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二少奶奶, 每一次见着都能让她出乎意料。万嬷嬷叹了一声,再一次庆幸关婉清没有得偿所愿。
温含章苦笑:“今日请嬷嬷过府就是为着这件事,子嘉那一日听了二叔的话,最近一直夜不能寐。”温含章把前日钟晏与钟涵的对话详细说了一遍。
温含章有时候想想钟晏这个人, 也觉得他确实十分倒霉。他的倒霉在于心怀侥幸, 顾虑太深。她听钟涵说过当日御前的唇枪舌战, 其实漏洞颇多。当日那些帮钟晏说话的人基本提不出有力的言论。
这件事会环环相扣,最后变成死结, 是因为钟晏一直承受着皇上的压力, 心存顾虑。他觉得皇上会推他出去当替罪羊, 他希望皇上能看在他忠诚嘴紧的份上,不要下手太狠。皇上一直没做出最后的决定,想也是顾虑着钟晏会玉石俱焚。
想了一会儿钟晏,温含章叹道:“万嬷嬷一直伴在老太太身旁,比我们更知道二叔的性子。他这人若是想胡诌,也必不会选择这样空穴来风的方式。”
温含章没说出口的是,这极有可能是钟晏的临死反扑,必定是对皇上而言最有力的一击,她和钟涵费尽心思要套万嬷嬷的话,也是怕钟晏真的藏着杀招。
偌大的庭院中鸦雀无声。
万嬷嬷不动声色:“二少奶奶和二少爷,是已经接受了二爷对大太太的污蔑之语?”
温含章苦笑:“嬷嬷,您别这么说。我可当不得。”她思索片刻,干脆敞开直言:“嬷嬷,旁人看着子嘉烈火烹油,但我们都知道他能得回爵位,是皇上另有算计。您和老太太是同一辈的人,说句不好听的,老太太与子嘉的误会还有您来帮着解除,但若有一日您也去了,又有谁能帮子嘉一把?”
温含章这句话说得十分重了,万嬷嬷心中仍旧万分犹豫。她拿起帕子扇了扇脸,又放下来,温含章的目光一直追随在她身上,极其真诚。
她叹了一声,若温含章现下问的是关婉清的事情,她都不会如此作态。总归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温含章要杀要剐,她帮她姑娘担下来都行。但大太太的事情老太太曾经叮嘱过她,一分都不要往外露。万嬷嬷一辈子都听惯了老太太的话,她真是难以抉择。
温含章见此,再下狠招:“您这么瞒着我们,有朝一日二叔为了报复不管不顾地在世人面前揭开,到时候子嘉措手不及,我们就沦为被动了。子嘉现下有家室之累,无论婆母的事情中有多少危险冤屈,他都不会不考虑府中安危的。”
温含章正在激动陈词之时,此时内室中突然传来一声响动,她努力压住心虚,强撑着不转过去看。温含章已经想好了,万嬷嬷要是问起来,她就把锅推给儿子!谁叫他老子那么不靠谱,听个墙角都能这样。
幸好万嬷嬷没注意到声响。也不知道温含章的话中哪一句触动了她,万嬷嬷神色伤怀,道:“二爷这性子真是伤人伤己。”她静了一会儿,才妥协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当年——”
当年钟昀、钟晏这对兄弟随皇上微服出巡,回来后钟昀就喜孜孜得张罗着娶妻之事。老太太诧异得不行,为着已过而立的长子不愿成亲的事情,她简直是操碎了心,貌美丫鬟送了不少,钟昀却始终不为所动,后来老太太干脆怀疑钟昀是不是性好男色才会如此。谁知道一趟出游,他却开窍了。老太太立刻遣人到扬州府晋氏提亲,但晋氏那边却有些吞吞吐吐,说大太太已经许嫁了旁人。
当时老太太十分震怒。
万嬷嬷叹了一声:“……老太太那么光风霁月的一个人,怎么会强人所难?后来大爷和老太太吵了一架,离家出走到扬州住了半年多。”但凡孩子跟父母拗性子,父母一般都是拗不过孩子的。老太太也是如此。
