意的小习惯。
萧嵩忍不住又瞅了李倓一眼,突然意识到,自家孙女和李倓之间的关系,恐怕要比他之前以为的,还更加亲密一些。并且,这种亲密并非是年轻的小郎君小娘子之间单纯的知慕少艾的憧憬,而是一种好友之间相处的时候,两个人处处都合得来的那种说不出的默契。
显然,对于萧燕绥而言,比起年少时的倾慕喜爱,这种和人相处时的舒服和放松,对她而言反而更重要一些,自然也就让她对于李倓的屡次靠近,都呈现出了一种极为放任的信赖……
思来想去,萧燕绥深深的叹了口气,反正面对着自家祖父萧嵩还有李倓的时候,她从来都是什么话都敢说的,然而,对于“安史之乱”这种大事件,且不说她究竟有没有记错,最大的问题在于,以她颇为贫瘠的政治历史观,好歹知道,历史的发展和变革其实是具有一定的必然性的。
“阿翁,李倓,”萧燕绥看看他们两人,轻声道:“我总觉得,安禄山那边会出问题。”
萧嵩倒是不至于对自家孙女这种来得多少有些莫名其妙的怀疑嗤之以鼻,毕竟,在她之前,王忠嗣更是早就认定了安禄山有作乱之心,奈何玄宗不信,甚至还因此认为王忠嗣有了私心,若不是有手段颇多且胆子极大的王思礼百般阻挠王忠嗣一头路走带黑,恐怕,王忠嗣那边早就将玄宗激怒,然后被玄宗一道诏书劈头盖脸的砸下来,说他勾结东宫了。
“你和安禄山都没有过什么来往,怎么对他的事情这么在意?”萧嵩多少还是有些不解道:“就因为王忠嗣之前的怀疑?还是王思礼又说了什么?”
王思礼和萧燕绥之间的来往并不密切,也就时隔许久,才会因为他和王忠嗣的来往,而顺路送封书信过来。
而且,对于和王思礼之间来往的东西,萧燕绥也从不藏着掖着,萧嵩也简单的翻过,大多是些他不太懂的墨家机关术一类的机械图纸,除非这俩孩子在图纸上玩密语,否则的话,萧嵩是真有些纳闷,自家孙女这对安禄山的怀疑是从哪来的。
萧燕绥多少有些郁闷道:“反正我就是觉得安禄山那边早晚要出乱子。”
不过,话虽这么说了,其实萧燕绥自己也清楚,历史的必然性和偶然性都是存在的。一个搞不好,安禄山没谋反,史思明、甚至是另一个她都不知道的人先跳出来了,也都正常。
短暂的沉默了片刻,萧嵩开口道:“你若是说,东北一带要出乱子,倒是还真有可能。”
看到自家孙女和李倓两个人一下子都抬起头看向自己,萧嵩摇摇头无奈笑道:“你们两个呀,都还是小孩子——这数百年来,大唐的边境,何曾有一日,是真的安宁过?”
李倓的眼神动了动,轻声道:“多谢萧相公赐教。”
第158章
一直等到热夏繁荫即将过去, 萧燕绥对于安禄山的怀疑,也没有落到实处。
安禄山辖下的四镇依旧还算稳当, 随着南诏之乱的爆发, 似乎连西北一带的吐蕃都暂时消停了些。
倒是长安城内,随着李林甫的病逝,杨国忠的上台, 大唐最核心的政治中心,几番势力人马颇有一种大洗牌的架势。
原本和杨家还算交好的东宫,也随着杨国忠的大肆揽权,彼此之间关系变得越发紧张起来。
--没了此前的宿敌李林甫,太子李亨依旧无法高枕无忧, 便是如今的杨国忠尚不及李林甫的手段,可是, 他的背后, 却始终还有那位集六宫宠爱于一身的杨贵妃,让人不由得便想起了当年武惠妃还在时候的李林甫……
刚刚和萧嵩说完话的李倓不免有些心事重重,他从屋子里出来,便看到, 萧燕绥正坐在荷花池边茂密的林荫树下,因为怕热, 一头长发梳了个高高的马尾然后为了不让头发碰到一丁点脖子一下的位置, 直接就在脑后绾了起来--依旧是那种,完全不同于时下流行的各种发式的、颇具萧燕绥平日里力图舒适的喜好样子。
李倓大步流星的走过去,靠近水面, 又是大片的绿柳成荫,萧燕绥的身边还放着一台加了冰块的手摇式风扇,在炎热的夏日里,被这携着一丝凉意的风拂过,倒是瞬间便解了几分暑热的乏气,让人精神一振。
