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绍今日正逢皇上有事,提早出宫,没想着会见着袁家的这位公子。他在御前当差,对京中这些公侯贵胄素来敬而远之,这一回避让不得,只得淡着脸色行了个礼。
离得近了,袁志成一眼就认出卫绍腰上挂着的玉佩是皇上心爱之物,他脸上的热络顿时就更加真诚,心中却在感叹,这位卫翰林真心了不得,皇上这一年多来喜怒不定,先前延平侯被人诬告私藏兵械之罪,虽朱家交出军权自证清白,但当时延平侯一时义愤,拉着京中许多高官下水,谁曾想竟真的查出攻击延平侯最猛烈的左都御史是受人指使。
这桩私藏兵械的案子一时间又开始扑朔迷离起来。幸得当时西北回纥战事又起,延平侯才能得回手中军权。
可惜这件事都快小一年了都没查出来龙去脉。皇上在朝会上屡次大发雷霆,当时负责此事的张将军被喷得狗血淋头,就连皇上心腹都是如此,其他人在御前更是讨不了好,只有卫翰林得天独厚,一直能得皇上青眼。
想着延平侯的处境,袁志成顿时有些虎死狐悲之感,对着卫绍也没了笼络的心思。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宫门,各自上了自家的马车。
第77章 厘清真相
卫绍心底平静无澜, 他自然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对他卖好。事实上, 他也知自己在这京中是火了。这一年来, 皇上对他另眼相看, 无论是否轮到他值宿宫中, 皇上兴致一来都会招他过去伴驾。
卫绍两袖清风, 身无旁物, 他自个也不知皇上为何对他如此宠爱。随驾日久,卫绍日渐放松, 也曾问过皇上这个问题。明康帝并不像外头说的那般捉摸不定,他私底下性情和蔼,对着年轻官员也以关爱为主, 他尤其喜欢他的一笔李氏书法,说他笔触灵动飘逸, 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大家。许是因着这份欣赏,前些日子皇上见着了他身上的一块玉佩上有裂痕, 就随手解下了腰间玉佩送给他。卫绍要推辞,皇上还不高兴, 他只得躬身谢过。
就是因为皇上对他这般明晃晃的宠爱,朝中几位老大人也频频示好, 想要许以爱女。卫绍都拒绝了。为着这般, 还有人说他眼高于顶, 想要奇货可居, 卫绍却一直没有妥协。
卫绍长长地舒了口气, 再过几年他也许就能把那点不该有的爱慕之情从心中抛开了。
温含章可不知道自己暗地里还有一个恋慕者, 对她来说卫绍就是温微柳上辈子的夫婿,简称妹夫。这一点上,温微柳和钟涵的说法如出一辙,温含章也没有怀疑。
夜色如墨,庭院中花苞待放,顺着习习晚风飘入嘉年居。温含章知道钟涵每逢初五都要到松鹤书斋和皇太孙见面后,立即慎重地拉着他准备起来了。第一件事就是要厘清他梦里和现实的异同之处。
正屋里所有人都被遣了下去,书案上摆着丫鬟刚上的一壶云雾茶,温含章先给钟涵和自己的茶杯满上,开砚磨墨,执笔而坐。
钟涵看着她摆出的阵仗,脸上满是笑意。
温含章用笔尖沾了沾墨水,认真道:“你不要笑,这个世上总有一些细枝末节无法改变。许多事情看似毫无关联,但善于整理分析,总能推演出一些对我们自己有利的东西。”
这件事说起来就跟数据收集分析差不多,虽然温子明说温微柳的先知没有什么价值,但温含章并不这么看,有个参考的框架,就能从中观察出一些关键人物的性情能力,合理评估外部环境的威胁和机会,最终引导事情发展动向,达成所愿。
钟涵心中暖意融融,他并非不知好歹的人,温含章是把他放在心上才会如此着紧。他踱步过去,就见着温含章行笔如风,须臾便将他在信中与她说的几件事写在宣纸上。
第一件便是两人的几次碰面,温含章按着时间节点把事情一一写上,从他第一次被二叔追杀,温含章将他藏在寮房中,到冰天雪地里两人在三皇子的庄子附近再次遇见,第三次便是今年的地动,温含章大着肚子又救了他一回。
