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恰逢当时李副将的儿子李明忠正在城里为父祈福布施,钟涵早知道他性情与其父相异,端的是义薄云天,便将事情与他坦白。他自己带来的那些人虽说身手不错,但折了一个便损失一个,钟涵是绝对赔不起的。
李明忠也好说话,知晓高县令已经说服了他在县城内开馆授课,直接要求他在馆中为他留下几个学生名额,之后便派了一支队伍日夜驻在他的宅子里头。可惜钟涵还是第二次遭了暗算。
底下多得是抓耳挠腮的学子,钟涵在上课的闲暇之余,不由得想起京中怀着孩子的温含章,算着时间,她现下应是已经生产了。不知道孩子和她如何了。
他叹了一声。温含章这些日子总算愿意给他回信,一回就是好几封,信里说了许多孩子在她肚子里的趣事。她言辞风趣,字里行间满满的都是为人之母的骄傲,每封信到了最后总要提上一句,“思之君在千里之外难见此等奇景,余心中亦是扼腕。”
他把所有信件都拆完之后,就知道温含章是故意馋他的,不由得心中失笑。
每次手中拿着这些信件,钟涵总能闭上眼睛在心中勾勒出她的形象。她皮子白,先时最喜欢穿大红色衣裳,可惜守孝中只能穿一些素色常服;她有一双清透有神的眼睛,对着不熟悉的人时一脸的端庄,私底下却十分俏皮可爱;她性子温厚聪慧,最喜欢头头是道地讲着大道理,实则话里话外都喜欢给人挖坑。
以她的聪明,愿意主动回信,必是已经知晓他不能回京另有隐情了。
钟涵心中叹息,他知晓,饶是他有再多的理由,这一番不能陪在她身旁错过了长子的孕育,也将成为一生的憾事。想到这里,钟涵心中负荷沉重,只有看着温含章寄来的这些家信时,才能稍微展眉。
堂屋里的学子们,就看着上头坐着的探花郎蹙着一对俊挺的剑眉,对着他们却越加狠手。钟涵虽然应承了高县令在汶县开馆,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至少功名未及童生者,就进不了他的学堂。
其中李副将家的孙子,也就是李明忠的儿子是特例,但这个特例也不好干。探花郎只教经义和诗赋,最喜欢从四书五经中抽一句出来让人当堂讲解思路,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一题就是他当日的作业,隔日就得交上来。
钟涵学富五车,当年在旬师门下便是如此学习,这番依葫芦画瓢照搬到了学堂中,也没想着会有水土不服的情况发生。李秉善是走后门进来的,比起旁人更是哀声载道。原本他想着和夫子年龄相近,若是能一起喝酒听戏混个脸熟,夫子日后应是能放他们一马,偏偏钟涵身上戴孝,想干些什么都不行。
这一日轮到李秉善在李副将房里伺疾,他就抱怨了几句,说是律法不外乎人情,这位京城来的钟探花可真行,拿了他们家的好处,却不肯放一放水。李副将一向最疼长孙,李秉善也没想过不能在爷爷面前抱怨夫子,话赶话就把钟涵的情况说了出来,病榻上的李副将就知道汶县来了一位京中宁远侯府的嫡系子弟。
他久病在床,眼中却突然精光大盛。
钟涵突然接到了李副将府的帖子,也不意外。梦中李副将得知他到了汶县后,也是立即就与他接近,当年他爹身死前许是泄露了些什么,李副将当时一直在拿话刺探他,只是后头见着钟涵确实不知情才作罢。这一番他到了汶县后在街上结识了李明忠,还以为李副将会立时找上来,却没想到李副将居然会生了大病,让他措手不及。
钟涵以守孝不能登门为由,回绝了李副将的邀请。李副将却再次相邀,钟涵对着送帖子上门的李明忠直言道:“不是在下故意拿乔,而是李伯父身子病弱,在下身上戴孝,怕冲撞了伯父。”
李明忠挠了挠脑袋,难为情道:“贤弟是知礼之人,只是家父说他与宁远侯府有些渊源,贤弟也知晓,人老了就容易固执己见,为兄实在难以劝阻。”李明忠也是不好意思,钟涵虽对他有所求,但为人处事却颇有大家风范,李明忠与他互相欣赏,绝不想仗势欺人。
只是李副将却不依不饶,最终还自己想了个法子,说让钟涵在李府外的一处宅子与他相见,钟涵这才答应了下来,他心中想着,拒绝了三次,这老狐狸该是要上钩了。
第72章 父死之谜
人逢喜事精神爽, 李副将在得知宁远侯府的人真的到了汶县之后,身体居然一日日地好了起来。
他年纪大了,几个月前从马上摔下来后就一直缠绵病榻, 大夫几次下了病危通知都是险死还生。
李副将作为李家的老祖宗,子孙们都生怕他去了一家子得丁忧, 简直是千般法子都使了出来, 求医问药,布施祈福,李明忠甚至在佛前许愿, 只要父亲得以脱险, 他就为庙里所有神佛重铸金身。