“老太太无法,只能尽力和晋氏周旋。倒也奇怪,侯府再派人过去时,晋氏就说大太太与人解除了婚约。但老太太心中已经落下了疙瘩,虽然碍着大爷将大太太娶了回来,对大太太却一直亲热不起来。”
这对婆媳关系一直不是很好,万嬷嬷当时也忧心。钟昀一朝开窍,就像老房子着火一般,被妻子迷昏了头。老太太一贯与长子要好,心中不痛快了许久。
老太太当时破罐破摔下,竟然跟她说过还是宁氏好。宁氏不过一个普通的村姑,当年战乱时宁氏的爹曾经救过国公爷的性命,宁远侯府欠了他们家一个人情,她爹什么都不要,就想要自己的女儿能嫁给大家公子跳出穷窝窝。钟晏虽碍着母命将她娶了回来,心中却一直不忿。老太太也知道在这上头对他不住,本来已是想好等她过世后把她的这些年的积攒都补贴了钟晏,可惜最后还是平均分配了子孙。
温含章听着长辈的旧事,心中有些新奇。她嫁入侯府后老太太对她一直不错,没想过老太太曾经也做过恶婆婆。她有些好奇地问道:“我听闻凉笙妹妹的亲娘曾经是万寿堂的丫鬟……”
她猜钟凉笙的亲娘必定是合法上位的,否则现在内室中的那个家伙对着钟凉笙不会这么淡定。
万嬷嬷一眼瞟了过来,温含章却力持镇定地与她对视。万嬷嬷无可奈何,只能道:“二姑娘的亲娘,是旁人的算计。”是关婉清做下的事情。她为了嫁给钟昀鬼迷了心窍,在大太太回娘家探望之时,不知道从哪得来了助兴之物,借着钟昀醉酒想要生米煮成熟饭,可惜钟昀虽然被算计却还有意识,宁可拉了个丫鬟进来也不愿让她成事。万嬷嬷当时才觉得女儿真的是无可救药。
毕竟是自己的女儿,万嬷嬷语义模糊,温含章也没有细问。因为公爹的形象实在太光明高大了,她才忍不住想知道钟凉笙的出生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有了答案她已经满足了。
万嬷嬷继续道:“老太太虽然不喜欢大太太,但也不会做给她添堵之事。大爷和大太太生了二少爷,那几年一直过得十分和美。后来大爷就出事了。”
万嬷嬷回忆起那几年的光景,大爷夹杂在母亲和妻子之间痛并快乐着,带着妻儿做了许多讨好老太太的事情,让人哭笑不得。大太太其实是个不错的人,她年轻调皮,秉性温和,也放得下架子与夫婿一起胡来,老太太老早就对她转了印象。只是她喜欢看儿子媳妇承欢膝下,才一直装着样子。
可惜一切美好都随着钟昀的逝世烟消云散,万嬷嬷面上一片怅然。
内室中厚厚的门帘后,钟涵面色沉静。他记事早,万嬷嬷说的这些事情曾在他梦中无数遍重现过,可惜安乐的岁月一旦被打破,那份沉重只会让人更加无所适从。
温含章动了动手臂,很想过去给万嬷嬷一个温暖的抱抱。不过这样太突兀了,她只得道:“嬷嬷,大房已经把该得的都拿回来了,以后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万嬷嬷欣慰地笑了笑。她早就在一遍遍的回忆中消磨了愁绪,只是人老了,总是会多情一些。
她继续道:“大爷出事后,大太太的娘家想把她接回去。可是大太太与大爷眷侣情深,一意不肯。晋氏这些年每况愈下,大太太当时和老太太说,娘家是要她回去重新嫁人的。老太太当然不愿意长媳改嫁。二爷承爵后,大太太就带着二少爷二姑娘搬出了正院。之后有一日,二爷突然说大太太半夜去了世安院悼念亡夫,却不小心引起大火。”
万嬷嬷说到了这里,脸上又开始有了犹疑之色,温含章立刻目露鼓励地看着她。
万嬷嬷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道:“这件事最奇怪的是,火中找不到大太太的尸骨。”
温含章早就知道祖坟葬着的是婆母的衣冠冢,她问道:“不是说有几个下人进去救火,不小心和婆母烧在了一起吗?”
