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海事——骈四俪六
时间:2018-04-15 12:44:39

  沈约略颔首,“多谢杨兄提醒,我省得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杨慎,杨廷和长子,状元郎,著有《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三国演义》开篇词。
 
 
第3章 镇国公说
  毛家如今行事不可谓不低调,毕竟人走茶凉,从上头退下来了,人家也不稀得来巴结奉承你了。前首辅之子宴客,镇国公霍韬和翰林院舒芬到场的时候,都带着厚礼。镇国公是个豪爽之人,讲义气,挥金如土,整个京师都知道这位奉承祖荫的花花公子霍镇国公是个败家浪荡子。
  霍韬的祖父一样承荫于英宗皇帝,老爷子在土木堡之变中立了大功,在皇帝深陷困境的时候,霍达捐献了白银二百万两,英宗皇帝复位之后,立马加封霍达一等侯爵,霍家从商户立马跃升为京中贵胄圈的一员悍将。
  霍家有钱,至于有钱到什么程度,就是上头周转不开的时候,霍家就会有人出面献上供奉,正德年间,听说老镇国公霍达一次性又拿出了白银百万两孝敬武宗皇帝,那一年,镇国公霍达已经九十岁了。霍达这镇国公的位置就没动过,也没有世袭来代代削弱,等到他九十二岁时,才上奏正德皇帝,说为孙儿霍韬请奏袭爵,因为膝下亲子都零散稀疏,有的都已经老糊涂了。
  因为霍达太长寿的缘故,他三子一女都已经是古稀老人,有的已经濒临失智,长子更是常年卧病在床,奏折上去,正德帝派人来镇国公府验看,霍家老爷子活得好好的,家中其余人等都是老弱病残了。
  霍韬是霍达长子的幼子,霍韬的亲兄早些年从马上跌下来,断了一条腿,加上如今年岁渐长,争权的心思也淡了。霍韬的年纪倒轻,原因是他与长兄之间隔了好几个姐妹,这几位姐妹挡在中间,就隔了十三年之久。等霍达愿意请封继承人的时候,竟只有最年轻的霍韬占了便宜。
  镇国公家的世袭隔了辈分,隔开了多少年月,但老镇国公还活着,听霍韬说,待到明年,就是他祖父的百岁大寿了。
  三个月前,霍韬的母亲离世,霍韬请人吹拉唱打来了一整套礼乐仪式,还没过三日,就被人传到嘉靖帝耳朵里去了,霍韬被赐下八十大棍。所幸那执杖的宦官醒目,手法极轻,加之霍韬喊得惊天动地,众人不知其中猫腻,等霍家来人将国公爷抬回去的时候,又往那小太监的衣袖里塞了二百两汇通银票。
  同时得罪嘉靖帝的翰林编撰舒芬就没这么好运气了,他因言辞不善,被罚三十大棍,执杖的是锦衣卫,这些人六亲不认,当天晚上舒芬就发起高烧,还是镇国公府送来灵药,舒芬才从那病中缓解过来。霍舒二人称病皆已三月有余,这回毛家的人宴客,两人才从病床上下地,结伴出门。
  “我好像嗅到狗腿子的味道了。”进了狮子楼,霍韬走得很慢,一瘸一拐,手里还杵着一根手杖,看起来滑稽极了,舒芬点头,“是有点别的味道。”
  掌柜的已经迎过来,“二位楼上请,请客的在三楼。”霍韬望一眼楼上,“哦”一声,又不动了。舒芬也不动了,掌柜的说:“我领二位上楼?”
  霍韬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帕捂鼻,“今天炖甚么肉了,一股子狗肉味,闻了想作呕。”说罢,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又出去了。
  霍韬前脚,舒芬后脚也跟着走了,马鸣衡在楼上看着,见了两人进来,又眼睁睁见两人出去,毛渠倒是笑,“马百户辛苦,不妨坐下来喝杯水酒再走?”