或许冥冥中真的有天意,李副将命不该绝,宁远侯府几个字, 就跟救命仙丹一般,解了他多年的郁结, 硬生生把他从阎王殿的生死薄里拉了回来。
等到了和钟涵相约之日,李副将在儿子的搀扶下,居然能大喘着粗气一步步走入花厅之中。
钟涵作为晚辈,已是事先在里头等着了。两人初次见面, 彼此心中都有些震惊。
李副将有些感叹, 面前之人,是真的像那位光风霁月的钟侯爷, 眉眼、神色、气质, 都与他当年所见之人一般无二。
钟涵则是觉得世事无常, 梦里头老当益壮精神矍铄的李副将,居然会被病痛折腾成如此模样,骨瘦如柴,病骨支离,老弱得几乎脱了形。眼前的他,除了一双锐利的眼眸仍能看得出当年威风外,其他的都与寻常久病老人无甚区别。
两人都会做戏,钟涵行了个礼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李伯父可要为一家子保重自身啊。”李副将是从二品武官,无论从品级、年龄、辈分,钟涵这个礼都是应当的。
李副将示意李明忠上前扶住他,喘着气道:“钟公子使不得啊!公子是正经的天之骄子,如何能对老夫行此重礼。”
钟涵:“……”这番作为,李副将这一次难道是想换另一个路线吗?想着梦里头他如何艰难才能从这老头嘴里撬出他和父亲曾经见面一事,钟涵再次感叹,人生在世,诸般难料。
李副将也是无奈。他没想着自己这一次会病得这么严重,眼看着就要被小鬼给收走了。他身后还有这么一大家子,若是不能给家族留下些倚仗,以后宁远侯府寻仇,他这个只会跟人讲义气的傻儿子,还有那个读书习武一事无成的笨孙子,可就要遭殃了。
李副将看着面前这位神采内蕴的如玉公子,这十多年来他一直在盯着京中宁远侯府的一举一动,眼看着他起高楼,眼看着他宴宾客,眼看着他楼塌了。若不是现任宁远侯的楼塌了,他今日未必会有如此之举。
就算钟涵面上风平浪静,他也不会认为这位侯府贵胄千里迢迢跑到汶县为祖母及父母安坟,心中会没有其他想头。
三年一乡试,三年一会试,会试后还有殿考,钟涵今年不过二十,就能在无甚助力的情况下闯过科举这座独木桥,且在他高中探花的这一年,现任宁远侯和许多钟氏族人都失了手中权柄——这事表面上是因着侯府老太太去世需得守孝,但,若不是宁远侯失了皇上的恩宠,武将高官夺情历来顺理成章。李副将人老成精,早就从这件事上闻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冤死一十五年的先宁远侯,要复仇来了。
这件事,原本与他一点干系都没有,偏偏李副将就知道了其中一件要命的事。
两人初次见面,先是寒暄了几句。
都是官场的油子,寒暄中自然就谈及了朝中种种八卦趣闻。钟涵到底从京城而来,自有小地方比不了的见识,听得一旁的李明忠屡屡相看,他却面上淡定。
这般锋芒毕露原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先前与李明忠相交走的是平易近人的路线,只是他敏感地觉察到,李副将对他似在评判之中。结合他对这位老人的了解,钟涵顿时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发挥出百般魅力。
李副将是多年老将,对人对物自有自己的一番见解。待得他心中对着钟涵有了些许认同时,气氛已经差不多热了起来。李副将看着钟涵笑道:“说起来,早些年老夫与钟侯爷有幸一见,今日见公子风采不亚其父,当真是心中慨慰。”
钟涵挑了挑眉,李副将此语,应是有后续才是。
李副将见着面前的年轻公子神色悠然,笑容和煦,心中突然就有些摸不着底。
钟涵不接话,他只得继续道:“想当年,钟侯爷与友人到访汶县,老夫当时还是邻县浩县的守备,久闻侯爷盛名,老夫便与几位同僚相约一起拜访,侯爷待我等下官十分宽和,只是可惜了老夫当时有公务在身,不能相随陪伴。”
李副将说着就叹了一口气,面上似在追忆往事。钟涵却拿起茶碗拨了拨里头的茶沫,硬是把他当背景板。
李明忠从方才开始就一直装哑巴,刚才两人聊的那些事离他也太远了,什么延平侯宁远侯的,他一个都没见过,真不知道他爹怎么会和京里头有这些渊源。
他看着钟涵,没想着这位钟贤弟在他父亲面前会如此不一般。此时李明忠见他爹有些下不来台,便递了个台阶道:“爹,钟侯爷还来过咱们汶县啊,后来怎么样了?”
