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朝会结束之后,玄宗特意又将皇甫惟明、萧嵩、时任左卫勋二府右郎将军的韦昭训、连同寿王李瑁一起全都留了下来。
被留下来的萧嵩看看皇甫惟明,倒是并不意外,虽然军中战宝早已呈上,可是,大唐与吐蕃边境之战的细节部分,总还是要向真正参与这场战事的军中将领询问才是,玄宗留下皇甫惟明,此举的目的十分简单,至于又要留下萧嵩,则是因为,萧嵩早年也是河西节度使,对于边境战事又颇有见解,有萧嵩在,玄宗自然更加放心。
至于同样被留下来的寿王李瑁和韦昭训,萧嵩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中却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困惑之意。
还是在自己暗自琢磨了一会儿之后,萧嵩才突然想起来,韦昭训家有好几个女儿,都尚未婚配,而寿王李瑁的府上,自从杨氏出家为女道士以后,寿王妃一位便一直空悬,如今看来,玄宗是并不属意杨氏还俗后继续担任寿王妃了……
萧嵩一行四人到了后面的书房,异议拜见过玄宗后,玄宗倒是没急着向皇甫惟明询问大唐与吐蕃之间的边境战事,而是让皇甫惟明和萧嵩先坐下等着,然后便直接着对一头雾水的韦昭训,索性趁着此次皇甫惟明大破吐蕃的喜事,先抒发了两句自己心中的喜悦之情,然后才指着寿王李瑁笑道:“我这十八郎府中如今王妃之位空悬,欲与韦郎结个儿女亲家,意下如何?”
莫说是突然听到这个消息的韦昭训和寿王李瑁,便是和这件事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皇甫惟明,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也就只有见多识广的老狐狸萧嵩神色从容、面色丝毫不变,只是暗自心道,果然如此,老夫猜对了!
玄宗亲自开口请求结亲,韦昭训在最初的愕然之后,哪有不从的道理,便回道:“得圣人看重,我那二女儿如今尚未婚嫁,拙荆这些时日倒是也在张罗着为二娘相看人家,如今想来,与王爷的年龄倒是刚好。”
韦昭训干脆的应下了,玄宗面上,自然便流露出了些许赞同的笑意,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寿王李瑁的身上。
刚刚玄宗甫一开口,寿王李瑁的脸色便有一瞬间的发白,这会儿,听到韦昭训已经答应,寿王李瑁心中难免惶惶,口中却只能答应下来,然后又在玄宗的灼灼目光注视之下,直接拜见了刚刚升任为他的岳父的韦昭训。
把一直空悬的寿王妃这一封号另册她人之后,又解决了一桩心事的玄宗面露喜色,很快便挥了挥手,示意寿王李瑁和韦昭训退下。旋即,又特意吩咐了高力士,着人去钦天监选个黄道吉日,并且,让他这些时日要在寿王李瑁的婚事上,多用些心。
高力士自然是一一领命,然后方才退下,暂行离开。
准备妥给寿王李瑁册封新任寿王妃一事,玄宗的心中,也算是有一块石头落了地。
玄宗心情愈发愉快的想着,待到寿王李瑁和韦昭训的次女完婚之后,便将那宫中这几年间都与自己小意温存的美人也过了名录,令杨氏还俗后,再将其接入宫中,正式册封其为贵妃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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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书房之中,回到了自己的地方,太子李亨面上的喜色,更是不带丝毫遮掩。
在太子李亨面前,如今十五六岁的李倓,身姿挺拔,神色自若。
正是抽条的年龄,身体一直都在拔高,便是身上穿着冬日厚实暖和的衣衫,因为背脊挺直,便依旧显得高挑秀雅,不见丝毫臃肿累赘之意。
他的脸上,已经褪去了少年时的稚气模样,一张宛若雕刻的脸上,神态舒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厚薄适中的唇略微抿紧,不经意间,神色间便流露出了几分冷峻之意,原本少年时还偏为柔和的五官轮廓,也随之变得棱角分明、越发深邃起来。
看到太子李亨的模样,同李倓一并过来的李俶也随之笑道:“阿耶今日有何喜事?”