钟涵心中有些不好意思,他咳了一声道:“那时候是二叔占了先机,我一无所知才会如此窘迫。”
温含章抬起头道:“以有心算无心,你那时处处杀机,能活下来真是命大。”温含章一向不是喜欢沉迷过去的人,钟涵也交代过他梦中退婚之事,但一来这件丑事这辈子没发生过,她没什么真实感,二来现下他们夫妻恩爱钟涵对她疼宠至极,温含章想想也就不追究了。
钟涵看着她笔下温婉的小楷,突然轻声道:“我那时候很是后悔如此待你,梦里头没有你三妹妹搅风搅雨,我却仍是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到伯府退亲,十分对你不起。”
温含章想了想,道:“估计我当时见你这么狼狈也都解气了。”这是实在话,说她心胸大度肯定是骗人的,但钟涵退亲之后过得这么凄惨,还落魄到她面前需要她救命,这种感觉就跟现世报一般,她看着一定很痛快。
钟涵有些无语地看着她,温含章无辜地眨巴着眼睛:“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妇人,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好啦,我也是很记仇的。”
妻子如此坦诚,钟涵还能怎么办,他扶额小小地叹了一声气,看着她继续低头写下第二件事,便是温子明失火身死之事。她在火字上用红笔圈了一个圈,咬着唇道:“我怕明哥儿还是会躲不过此劫。”
按着钟涵梦中的时间,这件事将会发生在今年十二月份地动之前。现在伯府原配与继室两支已是势如水火。温子贤丢了虎符后,族老们在他身上狠狠咬下了一块肉来,将他在军中扶植的势力全都清除出去,温子贤被气得半死,只是碍着他有错在先无法反抗,大半年来一直告病在府休养。她生产和阿阳满月之时,大嫂连份体面都没做,温含章知道必是温子贤在其中生事,否则以万氏的性情,她会两相不得罪才是。
温含章道:“大哥现在一定把责任都算在明哥儿身上了,明哥儿会出事绝非偶然。”
钟涵敲了敲桌子:“岳母和二弟已然搬出了伯府,你们当时把这件事闹到族老面前做得对,越多人知晓,大哥做事就会束手束脚。若是二弟在这个当口出事,所有人都会把矛头指向大哥。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就为了二弟一命,大哥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之事。”
钟涵现下才知道为何温子贤在三皇子登基后能如此风光,他想着他先时提醒清谷留意这支造反小队,却没想这些人都在妻兄和妻弟庄子上。二叔可真行,用虎符牵制住永平伯府,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坐享其成。
钟涵轻轻地叹气,温含章还以为他在担心宁远侯会再次得逞,拉过他的大掌摇了摇:“你不要怕,李副将之事不会发生了。三皇子这辈子肯定帝位无望的,皇上盯着他呢。他没几天蹦头了,你这一年不在京中不知道,张将军对当时二叔提议解除戒严令一事十分生气,这些日子一直都在盯着三皇子府。我们府上的人外出采买,都看见五城兵马司的人把三皇子府一层层地围得水泄不通,皇上也没说些什么。”
张将军这明显是夹私报复,皇子圈禁虽要有人看守,但宽和严的尺度皇上没有明说,这就给了旁人可操作的空间。若不是深恨宁远侯和三皇子,张将军绝不会这么干。
说起来,这一年京中诸事都是捉摸不透啊。旁人以为宁远侯府老太太风光大葬便代表着皇上对三皇子的宽和和原谅,没想着峰回路转,钟氏的扶灵队伍都回京了,三皇子的圈禁令依然没解。
这件事,钟涵从清谷那边已经知道了,但他喜欢看温含章在乎他情绪的模样,脸上仍是黯然神伤。温含章不知就里,还是软声软语地安慰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身心舒爽,展眉微笑。