李副将顿时吹眉毛瞪眼睛,他怒视了儿子一眼,没看到这时候就是在互相拉锯吗,真是没有眼色。儿子给他拆台,李副将只得继续道:“后来钟侯爷就在汶县遭了难,也是我等失职啊。”
李明忠同情地看着钟涵,安慰道:“逝者已去,相信钟伯父在天有灵,也不想贤弟继续伤心。”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贤弟现在已有功名在身,也足以告慰慈父了。”
钟涵笑了笑,李明忠和李副将当真是两个性子。他看着李副将,当年那桩事中,李副将只是一个知情人,钟涵要知道的是谁在其中推波助澜。这些唯有李副将才能告诉他。
钟涵道:“李兄说的是,在下这么多年来,也是盼着能对先父有个交代。”
这话一语双关,听得李副将心中一跳,他老眼朝着钟涵看去,钟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李明忠就被打发出来到外头守着。
他忧心地看着半驮着背面色憔悴的李副将,对着钟涵交代了一通,李副将最看不得旁人这幅婆婆妈妈的性子,虎眼一瞪,李明忠忙不迭地快步出去了。
钟涵看着这番父子间的互动,道:“李伯父无需如此,李兄为人孝义,也是担心您才会这般着急。”
李副将也不是真的生气,待李明忠将门一关,他就换了幅神色,直言道:“钟公子,我一生三子,历来最疼我这小儿子,但我自个的儿子我心里明白,他的资质远不到你要折节相交的地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的来意,老夫心中清楚。”
李副将已经问过了李明忠和钟涵的结识过程,当时他就觉得自己这傻儿子被人碰瓷了。钟涵如此处心积虑,心中肯定有所算计。
没等钟涵说话,他就道:“老夫为了这个消息,半生处在惊惧之中。若是你后面真的在汶县发了财,老夫要其中的一成。”
李副将此话极为突然,钟涵镇定道:“李伯父说笑了,李兄为人仗义,在下是真心相交。但您这话,我却有些听不明白。”
李副将敲了敲桌子:“一成并不多,若是钟公子无甚诚意,咱们就不必谈下去了。”李副将摆出一副滚刀肉的无赖模样,说着就闭起了眼睛。
钟涵揉捏着太阳穴,看着李副将这有恃无恐的模样,金矿一事他应是早就知晓。钟涵想着那个金矿的位置,汶县身在蜀中,再过去一些便是连绵不绝的十万大山,李副将应是还是不知道具体的位置,否则清湛行事不会如此容易。
钟涵沉声道:“李伯父若是为家族考虑,这话就不应该出自你口。”
见钟涵并无否认,李副将睁开眼,笑:“钟公子这才是商量的态度。银货两讫之事,您也说得太严重了。老夫只要一成,这还是看在您是苦主的份上,这些年来朝廷对金矿之事一无所知,我这要的还是少了。”
李副将深深诠释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钟涵无语道:“李伯父就知晓这个金矿必能顺利开出来?”他道,“李兄若是跟您说过,您必已经知道我在汶县被人追杀之事。”
李副将狐疑:“难不成公子在外头泄露了这件事?”这不可能吧,钟涵看着并不是不知轻重之人,若不是他看着还算沉稳,李副将也不会如此坦诚。
钟涵摊开双手,道:“李伯父若是一直注意着侯府,必然知道我和二叔素来不对付,二叔在我身旁安了奸细,我一时不慎着了道。李伯父要是还敢要,我便敢给。只是我与李兄相识一场,李伯父最好掂量一下,李兄拿了这份烫手之财日后能不能保住。”
李副将砸吧了一下嘴,觉得钟涵像是要空手套白狼,钟涵继续道:“如果李伯父一定要有回报才愿将消息告知,在下愿意予李家一个承诺。”
李副将侧着耳朵,钟涵淡然道:“若是李伯父翻阅过最近的邸报,便知晓京中二叔已然失宠于皇上。当年我父身死之后,皇上以我幼小不堪重责为借口,将爵位转封给二叔。可惜这些年来,二叔为三皇子鞍前马后,种种所为皆与皇上之愿相悖,皇上早对二叔不满,只是碍着二叔无有过错才没有褫夺他身上封爵。我若说,在守孝期满后,皇上必会将侯爵还于我手,不知李伯父敢不敢赌?我要是能得回爵位,必还李氏一门一场荣华富贵。”
钟涵不是个蠢人,自从温含章捋起了那根线头之后,他便猜出这极有可能是皇上的下一步棋。先予后夺,是激怒一个人最好的法子,夺完之后再将宝贝给他最痛恨之人,令两方自相残杀,不废吹灰之力,钟氏一族就会变成一盘散沙。爵位于他们是宝贝,对皇上来说却是一个玩具,这只是帝皇制衡武将之家的一个手段。钟涵早就悟透了这点。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可李副将有些怀疑:“钟公子,不是老夫怀疑你,你难道是皇上肚子里的蛔虫吗?”
钟涵笑道:“李伯父若是不信,我也没法子。您手中的消息,只有在我这里才有价值。我如今身无长物,能应承的也只有未来之事。李伯父不若赌一把。横竖您都没有损失。”
李副将总觉得,自己是被眼前这小子给诳了。但他三番两次下帖子邀请钟涵,也就是想帮李家了解了这段恩怨,希望日后有人知道此事不要把李家给牵连进来,其他倒在其次。
他叹了一声:“若是你没有和我儿相识,我必会将这桩事情带到地底下。”
但是钟涵一到汶县就精准锁住了李家,这就说明他知晓当年他在这其中也过了一遍手。眼前的这位,现在是还困在池中才会与他讲条件,若有一日他当真飞龙在天,焉知会不会嫉恨今日李家不愿相告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