  “不了,告辞!”马鸣衡手一摆,“收队。”一列锦衣卫鱼贯而下,毛渠低头了看一楼大堂的那个年轻人一眼,他桌上两盘菜,一盘整鸭,一条鱼,两根筷子交叉其间,毛大人轻轻叹口气,“请下头那位公子上来喝杯水酒。”
  霍韬出了门,舒芬赶紧跟上,霍韬叱他:“慢点走,人家看着呢。”霍国公爷一瘸一拐的毛病似乎更加严重了,舒芬连忙扶着腰,跟负重千斤似地冗沉移动,“再慢就像残废了。”
  马鸣衡在后头哼一句:“夭寿,都瘸腿了还出来干个屁。”
  舒芬见马鸣衡带队走了,问道:“这又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出来吃个饭,又干锦衣卫甚事?”霍韬看了舒芬一眼,“你怎么不长记性,人家是来抓我的吗,人家是来抓你的。”
  “我?”
  霍韬说:“难怪你在翰林院干了十几年都是白干,毛纪的侄孙女婿好像就是今年的进士之一,你叔叔不是今年廷试的主考官吗,你想想,你能和毛家的人见面吗?”
  舒芬恍然,“哦,原来是这样,那我们不是见面了吗,锦衣卫怎么不来抓你?”
  霍韬侧目,“我家又没有人要考科举,你说是我爹去啊,还是我爷爷去啊?你再看我,我像是个要去科举的人吗?”
  舒芬扶着腰,“那我也不知道考题啊,我叔叔又没和我说。”
  霍韬咳一咳,回道:“避嫌,避嫌你懂吗,就算你不知道考题,你也要避嫌。其实你这几天就不应该出门,你就是病好了,也要等到三天以后。”霍国公爷仰头,“哦,不对,三天都不行,要等你叔叔说此事完全平安以后,你才能算洗脱嫌疑了。”
  “那帮狗腿子怀疑我卖考题?”舒芬总算体会过来了,“那帮狗.日的,我舒芬行得正坐得端,我需要卖考题得那点钱?那点钱够干什么,还不够本人塞牙缝的。”
  “得了,闭嘴,赶紧回去吧。”霍韬撵走了舒芬,自己转身又往狮子楼里走。
  狮子楼里,毛渠同他父亲说:“父亲,这是楼下来的客人。”前任首辅毛纪此刻正看着沈约,他也没和这个年轻人说话,沈约自从被请上楼,就这么坐着,也没人给他倒一杯茶,就这么干坐着。
  “哟!这是闹哪一出啊,毛阁老这是许久没审案了,怀念当初,还想弄一出九卿廷议是吧?”乍然听起来,霍韬的声音还挺好听,清脆,也有活力,“那我在旁边听着,权当是作陪好了。”
  杵着拐杖的国公爷进来了,毛纪也抻着一根手杖,指着毛渠倒茶,“镇国公来了,请坐,喝什么茶?”
  霍韬也不客气,径自在客席上坐了,他看了沈约一眼,这个年轻人睫毛垂着,看不出个甚么情绪。国公爷道:“毛阁老,这就是您不对了,人家好心好意,您怎么连茶也不请人喝一杯?”
  毛纪在官场中浸淫几十年,沈约的来历,他也已经看了个七七八八,这个年轻人穿布袍,说明他没有官职,他的衣裳干净整洁,但袖口有磨损的痕迹,再看他右手中指指尖和无名指骨节处有薄茧,说明是握笔握的。既然是拿笔的人,再看他的年纪,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国公爷,大红袍,武夷山刚采下来的。”毛纪着人上了茶,霍韬却将杯子一端,递到沈约面前,“来,大红袍,取个吉兆,毛阁老祝你早日高中。”
  依照惯例,士子高中之后入翰林,得以穿青袍,并且这得是前三甲才有的待遇。
  沈约手指动了动,想去接霍韬手里的杯子,却听毛纪道:“大红袍好喝,却不好穿,高中之后呢?”
