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蓬躲在纱帐后头听了半晌,是湘灵,没错,是湘灵来了。她正要现身,白湘灵已经发现张皇后没有呼吸了,她瞪着那两个宫女,“你们的主子死了,你们恐怕要陪葬!”
“啊!”那两个宫女的声音还没嚷嚷出来,崔蓬就劈在了她们后脑处,一手一个。
“你?”
“湘灵。”
白湘灵转头,“你......你?”
崔蓬笑,“湘灵,我回来了。”
白湘灵撅着嘴巴,“你......你,戚英姿,我当你死在外头了。”湘灵扑到崔蓬怀里,“我跟你讲,霍韬答应说把你找回来的,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听他的入宫,你那个......你个死人,还晓得回来看我!”
“嘘!”
崔蓬拍白湘灵的背,“湘灵,我嗓子坏了,你仔细听我说,我现在是朝鲜崔家的人,我代表崔家到大明朝来献礼进贡,你要是想找我,你就托人告诉霍韬,我最近都住在北京城里,暂时哪儿也去不了,皇帝肯定会让人看着我的。”
“你嗓子坏了?”白湘灵放开崔蓬,托着她的脸,“谁干的?”
“好了,不说了,我得走了,”崔蓬摸了摸白湘灵的头发,“张皇后死了,看起来没有人害她,是猝死,你自己小心。”
“嗯”,白湘灵抿着嘴,崔蓬道:“哭什么,我不是回来了吗?”
“英姿,我不想在宫里住着了,你跟霍韬说,叫他接我出去吧。”
白湘灵说:“我现在再也见不到霍韬了,自从我进了宫,我想找人传信都不能,过去张皇后的哥哥是锦衣卫头头,我想找霍韬,张皇后都叫她哥哥帮我找。现在不行了,现在锦衣卫头头换成了马蓉的兄弟,马蓉和我不对盘,英姿,你帮我找霍韬说说,就说我不想在宫里住着了,我要出去跟你们住。”
“跟我们住?”
“嗯,你去跟霍韬说,我跟皇帝住腻了,现在我要出宫了,我要跟你住。”
崔蓬看她,“湘灵,这个......”
“当初我进宫的时候,霍韬答应过我的,说我要是不喜欢宫里,他就不让我进宫了。”
白氏湘灵仍然很美,仍旧似多年前那个赤脚在海边唱歌的姑娘一样,她说:“我现在就住腻了,既然你回来了,你叫霍韬把我弄出去,我要跟你住!”
“好了,湘灵,我真的要走了。”崔蓬拍拍白湘灵的手,“我去跟霍韬说,请他给你一个交代。”
崔蓬顺着原路回去了,她脚下生风,她想着,霍韬是不是把湘灵的身子给骗了,然后学范蠡献西施给吴王夫差一样,只不过现在西施不乐意了,还要回去和范蠡过日子。
霍韬常常给宫里的白娘娘带话带东西,这些都在张千山的眼皮子底下进行,过去的张指挥使也以为白娘娘和霍镇国公有一腿,还打算用这个当个把柄拿捏住霍镇国公。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张千山还没从霍韬身上捞到甚么实质性的好处,就被拉下马了。
今天听白湘灵叨叨几句,崔蓬也误会了,霍韬和白湘灵还真不是情人关系,白湘灵在宫里只和张皇后好,张皇后的哥哥又是锦衣卫指挥使,自然办起事来顺风顺水。
马鸣衡接掌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张皇后失势,张千山被贬,康嫔马蓉倒是成了抢手货,这是众人都始料未及的。不管康嫔还有多少姿色,但她为嘉靖帝诞下一个儿子,为大明的嘉靖王朝诞下第一个有可能成为太子的大皇子,这个功劳,是毋庸置疑的。
马蓉和湘灵不对盘,马蓉是谁?崔蓬勾着头想事情,险些撞到小黄门身上,那小太监道:“我的爷爷,您哪儿去了,您再不来,太医院的太医都要走光了!”
崔蓬赔了个笑脸,“咱们这就去吧。”
崔蓬的症状,与崔礼所看的一样,诸位太医轮流看了一遍,都下结论,“难以复原。”既然难以复原,崔蓬又是皇帝的贵客,太医们还是拿出最高的水平,诊脉煎药,力求给崔蓬恢复到一个比较好的程度。
崔蓬在太医院看病,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所有京中大员都知道了朝鲜崔氏来客会见过嘉靖帝了,并且皇帝很喜欢他们兄弟,还让诸位太医守着给他们看病。
消息就是这样,飞出了紫禁城,好似蒲公英一样散落在各位王公贵胄的家里,张千山知道消息了,霍韬也知道消息了。张千山心想,这两人倒是挺会奉承,一下子就合了咱们皇帝陛下的口味了。
霍韬的人摸出朝鲜崔氏兄弟曾经去过张家的新闻,霍韬心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张千山都从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位置上退下来了,情报能力倒是一点没有减弱。
京城中人,各有各的门道,各有各的心意,在崔礼和崔蓬能够在北京城内购置宅子安家的时候,唐家的姑娘要出阁了,从陕西榆林到北京城,三千里红妆,浩浩汤汤。
第37章 一眼万年
崔蓬没想过她回到大明朝, 最想见的人没有见到, 却会先见到他的新娘子。
唐家三小姐出阁, 京中人人都在传颂这件事情, 哪怕你捂上耳朵, 大街小巷里也有人说:“我亲戚在陕西见过一回,听说是唐三小姐是仙女儿似的标致的人物,就是瑶池上的九天神女啊。”
八月的京城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这热闹程度, 崔蓬仿佛回想起了六年之前, 徐乐乐夺取花魁的那段时间,真是‘戏子琐事天下知, 将军白骨无人问’。
“怎么,不去看看热闹?”