太子李亨笑答道:“皇甫惟明大破吐蕃后,今日返京,颇得圣人赞誉。便是刚刚,圣人还在朝会之后,将皇甫惟明和萧相公一并留下,想来是要商讨边境军事。”
自从登上太子之位,李亨便一直遭受李林甫一系的着诸多政治攻讦,堪称举步维艰。
旧时,在太子李亨还只是忠王的时候,便与皇甫惟明是至交好友,只可惜,皇甫惟明后来出京就职,虽为封疆大吏,可是,对于京中朝局,本就难以插手,尤其他还鞭长莫及,以至于,在太子李亨周围,一直都无法形成有效的防护。
如今,皇甫惟明携军功回京述职,自然会借此机会出手,若能成功扳倒李林甫一系,便是他不久之后再次离京,也能减轻太子李亨周围遭受的巨大政治压力!
想到自己如今终于不必继续孤军奋战,太子李亨的面上自是喜形于色。
李俶的情绪,也被父亲太子李亨所感染到,不由得露出了几分笑意来,然而,待他们兄弟两个自书房离开、各自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之后,李倓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反而隐隐浮现出了几分忧色。
皇甫惟明毕竟是边将,在外,位高权重,在京,恐怕却是处处受制……
第43章
洛阳城。
曾经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后翻然一新的赵府, 随着时间的流逝,后建的房屋上已经重新有了岁月斑驳的痕迹, 偶有挨着地面潮湿的几块砖石上, 还爬满了青苔。
赵君卓正坐在书房中,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的翻着一卷书, 他的目光落在纸页的字迹上,微微垂下的眼神里,全无年轻人的意气风发,反而透着股令人惊心动魄的冷意。
赵府的老郎君身边得力的婢女青薇脚步匆匆的越过月洞门的,进了小郎君的院子里之后, 初时还笑着拉过一个在这里侍候的婢女,小声问道:“小郎君这会儿在做什么?”
被她拉住的那个婢女同青薇关系不错, 也不同她计较, 反而是拉着青薇的手腕,冲着书房的方向略指了指,然后还压低声音,小声提醒道:“小郎君正在书房里看书呢, 素来不喜人吵,你若不是着急赶时间的事情, 不妨先在这里等一会儿。”
——再等一会儿, 便是赵君卓习惯每日去小佛堂拜见刘氏的时辰,到时候紧赶着说上两句话,小郎君倒是也能听得进去。
青薇点了点头, 同样压着声音说道:“过几日小郎君要去长安城考科举,老郎君想起来了,便让我过来问问,一应行李可都收拾好了,在长安城中,赵府倒是正好还有一个合适的宅子,老郎君前些日便已经差人前去收拾了,只等小郎君亲自过去便可。”
和赵君卓院中的这个婢女分开后,青薇走到了书房前不远的位置,却并没有继续向前,而是乖顺的站在这里,等赵君卓过会儿时间到了出来。
冬日寒风凛冽,青薇刚刚从屋子里出来时还不觉得,在书房门外多站了一会儿之后,便忍不住觉出几分冷意,身体也有些轻轻的颤抖,她转身走了几步,稍稍活动了一下身体,试图让自己暖和些。
毕竟冬季寒冷,院中那一棵在大火后移栽过来的桃花树,这些年的枝干已经长得越发粗壮了,一道秋冬时节,枯黄的落叶便扑了满地,只待隔年春再重新抽芽染上新绿,绽开满树桃花雨。
不多时,伴随着轻轻的“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赵君卓那张精致而英俊的面孔上不带半分表情,只是冷冷淡淡的瞥过来一眼。
青薇闻声立即转身,略略低头向赵君卓道:“小郎君。”