  这是来自前任内阁首辅的劝诫,官至正二品的尚书大人,年迈的老人头发银白,杵着手杖在正位上坐着,他说:“马氏鹰犬今日出来老夫是知道的,但老夫还是感谢你,感谢你没有莽撞,年轻人,官不是那么好做的。”
  老人的声音苍凉,“求得到这里来,你便是个聪明人,但这天底下聪明人何其多,所谓前程卜算,都只在于天子一念之间罢了。”
  毛纪的感概在于他与天子之间的矛盾,嘉靖帝一意孤行要为自己的生父祭大礼之事,他与杨廷和都是反对的。杨廷和致仕之后,他的首辅岁月也很短暂,只得两个月之期矣。
  霍韬转身将那杯大红袍在桌上搁下了,说:“姓马的也没个别的事儿,他有个姐姐进了宫,现在得了恩宠,做了个甚么夫人,他大哥跟着去五城兵马司捞了个甚么职位,一家子都算是得道了。”
  毛纪看了毛渠一眼,毛渠上前,弯腰道:“容下官纠正国公爷几句,国公爷说错了。”
  霍韬抬头,“怎么错了?”
  毛渠道:“马家那位今年不止是得了个夫人,听圣上的意思,是要封个嫔,封号已经送礼部拟定,定为‘康’,此后,马家的那位夫人要称作康嫔了。另外,马鸣衡之兄马世远也不只是任职五城兵马司,兵部有消息说,他不日就要调往宁波,封赐骑都尉,从四品。”
  太仆寺便隶属兵部,毛渠是太仆卿,他先知道马世远的调令也属寻常,至于马家的女人要封嫔,这个霍韬是不知道的。
  毛纪道:“康嫔也好,淑妃也罢,女人是掀不起甚么波浪的。”
  明朝皇帝的后妃在朝政中普遍都缺乏影响力,一则她们原先都不是贵族,二则她们大部分来自平民家庭,或者是低级武官的家庭,所以毛纪才有这么一说。
  不过霍韬不这么看,他说:“马氏宫妇出身,能野鸡变凤凰已属奇谈,如今又带着两个兄弟飞黄腾达,马家兄弟一个进了锦衣卫,眨眼就成了马百户,另一个更不得了,去了五城兵马司还没两年,这还没建个功立个业的,就要去兵部当四品官了,这不是马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
  从官员品级上说,当一个人官至四品的时候,通常已经不仰仗吏部了,吏部不能完全决定他的官宦生涯,他的任期也不受限定了。
  沈约的长睫毛往下垂了垂,他没敢说话,当然,这里也轮不到他说话。
  霍韬端起那杯几次没人喝的大红袍抿了一口,冷嗤一句:“没有谁家这么大方的,赐个没有功勋的人四品勋号。”
  屋里短暂陷入静默,其实沈约并不十分听得懂镇国公在说些甚么,霍韬和马家结了仇他是不知道的,他也不知道因为那个锦衣卫百户马鸣衡,霍韬险些丢了性命。
  霍韬的性格有些睚眦必报,他虽不阴险狡诈,但也的确不是甚么胸怀若谷之人,教一个初出茅庐的锦衣卫百户给阴了,他是不自在的。再者,马家的两个男人都是靠着宫里的一个女人福泽,真真是教人瞧不起。
  沈约听不懂,毛纪听得懂,老头子从桌上抓了一把茶叶,丢进茶杯里递给毛渠,说:“用热水滚一滚,很快就竖起来了,浑身都是刺,跟个刺猬一样。”
  沈约心道,刺猬一样,约莫是银针。
  果然,霍韬敲桌子,说:“您老爱惜名声,我反正是甚么都不怕的,大不了给剥了爵位滚回老家种地去,反正我爷爷也说了,富不过三代,袭不过三代,所以他才使劲儿活着,给我将时间挤了挤,想让我们一家子再多富贵几年。这头若是在我这里栽了跟头遭了殃,也算富到第三代了。”
  毛纪叹口气,“国公爷言重了,区区马家,哪里值得这样了。”
  毛渠将那盏子银针用铜壶里的热水滚了,霍韬站起来,他端着茶盏子,将茶递到沈约面前,“茶是有了,滚烫的,烫嘴烫舌头,我现在给你,你敢不敢接?”