崔礼与崔蓬在北京城最繁华的大街上开了间铺子,铺子后头连着一个私家宅院, 宅院里有两套小楼, 中间用人工挖掘的渠水隔开, 渠上还架着个小桥。
这种全靠匠心堆砌的东西, 崔蓬不以为意,她在宁波府见多了,想想萧大学士.的.宁波别院, 和这个一比, 简直天上地下。
但崔礼很喜欢,崔礼坚持要买下来,买下来之后, 他与崔蓬一人住一套小楼,冬生他们几个没成亲的男孩子都住在东边偏院里。
崔礼说:“十里红妆啊,都要街门口了,你真的不去看一眼?”
崔蓬背过身子,“不去,看什么,新郎官都没有。”
“原来你是想看新郎官,”崔礼哧哧笑,“看去吧,新郎官来了,在马背上坐着呢。”
新郎官来了?崔蓬捏着手指,心想,不应该啊,杨宝儿说沈约随行去了南都巡查,这么点子功夫他就从南京城回来了?不应该啊,崔蓬摇头,“哪里有新郎官?”
“喏”,崔礼说,“出去看,出去就看见了。”
唐家的嫁妆从头到尾能绕半个北京城一圈,新郎官确实就坐在高头大马上,崔蓬顺着人流往马上看,新郎官穿着红衣裳,手里还拿着一段红绸,周围人声鼎沸,“新娘子来啦!”
崔蓬的眼神慢慢移到沈约身上,说实话,她有点儿紧张,六年不见,再见却是他成为新郎官的时候。崔蓬先看见了马上男人的腿,然后是他的腰带,接着是他的上裳,等瞧到男人脖子的时候,崔蓬就感觉出不对劲来了。
沈约的身姿很挺拔,他的背脊很直,不管是站着的时候,还是坐着的时候,他的整条脊背都是直挺挺的,绝不会如这个男人一般,略勾着腰。
崔蓬直接往那人面上扫,他很像沈约,却不是沈约。
不知怎么的,崔蓬好像松了一口气,纵使知道沈约是一定要娶唐玉蝶的,但这人不是沈约,她还是深深松了口气。
“怎么,你这是甚么表情?”崔礼道:“你别被刺激疯了吧?”
崔蓬扭头,“他不是新郎官,新郎官不长这个样子。”
“他不是新郎,那他是谁?”
崔礼莫名其妙,“他不是新郎官,那迎什么亲,大明朝还搞物换星移这一套?”
“咳”,崔蓬道:“不是物换星移,是李代桃僵。”
“那他是谁?”
“我不知道。”
......
在沈家门前迎接唐三小姐的男人的确不是沈约,他是沈约沈大人的弟弟,沈醉。
不知情的百姓高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知情的都躺在屋里说笑话,例如张千山和霍韬,“这真他.妈.的是天大的笑话,沈约这么一摆,算是把唐纵的脸都给拉光了!”
霍国公爷仰着头,“是唐纵先把人家的脸拉光了,也不怪沈约来这么一手。”
张千山越想越乐,乐到后来,开始吱吱笑,“喂,沈约是你的人吧,你说他怎么想的,自己跑南京城去,将新娘子丢给自己弟弟,这.尼.玛是他娶媳妇啊,还是他弟弟娶媳妇?”