万嬷嬷摇头:“但男人的尸骨与女人的,是不一样的。看出这一点的仵作,没过几日就酗酒死了。”
第88章 交易
温含章先前从没想过万嬷嬷透露的会这么劲爆。她在心中默默祈祷着钟涵能克制住自己不要冲出来, 她继续发问:“老太太当年知道此事后就没有动静吗?”
温嬷嬷讥讽地扯开嘴角:“怎么没有。老太太明面上不说, 私底下一直在寻找大太太。可惜二爷咬死了大太太已经死在火中, 老太太也无法。后来老太太在见过晋家舅爷后,对二爷简直是切齿的痛恨。”
万嬷嬷回忆着过往,老太太先前更多的是悔恨自己没有及早了解两个儿子间的矛盾, 到知道大太太的事情后, 她对二爷才是真正的心灰意冷。
温含章对万嬷嬷突然提及晋家人有些诧异。晋家人不是死光了吗?这还是先前她疑惑成亲时没有看到舅家礼单时, 钟涵告诉她的。钟涵当时有些委婉地说过他的两位舅舅都是因为行为不当获罪于当地官府。许是当时两人还不熟, 钟涵含糊着就过去了。
要是这桩案子有冤屈黑幕, 那可不得了。温含章端正着脸色听着万嬷嬷说话。可惜依照万嬷嬷的说法, 晋氏是前朝的世家大族, 婆母的娘家当年借着侯府的威名没少在扬州城内耀武扬威,钟涵父母出事后,两位舅爷仍然死性不改,勾结小吏逼死良民,当时晋家求到老太太面前时已经来不及了。老太太当年托人查过此案, 是真正的铁证如山, 受害人一大把, 最后大舅爷被杀头,二舅爷被判了十年流刑,在半路上就死了。
晋嬷嬷还能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二舅爷突然就出现在老太太面前。满脸风霜之色, 与从前到府中做客时的嬉皮笑脸完全不同。老太太也被吓了一跳。二舅爷在他们的认知中已经是死去的人了, 但一个死了半年多的人突然就复生了。当时老太太就觉得这其中有问题, 两人在道观的寮房谈了许久,老太太出来时红肿着眼眶,隔日就让人为大太太做了一场法事,过了大概两年,老太太突然又让她去晋家人的往生牌位前都上了三炷香。
温含章有些恍然:“嬷嬷的意思是,老太太当时知道大太太已经去世了?”温含章猜得更深的,有人在背后操纵这件事,就连老太太也不敢深究其中缘由?
万嬷嬷叹:“这只是我的猜测,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她确实不知道大太太和皇上是不是有纠葛,侯府中那么多人一直在看着这对当家夫妇,大太太若是行事不规谨,这种风流韵事早就传得满城风雨了。
温含章最后送走万嬷嬷时,总觉得她好像欲言又止的,她生怕万嬷嬷还有什么没说全了,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她,可惜万嬷嬷还是留给温含章一个无情的背影,叫她心里总觉得怪不自在的。
温含章回屋时,丫鬟已经把方才的茶具都收了起来。钟涵冷凝着面色端坐在塌上。他留神观察了他一会儿,发现钟涵面上没有半分不愉,有些讶异。
钟涵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沙哑,他笑道:“怎么了?”
温含章心中的惊讶迅速转变为担心,她走过去将钟涵的脑袋抱在怀里,用手蒙住他的眼睛道:“你要是想哭,你可以在我怀里哭的。”
温含章有些可怜钟涵,这颗小白菜每一次发现真相,都是对心灵的一次重击。钟涵刚理清了老太太的事情,万嬷嬷就告诉他,他娘的逝世另有玄机。她想想她这辈子遇到的人,都没有谁能比他更悲催。一个人从坐拥金山变得一贫如洗,落差和不甘会带来更多噬心的痛苦。对钟涵来说,生活不仅抢走了他的金山,连口袋里的铜板也没给他留下一个,更是悲剧得不行。
钟涵哭笑不得地挣开她的手,转而将她抱在怀里,他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丝,叹气:“你这脑袋瓜里一直在想些什么,把我当阿阳了吗?”