  沈约这才将目光抬起来,高一点,再高一点,直到与霍韬对视。
  霍国公爷端着茶,字字清晰:“你无非就是来找前程的,照惯例,前三名进翰林院,你若是得个第四第五,我找人送你去兵部,你上浙江沿海督战去。”
  沈约的背心有些发凉,等毛纪的眼神转过来,老头子笑眯眯地睃他,看认真一点,又好像没有笑,沈约接触到这一眼的时候,才站起来,恭恭敬敬鞠了个躬,“学生沈约,愿听老师指示。”
  霍韬端着杯子,“敢不敢?你的前程,你自己选。”
  沈约接过那杯茶叶似刺刀根根齐倒竖的银针,说:“学生愿供老师与国公爷驱使,此后今生,万死不辞。”
 
 
第4章 廷试现场
  沈约穿了件霜色的袍子,站在诸多新科进士中间,位置既不十分靠后,也并不十分向前,他照毛纪说的,择了左首第三的位置站着,因为毛纪说,在大殿里不要轻易走动,也不要随心所欲更换座位,初始站了哪里,便在哪里坐下吧。
  天子还没有来,如今正是嘉靖十年的三月,今日初一,会试在二月,二月的京城还刮着寒风,到这三月头上,已经隐隐有些暖意了。许是取个吉兆,金殿外头摆了几盆盆栽的杏花,一簇一簇的,取金腰带的意头。
  沈约的薄唇抿了抿,乞与黄金腰带,压持红紫纷纷。纵是知道来日方长,他与金腰带之间还隔着千重山万重水的距离,但此时此刻,在这金銮大殿里,不得不说他是雀跃的,甚至是兴奋的。
  主持仪式的官员依次出来,在礼部任职的舒大春手里捧着一轴黄卷,沈约瞧那卷轴尺寸,约莫是一幅画,或者是首题画诗。画卷慢慢展开,里头只得一句话,深山藏古寺。
  参加会试的考生上千人余,嘉靖十年春,入会试的考生约莫二千人,今日在这大殿之上者,不过百人耳。诸位考生见了卷轴,心中都有了盘算,黄门太监一声喝:“开始!”有人开始择选座位,有人从前移到后,也有人从后挤到前,沈约不动声色,在左首第三的位置上坐了,正与他方才的站位相应和。
  深山藏古寺,这是要作画,题壁已经有了,缺的是画。周遭已经有人开始画寺庙,先画出那隐约含蓄露出的宝塔塔尖,再去描绘崇山峻岭,接着用叠叠树木掩盖寺庙之入口。这是很通俗的画法。也有人开始画钟,黄钟大吕,梵唱之音,可这佛法梵音又该如何画出,钟罄雅音既然难以传达,最后还是要在深山中露出寺庙一角门。
  沈约画的很婉约,他作画的风格一如他的人,文章即人,人即文章。沈约埋头的时候,大殿上已经悄然多了几个人。
  嘉靖帝穿一件宽袍大袖的绸衣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左首过道上,沈约低着头,心有所感,毛纪已经交代过了,皇帝喜欢站左边,左为尊,往右边挤的都是不对的。
  帝王已在身侧,沈约只是略微顿了一顿,连头都没有抬,继续作画。嘉靖帝也看得有趣,这人画了重重山林,山路陡而峭,山腰上竹海一片,小溪潺潺,竹上有白霜,溪水细而缓,深山藏古寺,有了深山,却迟迟不见寺庙。
  沈约没有画寺庙,他要画的不是寺庙,而是僧人。他画了两个小和尚,两个小和尚一个在弯腰打水,另一个贪玩,正在溪边摸石头,以至于打湿了自己略旧的浅灰色的僧袍。
  等两个挑着扁担的小和尚跃跃然于纸上的时候,嘉靖帝笑了。这一声笑轻而短,沈约用余光瞟向那人的时候,身边已经空了。人来过了,沈约的笔却没有停,他似展示才艺一般,多写了一句话,深山藏古寺,风雪夜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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