霍韬如今不爱吃扬州糕点了,他切了一碟子胡椒烤肉在桌上放着,要吃的时候,就用竹签子串一块丢进嘴里,他说:“人呐,年纪大了,口味就重,或许沈大人是喜欢点重口味的东西。”
“吃吃”,张千山越发大笑,“甚么玩意儿,沈约这么一闹,等着唐纵剥他的皮吧。”
“唐纵不是早就把人家的筋都抽了吗,人家现在还有皮可剥吗?”霍韬将刚刚串肉的竹签子往地上一戳,签子稳稳插在青石板路中间的缝隙里。
“唐纵绑了人家全家,扣在榆林,逼着沈约娶他那个妹妹,西北那边谁不知道他那妹妹是个毒妇,陕西哪家人敢要他家的三小姐?我呸!唐纵能做初一,就别怪人家做十五。”
张千山笑够了,开始嗑瓜子,“我说也是,沈约这手来得漂亮,唐纵干这种缺德事就不怕折寿,折自己的寿。哎,他那妹妹,声名远播,谁不知道那女子是个疯子,天天养蜈蚣养蜘蛛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炼丹想毒死谁呢。”
霍韬叹口气,“沈约躲去南京,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他要是敢不回来,唐纵就敢把他全家杀了,包括他那个代替他迎亲的弟弟。”
张千山瓜子嗑得啧啧有声,他正在为沈约操闲心,却不知自己的亲妹已经死在了幽居的深宫里。等消息从内廷传出来的时候,张皇后都已经准备静悄悄下葬了。
嘉靖帝并没有为他的第二任皇后举行厚葬仪式,包括让她葬入皇陵前的大礼荣光,张皇后静悄悄死在了宫里,也一样静悄悄埋进了陵墓里。
唐三小姐出嫁,新郎官沈大人不出现,反而派了一个与自己长相七分接近的赝品出来迎亲,外人都把当天的事情当个笑话看。人家当笑话看,唐家不能。
唐家的人不高兴,自然,唐三小姐的亲哥哥也不高兴,中军大都督唐纵不高兴了,他一不高兴,就往南京写信,问巡查组的工作做得如何,自己妹夫的表现怎么样?
信是写到兵部左侍郎张简之张大人手里的,张简之是陕西人,与唐纵同出一脉,中都督的信都来了,也就是提醒张简之,差不多得了,该回程就回程,我妹妹还等着新郎官圆房呢。
张简之必然不会拂了唐纵的面子,但南直隶案件众多,每年秋审、热审、大审的案子多不胜数,他们还不能回行北京,张简之便私下里同沈约说,说他与方孝安够用了,请沈约不如先回北京。
又是一场闹剧,唐纵在众目睽睽之下撕扯沈约的皮囊,沈约想走,后头的人就揪着他的皮。想走?走到哪里去?
沈约只得先行回程,南京城的官员都当此事是个笑话看,南直隶官员的茶余饭后又多了一起笑谈。沈约的心情如何崔蓬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该找霍韬谈谈了。
八月初九晚上,崔家的小楼里燃起烟火炮竹,崔礼带着人往崔蓬的小楼里挂满了铃铛,金铃铛,银铃铛,当真是金满屋,银满屋,人满屋。
冬生那八个孩子一人捧着一样东西,崔蓬瞧着他们,“怎么,要祝我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啊?”
冬生道:“少爷,这都是你喜欢的东西,你打开看看。”
冬生的盘子上盖着一块红绸,崔蓬掀开一看,原来是条金玉带,白玉十二月令组佩,崔蓬看崔礼,崔礼说:“齐大有托人带来的东西,他说佘奶奶一直帮你保管着。”
夏生的盘子里是一小包澡豆,春生的盘子里是一点点龙涎香,崔礼说:“都是齐大有他们托人带来的,说都是你的东西,他们一直给你保管着呢。”
后头几个盘子里是菜,佘奶奶亲手做的咸菜,他们用瓷坛子密封了,寻人带来的。
崔蓬低着头,崔礼说:“感动啊,想哭啊?还有我的贺礼,你要不要看看?”
“甚么?”
白玉风鸟海棠簪,崔礼从匣中拿出一根簪子来,“这可不便宜,宋朝的物件,你可别锁在屋子里,浪费我的一番好意。”
崔蓬低头笑,她点头,“我明天就用,明天一早就用。”
崔家的小楼里铃铛响响,笑声盈盈,在张千山府里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气氛了,张千山坐在堂中,他手里拿着一对张皇后没出嫁时常戴的玲珑翠色琉璃簪,男人沉着脸,手简直要把那水蓝色的琉璃簪给捏断了。
下人们都在外头站着,见自家主人站起来,琉璃簪又放进紫檀匣子里,“埋了。”
嘉靖十六年八月初十是嘉靖帝三十岁生日,也是崔蓬三十岁生日,这位大明朝曾经的女将军和她的帝王其实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他们可能不会同年同月同日死。崔蓬想,在这么个夹缝中活着,自己到底还能再活几年,谁也不知道。
霍韬在自家院子里坐着,坐了一会儿,有人上拜帖,“平壤崔蓬。”
“崔氏?”霍韬心道,终于来了。然后霍国公爷站起来,“将客人请进来,花厅备茶。”
“是。”
崔蓬穿着一身白衣,腰间系着碧玺带扣,衣摆下方是宋徽宗时期的青玉双鹤佩,头上戴着白玉风鸟海棠簪,远远从外头走进来,透着一股子奢靡之风,也正好与霍家奢靡的园子相配。
霍韬在花厅坐着,瞧见那白衣人越走越近,等崔蓬站定了,霍韬本要端茶的手搁下来,下人们上了茶,又上茶果点心,霍国公爷挥手,“下去,都下去。”
崔蓬弯腰,“在下崔蓬,平壤崔氏,久仰霍国公爷大名,特来拜会。”
崔蓬弯腰说着场面话,霍韬一句话不说,他围着她转了两圈,等崔蓬站直的时候,霍韬手扬起来,崔蓬道:“国公爷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