赵君卓并未回答,就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只是自顾自的继续往前走,青薇不敢挡他,只能是连忙快走两步,跟在赵君卓后面,低声快速说道:“长安城的宅子已经收拾好了,去了便可直接住下,不知小郎君打算何时启程,一应的行李下面的人可都收拾好了没……”
直到这时,赵君卓才漫不经心的开口,淡淡的应了声道:“让祖父放心便是。”
青薇心里一突突,暗自发愁等下回去之后要怎么和老郎君回话才能显得不那么生硬冷淡,至于赵君卓,却是脚步丝毫不慢,已经径自将站在原地不动的青薇甩了后面。
刘氏所居院落的小佛堂中,依旧透着股缥缈的佛香,刘氏的身体看起来越发羸弱,鬓边霜白渐深。
听到赵君卓的脚步声,刘氏终于缓缓的放下了手中的一串佛珠,转过身来,微微抬起头深深的看向赵君卓。
赵君卓一言不发的跪坐在了母亲刘氏身边的蒲团上,轻声道:“阿娘,我明日便启程去往长安城中。”说这话的时候,他的面上,依旧沉静如水。
刘氏微微点了点头,苍白的面孔上,终于难得的浮现出了几许温情的笑意,轻声叮嘱道:“路上定要小心,到了长安城后,也令人递个信回来。”
“阿娘放心。”赵君卓态度极为温顺的一一应了下来。
刘氏的目光怔怔的望向小佛堂中供奉着的牌位,在当年那场大火中丧生的赵妧娘的名字,深深的刻在母子两人的心上,早就成了一道伤。
然而,比起刘氏至今回忆起当年的往事,仍旧悲痛欲绝的心情,赵君卓的心中,却始终都存着一份不可与人言的深沉和复杂。
赵君卓安静的陪刘氏在小佛堂中静坐了片刻,仿佛想到了很多过去的旧事,又仿佛思绪放空,渐渐飘远。
不经意间回想起那道纤细的身影,眼神里仿佛涌动着能够燃烧一切的火焰,用一种极为冷静的语调,近乎平静的同他说出了最后几句话……
一时间,竟是恍然惊觉,这么多年过去,他的阿姊赵妧娘的面孔,在他的脑海中,竟是已经渐渐变得模糊,唯独留下一道同他血脉相依的纤弱身影的女孩,努力掩去黯然的愁绪,冲着他和阿娘露出了温暖的笑意。
至于另一个她,赵君卓想了许久,方才忆起,她似乎也是对着自己笑过一次的,那淡淡的微笑,并不温暖,反而还透出了一种断然、决绝的洒脱,和真正的赵妧娘,完全判若两人。
赵君卓眼神垂下,掩去眼睛里的复杂,缓缓收起心中万千思绪,在这一室佛香内轻轻的叹了口气,方才起身,恭敬的向母亲刘氏告退,然后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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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玄宗说完话,萧嵩是和皇甫惟明一起从兴庆宫中出来的。
唐朝这会儿的官员,虽说大多文武不分家,不过,各自的派系却依然还是分得清清楚楚的。
像是皇甫惟明这般,此前便与太子李亨乃是至交好友,偏偏他在外的时候,却又未能参与进长安城中、甚至是兴庆宫中关于太子之位的争夺中,所以,他现在的身份,其实也同样的微妙。
只不过,还没等萧嵩想太多,皇甫惟明便已经主动靠过来,笑着同萧嵩搭了几句话。
两人都曾任过河西节度使,也都对吐蕃极为了解,找些共同的话题,自然不费什么力气。然而,这么一通言笑晏晏的交谈之后,皇甫惟明心中是否有所得,萧嵩不敢保证,但是,萧嵩自己却是已经明白了,这皇甫惟明的态度十分坚定明确,毫无疑问的东宫夺权了。
如此一来,对于接下来可能的朝局变化,萧嵩的心里,也就大概有些数了。
东宫太子李亨和一心谋求废太子的李林甫这一系,可谓是积怨已久,如今,皇甫惟明显然是要偏帮着太子李亨的。