温含章使劲浑身解数才把丈夫哄好,心中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她在宣纸上写下第三件事,京中地动。
这件事上,温含章和卫绍的的脑电波有一瞬紧密相连,都是想着与钦天监透露一声。钟涵却有些犹豫。
温含章心思转得极快,一想就知道他是打算在这件事上做文章,立刻道:“若是你想算计谁,我不会阻止你,横竖那些人要是没有把柄被你拿住,也不会被你算计成。但这种天灾一旦瞒下不知道会死多少人。上天让你做了此梦,未必就没有扭转乾坤之意。我们既然提前知道了这件事,就不能伤了自己的福报。”
钟涵仇人太多,一次山崩地裂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夺走多少人的性命,政局顷刻便能翻个样。但他此时看着温含章,却被她眼中的认真感动。温含章若是没有这点善心,她上辈子也不会攒下那么多为她抱不平的人。可见心怀善念,老天必定能瞧得见。
钟涵闭了闭眼睛,许久才呼出一口气:“到时我写个折子递给钦天监,就说我在家中守孝无事观察到地面异样。”
温含章眉眼弯弯地看着钟涵,钟涵心中一定经过一番挣扎,但他到底还是听了她的规劝,选择了不作孽的方式复仇。
温含章心中骄傲至极,又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个人名,四皇子。
据钟涵所述,他上辈子便是在四皇子麾下,可惜遇人不淑,才会只有十年的先知命。
索性这辈子所有事情都不同了,温含章便把丈夫惨淡的结局当成个故事来听,她八卦地问道:“四皇子梦里头真的娶了仪秀妹妹?”
她和朱仪秀一年没见,但两人一直有通信往来。前几个月因着延平侯的案子还没底定,朱仪秀心中生郁,又生了一场大病,可惜温含章戴孝在身怕朱家忌讳,也不能上门看她,只得一直写信为她助气,当时朱仪秀话里话外还透露过想自梳的念头。
没想着她居然会有国母之命。
温含章想着朱仪秀冷淡俏丽的模样,温含章历来把她当成一尊高冷的瓷娃娃一般爱不释手,瓷娃娃一朝穿上锦衣凤袍,嗯……模样一定更可爱!
钟涵知道温含章和朱皇后素来交好,但他对朱皇后实在敬谢不敏,便想着带过这个话题。
温含章却不愿意,钟涵无奈叹息,他看着眼睛清亮布满好奇的妻子,要是温含章知晓她的这位友人心狠手辣,二叔最后递给他的那杯毒酒便是朱仪秀提供的毒药,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朱仪秀只是为好友不忿,但她身为一国之母品性却如此偏离正道,实非国朝之福。
钟涵想着梦里前事,看着温含章开朗的面容,突然有种倾述的欲望:“你所嫁非人,因产后虚弱去世后,四皇子娶了朱家嫡女,在三皇子登基一年后便借朱家之势,以报先帝之仇为名举起了造反大旗,这一仗打了整整七年,最后大军攻入京城,三皇子在宫中服毒自尽。事后清算,我才知晓二叔背着朝中众人给新帝献上了五个金矿,保住了爵位,大哥却在京城攻陷中不慎身死。因为有朱皇后的劝说,伯府爵位没有被褫夺,当时岳母从族中过继了一个孩子,肩挑两房,此后之事我便不知了。”
钟涵短短几句补全了信中未竟之语,可是温含章却没想过她在钟涵梦中竟然会如此短寿。她张大了嘴巴,讶异过后便是心中发沉,默了一下,温含章突然站起来用额头贴着钟涵的胸口。不一会儿,钟涵便觉察到衣袍上的烫热泪水。
温含章哽咽道:“我就这么死了吗,留我娘和孩子在这世上……”温含章想都能想得到张氏在失去一双儿女之后必是十分不易。
母亲,幼子,她死之前一定很不甘心。