“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萧燕绥抬头看了李倓一眼,便是他自己心中烦忧,在她面前的时候,也很少会流露出来。
“来,喝点这个。”萧燕绥将一碗已经融化了小半的水果冰沙递过去。
李倓的面上露出一点笑意,他从善如流的接过杯子,然后在萧燕绥的身边坐下,望着此时平静无波的湖面,好半晌,才轻声说道:“我刚刚向萧相公请教,如今朝中的局势。”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颇为客观的评价道:“这方面的话,我阿翁经验还是有的,不过我觉得,你们两个现在都不在长安城中,得到的消息除了滞后,还免不了会有些失实,而且绝对不够全面,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做出的判断,都很容易存在偏差。”
这还不像是萧嵩刚刚回来那会儿,他已经远离了长安城这么久,时间越长,他对长安城局势的把握,便越是容易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况。李倓怔了怔,然后轻轻的点了点头,笑道:“我明白,这就好比,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凭借后方得到的消息后,插手前线战局,反而会误事。”
顿了顿,李倓又轻声道:“我那十二弟,乃是张良娣所出。此前,因为韦氏和杜氏的接连出事,东宫之中的内斗倒是一直不显,如今,怕是也初现端倪了……”
萧燕绥顿时心中了然。
此前,太子李亨膝下,子女虽然众多,可是,身份地位足够高的却是几乎没有,原本那几个前太子妃韦氏所出的子嗣,更是地位尴尬……
身为太子长子、玄宗长孙的李俶不说一家独大,至少,此前的东宫之中其实无人能出其左右。
可是,张良娣生下了李佋,东宫的局面,却是瞬息便随之起了变化。张良娣之于太子李亨,无异于当年的武惠妃之于玄宗,如今李佋年纪尚幼,太子李亨已经甚是宠爱,假以时日,他的存在会动摇李俶的地位,几乎是必然的局面……
萧燕绥是知道李倓肯定会无条件支持李俶的,平静的安抚道:“如今为时尚早,担心这些也没有。”
毕竟太子李亨都还没能成功继位呢,李佋年纪又太小,以古代婴幼儿的生存率来说,便是生在皇家备受宠爱,以后能不能长大还两说呢!东宫这会儿只是有了内斗的苗头而已,外部大敌还在,东宫内部自然还不至于现在就直接乱起来。
李倓点了点头,“嗯”的应了一声,也轻轻的舒了口气,看着她温声道:“好。”
·
寒来暑往,时光倏然而逝。
李倓一直留在山海镇上,虽心有牵挂,却终究还是原离了长安城内的权势争斗,时常同萧燕绥一起,今天折腾种菜明天鼓捣肥料,萧燕绥从小就主意多,一来二去的,顺便又把一些农具给做了些许改动。
山海镇虽然是个小地方,不过,偶尔那些同样扬州城的大船也会途经这里的码头,机缘巧合之下,萧燕绥还弄来一些李倓此前闻所未闻的番邦植株,兴冲冲的便将其一股脑的栽到了庄子里的蔬菜大棚中,每日精心陪护,观察幼苗的长势,竟是比之前做她喜欢的那些实验时还要精心。
时间久了,李倓的心情倒是越发放松下来。
眼见着萧嵩和萧燕绥祖孙二人都不曾提起过回长安的事情,他的心中,甚至也油然而生一种,就留在这里,同她一起就这样平平静静却也格外生动的生活下去的期望。
一载时光转瞬即逝。
这日窗外正好落了雪,萧嵩戴着老花镜捧着一本书,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看了看正在旁边翻看墨家机械图纸的萧燕绥,便开口道:“李倓不错。”
萧燕绥闻声抬头,“哎?”