也就是皇甫惟明此前一直在外,太子李亨势单力薄,所以,李林甫一系才四处筹谋设计,试图拖太子李亨下水。而太子李亨,却知道身边无可用之人,索性便一心忍耐,谋求将来,表面上毫不反击。再有玄宗本身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从无主动回护太子的举动,故此,双方之间的争斗才一直都能勉强的压在暗处。
像是萧嵩这种颇得玄宗宠信、却又两边不靠的重臣,自然也是太子李亨一派拉拢的对象。只不过,太子李亨身份过于微妙敏感,碍于玄宗对太子这一身份的挑剔,至少表面上,李亨从来不敢私自同朝中哪位忠臣来往过从亲密,毕竟,废太子李瑛三人的前车之鉴犹在……
至于皇甫惟明,也不过是仗着他自己刚刚回京,身上还没有被贴上明确的太子党标签,所以,他刚刚的举动,除了本身就想和萧嵩这只老狐狸问问题之外,想来,同样也有抓紧时间为太子示好拉拢人马便是了。
笑呵呵的看着皇甫惟明告辞后,萧嵩自己坐回了马车里,看着小案上摆放着的茶盏和点心,没有丝毫的胃口,甚至还忍不住的微微皱了皱眉。
他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皇甫惟明此次回京,怕是要彻底搅乱长安城中维系依旧的平静了……
此时已经过了晌午,本就不甚温暖的太阳,被一层浓云笼罩着,颇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之感。
平稳的马车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向着徐国公府上的方向驶去。
回到自己的主院之后,不需萧嵩主动示意,自有婢女看着时辰,自厨房中将晌午的饭菜拜了满桌。
萧嵩正要坐下,却看到,一贯都是在后院自己用饭的贺氏,却正微微拧着眉走了过来。
“夫人?”看到自己的发妻眉心不展,萧嵩便主动问了一句。
短暂的沉吟后,贺氏略微皱着眉,轻声开口道:“兰陵老家的祖宅那边,刚刚差人送了封信过来,说是咱们孙子辈的一个小娘子,前不久才与京兆杜氏旁系的一个小郎君订了亲,因兰陵至此路途遥远,便想要在京出阁。”
萧嵩仔细想了想,自己那几个堂兄堂弟下面都有几个孙女,奈何兰陵萧氏族人众多,从他这里再往下两辈的小娘子,除了他自己家里就萧燕绥这么一个独苗苗外,实在是数量不少,平时又没什么机会见得着,认真的想了一圈,萧嵩也就回忆起了,比萧燕绥年长几岁的小娘子里,大概有萧筱、萧娪、萧清妤几个。
“和京兆杜氏定亲的是谁?”萧嵩直接问道,“那封家信呢,等下取来我看看。”
贺氏直接就吩咐了身边的婢女去她的房中取信,然后答道:“这次要出家的是长房的一个女孩,萧三娘萧念茹。”
萧嵩不由得拧了拧眉,“萧三娘?萧念茹?那孩子以前好像不叫这个名吧!”
贺氏白了他一眼,“你记得的那会儿,三娘都还没过百日,那会儿嘴里喊着的,都是人家姑娘的小名,后来还不兴人家起个大名不成?”
萧嵩笑着摆了摆手,“等下回信,让他们来便是了,三娘定亲出嫁是一桩喜事,家里也能跟着热闹热闹,除了前些年蔳儿出嫁,府里好些年没办过喜事了。”
萧嵩口中的蔳儿乃是萧蔳,萧嵩和贺氏所出的小女儿,前些年出嫁之后,便一直随着夫君出京在外,再加上萧蔳家中亦有儿女需要照顾,每年的节礼年礼虽然从来不断,可是,除了萧蔳的夫君回京述职时还能和家里见个面外,同这个女儿,萧嵩和贺氏已经有好些时日不曾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