温含章伸手反抱住他,柔顺道:“阿阳在奶娘那里不会有事,我就是担心你。”
“可是我不想哭。”钟涵笑,他已经过了遇事时只会哭闹的年龄,起先他确实震惊暴怒,那一瞬间的怒意让他想杀到侯府去把钟晏给撕成两半,可是后来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怒气是最没用的东西,只会让人在失控之下做错事。
温含章抬头看他,发现钟涵眼睛里满是笑意。她心中的忧虑就更深了。她问道:“你想怎么做?”
整件事归纳起来,就是婆母当年不知道被钟晏弄到了哪里去,碰上了死而复生的晋家二舅,最后婆母还是去世了,之后晋家二舅给老太太报完信也去了——这个从老太太为他们先后做法事可以看出来。老太太知道这些事情后,不仅没有追责钟晏,还让万嬷嬷保密。这背后肯定涉及到一个老太太顾忌的大人物。
结合钟晏的说法,那人是谁,呼之欲出了。
钟涵沉声道:“我打算跟钟晏做一个交易。”
温含章叹着气,钟涵好不容易才把钟晏弄了下来,现下心中一定十分憋屈。
钟涵请了一个钟晏意想不到的人帮他走这一趟。
钟泽阴沉地看着温子贤脚底抹油跑得飞快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回转进屋。这段日子上门的只有礼部、兵部和刑部的官员,温子贤是第一个敢与他们在明面上交往的权贵,可他在侯府如坐针毡,倒像是谁在后头拿着鞭子逼他过来一般。看得他直想把温子贤丢出去。
但是他不能再这般由着性子。他当日回家后,钟晏就醒了过来,得知他做的事情后又气得撅了过去,幸好陈太医医术高强才把钟晏救回来。当时钟泽在钟晏榻前跪了两个日夜,钟晏才原谅他。
这段日子一直是他服伺钟晏的,凡事亲力亲为,钟泽微微一哂,伺候人也不是那么难。侯府的下人大半都被旬氏卖掉了,她说府中人心涣散,留着太多闲人只会生事。宁氏也同意她的话,婆媳俩商量着就把事情给办了。
钟晏躺在病榻上看着嫡子,张嘴许久,才能发出一个字音。钟泽立刻过去了,他按着大夫的嘱咐,帮钟晏按压四肢。钟晏却用眼神止住了他。钟泽有些不解。
钟晏心中却有些叹息。钟泽是他唯一的儿子,从小脾气骄纵,但品性并不坏。他生病以后,钟泽成熟了许多,是他这几年裹足不前不敢让儿子参与大事,才让钟泽变成纨绔子弟。
钟涵信中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上表求皇上赦免他一家人,二是帮他协调族内,把钟泽过继给族人,给钟泽一份前程保障。这位侄子真的是历练出来了,话说得十分好听,说是不忍辜负叔父对他的养育之恩,痛苦思虑下决定效法闵子骞孝母之行以德报怨,但字里行间却在暗示交换的条件是要他说出当日的未竟之语。
这是怕重蹈了他钟晏的覆辙,在信中教人拿住把柄呢。
可是钟晏却不敢选择前者。若是钟涵真的上表,皇上肯定会猜他是不是暴露了他的秘密,到时候一家子只会死得更快。
他已经猜到了,皇上不会杀他,他怕他留有后手,他要用这一家子把他给拖死。但这般缠绵病榻,看着儿子日渐消沉却不是他所愿意的。
钟晏把钟涵的信件递给钟泽看。
钟泽看得额上青筋勃发,他三两下就把钟涵的信给撕掉了:“儿子不同意过继,钟涵也没那么好心放过我。”他和钟涵对立了这么多年,叫他相信钟涵得势后会对他好?哈,钟泽宁愿相信天上会下馅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