非常奇特的,温含章在这时候突然脑子里浮现出一幅场景,一个病容憔悴的女人卧躺在病榻上,耳边听着邻屋中啼哭不止的婴儿哭叫,她想要起身过去看看孩子,可是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她身上的生命力逐渐消散,当最后一丝生命力从她身上消失,女人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邻屋的方向,至死都无法抱一抱自己的孩子。
许是生育过的女人对孩子会更加怜悯,温含章一时间只觉得心如刀割。
第78章 千层浪
温含章这辈子活了十七年,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有福气的人。这种福气, 不止是物质上, 精神上亦是如此。她先是为“自己”伤情, 后头终于醒悟过来自己是个穿越的, 又忍不住想着张氏。
她与张氏感情深厚, 若是张氏上辈子真的失儿失女,为了养老送终还要过继嗣子,过成了那般艰难的局面,她的日子该是如何煎熬。只要一想起这些, 温含章心中顿时溃成了一团。
对于至亲的生死苦痛,温含章最放不开。张氏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自从选择不与原配嫡子争抢府中爵位后, 她活得恣意张扬, 爱恨分明,对姨娘庶女全都不屑一顾,到了后来连她爹爹都不放在眼里。这样的一个人, 竟落到老来无依要依靠嗣子的地步,温含章心中伤心难抑。
钟涵把她搂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大娃娃一般安慰着她, 心疼得厉害。
温含章抽抽搭搭地哭了一阵, 心里才好过不少。她红着鼻头窝在钟涵怀中,整个人又娇又软十分乖巧。
钟涵叹了口气, 温含章这辈子一直是个幸运儿, 她性子聪慧却不喜争斗, 嫁他前后,经过的最大的风浪许就是永平伯算计明哥儿的事情了,再就是丈夫远在千里之外她在家独自生产之事,这两回都有岳母在旁边帮衬着,母女二人有商有量,齐心协力,情谊可见一斑。
钟涵敬佩岳母,但又不想温含章跟她一般性子硬朗,在他看来,温含章这样正好。她在他面前不需要端庄守礼,她想哭的时候可以在他怀中肆意大哭,哭完了就像现下这般,擦干脸上的水渍坚强起来。
钟涵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岳母不会和梦里一样的。”
温含章认真地点了点头,钟涵看她这般,又继续道:“你方才做的事情,我很早前就已经做过比对了。”这一回她立刻抬头看着他。
钟涵心中十分平静:“所有一切从福平楼和玉璇报斋开张时,就都不一样。”
福平楼和玉璇报斋是他参考当年大战时卫绍之举所为,卫绍此人,确有奇思妙想,一家客似云来的酒楼,一份类似于邸报的京城小报,却让他耳目通明,经常能获知官场中一些不为人知的内部消息。其中有许多家族在他印象中应是从头至尾明哲保身,但通过清谷的消息,他却发现这些人各有倾向,甚至有些同时为几位皇子提供便利。
他们搬新府举办乔迁宴时,钟涵广撒请帖,邀请许多朝臣学子过府饮宴。这些人大多都是他怀疑的对象,这其中就有四皇子身旁的一个幕僚。当时温含章还问他为何邀请皇子府属臣,钟涵却没有细说。实则这些人都曾被二叔暗中拉拢过。
京中一朝戒严,所有人被困府中,二叔猝不及防的难看面色在人前暴露无遗,但凡做大事之人必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的镇定从容,否则你让跟随的人怎么想。钟晏当时那一瞬间的措手不及让许多人看在眼底,这些人表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应该选择再次观望。
若不然隔日的朝会上,三皇子不会没人为他说话。二叔一步错,步步错,朝中无人支持三皇子,他只得行险招,在老太太身上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