既然开了这个话头,萧嵩便继续道:“他在这里这么久了,倒是沉得下心。”
萧嵩虽然从不阻拦自家孙女和李倓之间的往来,不过说实话,萧嵩此前其实并不觉得,李倓能够在这里留很久。
坚持到现在,李倓非但初心不改,心性之间,在他看来,甚至还变得越发豁达起来,饶是萧嵩,也忍不住心生赞赏之意。
年轻人多锐气十足,尤其是李倓这种从小浸润在权势之中的人,因为一个约定便能每天陪着萧燕绥做她喜欢的事情,性格内敛却非老气横秋,这般心性,着实难得。
“不然呢,回去蹚浑水吗?”萧燕绥不以为然。
萧嵩笑她:“你倒是不慕权势,却不知,世间人、世间事,争得你死我活的,无非便是这‘权利’二字。至于蹚浑水这事,阿翁此前的确说过,不要随意蹚浑水不假,可是,远了长安城这么久,怕是连能蹚浑水的机会都没了……”
萧燕绥忍不住挑眉,沉默了一下,倒是没在萧嵩面前自吹自擂,她每天鼓捣的那些东西,虽然现在还只是些微弱苗头,但是,假日时日,却绝对是能够切实提高生产力、促进时代进步发展的东西,她富有的是科学精神。
许久,倒是萧嵩心生感慨道:“他该回去了。”
第159章
天空中乌云覆盖, 满是阴霾,仿佛连天都被压低了些。
庄子里的大棚里, 那些在本地老农看起来都奇奇怪怪的作物都已经长起来了, 而且就目前看,在古代普遍少肥的情况下,苗肥后长势还相当不错的样子。
得了消息的萧燕绥兴致勃勃, 甚至还亲自端了一盆早已经生根发芽甚至重新结出番薯的植株去了萧嵩那里给他看。
倒是此前说过的,关于李倓该回去了的话题,也不知道是出于何种考虑,萧嵩只是私下里同自家孙女聊了聊,却是并不曾同李倓说起过这件事。
萧嵩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 微微睁大眼睛看着番薯的叶子,略带惊奇道:“这就是你前阵子说得, 能吃, 产量很高、而且很容易种的东西?”
“对啊!”萧燕绥点了点头,虽然她完全不记得番薯的具体亩产量,但是比常规粮食作物大米小麦之类的高很多是肯定的。
沉吟片刻,萧嵩道:“你想把这种作物传出去?”
在生产力不足的古代, 任何关于粮食的事情,都是关乎国家根本的大事。
“没啊!”萧燕绥断然否认了。
正要给孙女解释这种关乎百姓生计的事情, 便是她也不能随便插手的萧嵩难得的别她哽了一下, 顿了顿,才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先培苗吧!回头幼苗多了,或者直接把这些番薯埋到野外的土地里。这东西生存力挺强的, 以后哪个山坡上长得漫山遍野都是了,等到哪家农户割草或者是做些别的事情的时候,自然而然的就会发现了。”萧燕绥回答得漫不经心。
一直以来,她鼓捣的东西其实堪称每个都极为出格,却不曾太过惹眼的原因,除了萧家稳得住之外,其实也是萧燕绥并不热衷于去外面招摇的缘故。
民以食为天,莫说是资源相对匮乏的唐朝,就是她上辈子生活的现代社会,粮食短缺问题其实也是世界性的问题,只不过一直生活在和平环境中的人大部分不至于缺衣少食,所以对这些事情缺少敏感性罢了。
反正番薯这种东西好长,扔在野地里不管也没什么大事,早晚会被周围百姓发现用处,哪怕挖回来喂猪也是好的,若是以后年景不好,到了饥荒年间,这种野外能吃的东西,自然会充分展现其价值。
便是在现代,推广一个新品种也面临着许许多多的问题,在唐朝这个时代背景下,大多数的普通百姓是当真折腾不起。
所以,萧燕绥也并不打算自己主动往民间推广,即使在她的意识里,这应该是一件好事。可是,最终是不是揠苗助长,却谁都说不清楚,索性顺其自然,反正番薯就在野地里长着,什么时候挖走那都是随缘的事情,等劳动人民自有的生存智慧告诉他们去种植这些,才是对他们而言最切合实际的方式。
听萧燕绥说完她的打算,萧嵩沉默了好一会儿。
前段时间才感慨完李倓的心性沉稳不似冲动的少年人,自家孙女明明平日里都是说一不二、说干就干的性格,但是,真到了大事上,她这极其稳得住的做派,也是很难得了。
甚至于,萧嵩甚至油然而有一种,难怪这两个孩子从小就合得来的念头……
不过,再细想想,还是觉得,自家孙女萧燕绥明面上表现得再怎么沉稳,其实骨子里还是始终故我,有种说不出的固执和坚持,倒是李倓,或许是从小长大的经历,让他在面对萧燕绥、李俶和李文宁这些他在意的人的时候,总是会更包容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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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的长安城中,依旧歌舞升平。
便是今日阴雨绵绵,也不曾扰了去华清宫避暑的玄宗和杨贵妃的兴致。
继任宰相的杨国忠和太子李亨之间的争斗愈演愈烈,华清宫表面的平静下,更多的暗潮,在整个大唐王朝中涌动。
转眼已经入秋,玄宗的朱辇也终于从坐落在骊山侧的华清宫中离开,重新回到长安城的兴庆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