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看她还是这般不知悔改的模样, 索性对着再次进来的张嬷嬷道:“我就说我屋里头怎么前几年一直不见物件, 除了簪子外, 我记得我还有一件赤金珍珠衫、一对金镶紫瑛垂珠耳环、一根牡丹扭珠宝石钗都是陆续丢失的,你待会再把我库里的东西对一遍,看看还有什么不翼而飞的。上次章姐儿还与我说过,前些年京中三次盗窃就被判了绞刑。待会可要叮嘱一声,让人秉公处理。”
张嬷嬷重重地应了一声,看着关婉清的模样好不解气。张氏的脾气,疾风骤雨时还能有商量,像这般不怒不笑地吩咐事情,多半就是打算来真的了。
张嬷嬷怜悯地看了关婉清一眼,关婉清还以为张氏只是恐吓她,心中羞愤难言:“这几样物件都是老太太当年送我的礼物,老太太现下却出尔反尔诬我盗窃,不怕带累了府上姑娘的名声吗?”她讥讽道,“师傅盗窃,姑娘们同样也学了一肚子鸡鸣狗盗的东西。这才是名副其实的一脉相承。”
张氏微笑道:“我亲生的姑娘已经出嫁了,没嫁的几个,也被你祸害得差不多了。不怕打老鼠伤了玉瓶。”
关婉清咬着牙,挺直背,反唇相讥:“温大姑娘定然不知道自己的亲娘这般无恶不作。”
“这就不劳你担心了。”张氏悠然地用碗盖拨着茶叶:“我的闺女身为宁远侯夫人,也没人敢当面笑话她。再者说,她见我如此嫉恶如仇,也只会拍手称赞。”张氏说完,抬头看她一眼,接着就挥手让人把她押了出去。
关婉清不就是觉着自己恶心人的方式高杆,让人抓不到错处吗?
那她就让她试试自己被恶心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受!
差一点,她的女儿就毁了。
张氏只要想起这一点,对关婉清就是无尽的憎恶。一个母亲的怒火和自责相加起来在一起,除了以牙还牙外,其他任何方式她都不接受。
温含章没想到张氏真的把关婉清弄到牢里了。她听说关婉清被京兆衙门的人捉走时震惊了好一会儿。
张氏仍是恨得牙根紧咬:“关婉清还以为我会与她打嘴仗,我恨不得叫她马上去死。”张氏只要一想起她捧在手心里宠了十几年的姑娘,会被教成温晚夏温微柳那样的货色,她就恨如火烧。
温含章觉得她娘在她嫁人后,手段隐晦了许多。换成先前,她必会两个大巴掌下去把关婉清的脸打肿再说。她凑了过去给张氏顺气,手中胸膛不断起伏,她就知道知道张氏这次真的气狠了。
母女两个坐在榻上紧紧靠在一起,张氏摸了摸自家姑娘柔嫩的脸蛋,只觉得心中满满的自责。温含章小时候的女先生,都是她亲自把关过的,但竟然还会发生关婉清这样的事情。
张氏知道关婉清的母亲与侯府老太太有些纠葛,她语重心长道:“打蛇不死反为害。若关婉清有家人来求,你也不要应。”张氏不得不先叮嘱温含章一句,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她的儿女,因为她的疏忽受到伤害。
温含章看着张氏的被害恐惧症发作得这般厉害,不由得心头一暖,张氏会这般,都是因着对她的疼爱之情。温含章即使心中对这件事有其他想法,也不想当面拂了张氏的情意。
张氏见温含章如此懂事听话,心中才略略缓了气,但随即又想起不省心的温子明。一想起温子明张氏就窝火。温子明昨夜回来后,居然跑过来让她不要追究李先生。
那孩子面色沮丧,伤心难抑,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看着就知道是狠狠哭过了一场。张氏摆出一副严厉的神色不肯答应,他还跪了下来,在院中淋着雨整整跪了半个时辰,张氏终于认栽。
张氏气得胸膛起伏:“你摸良心说说看,我把你们姐弟俩养到这么大,难不成会害了你们?也不想想我们为何会搬出伯府,若不是他偷了虎符,现下还是太太平平的。”张氏只恨自己硬不起心肠让温子明好好醒醒脑子。
温含章只得继续帮张氏顺着气,小小声解释了一番李先生与关婉清的区别。
张氏犹不解气道:“幸得那贱人没把你带坏了,否则千刀万剐都难消我心头之恨!”张氏只要一想起与温晚夏一起受罚的高老姨娘,还有吞金自杀的朱老姨娘,她就心有戚戚。
张氏一怒之下,整整拉着温含章念叨了小半个时辰。温含章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姿态,不时地点点头,张氏将腹中积攒的怒气全都发作了出来,才觉嗓子发干,温含章适时地递上一碗茶,张氏面上露出满意之色,觉着温含章还是与先前一般贴心可爱。
到了这会儿,嘉年居里的气氛终于没有先时那般紧张了。
温含章拿起一把水墨团扇在张氏身旁慢慢摇着,微微的凉风缓解着张氏身上的燥火。待得张氏的面色舒缓了些,温含章才柔声道:“明哥儿从小就是重情之人,先前爹爹疼爱大哥,明哥儿多少将感情偏移到李先生身上。他和李先生相伴十年,从识字起就受李先生的教导。文章诗词,言行举止,李先生两手都抓,尽心尽力。若不是他如此严厉,明哥儿先时不会怕他如虎。若是李先生是人品低劣之辈,咱们一早就能看得出来。”
关婉清不就是如此才被张氏撸掉的吗,当时张氏觉得她教的内容华而不实,且过于逢迎嫡女,欺压庶女,不是师道之本,这才辞了关婉清。
温含章继续道:“明哥儿为了李先生如此煎熬,这才说明娘对他的教育是正确的。”温含章完全不觉得温子明有问题,他才十五岁,十五岁的少年正值青春叛逆期,要是温子明冷酷无情地非找李先生报仇,这更可怕好不好?
张氏何尝不知道这些。她也就是看在这点的份上了。温含章与温子明都是她的心血,关婉清李先生那点腌脏的心思,是要生生毁了她一辈子的希望。李先生要是干脆坏到底,她还不会如此为难,可就是这么半桶水晃悠着坏了一半,让她最气不顺。张氏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白了温含章一眼:“就你会做红脸!”
温含章知道这就是张氏投降的信号了,她才松了一口气,就听见张氏沉着面色道:“李先生有功名在身,想要为难他,还要废一把子力气,我目前有心无力,但关婉清那边你不许管。”张氏拿捏不了李先生,难不成还拿一个孤女没有办法,她看关婉清能不能翻出她的手掌心。
温含章刚想说话,苏嬷嬷就进来道:“夫人,万嬷嬷在外头求见。”
张氏顿时眼神凌厉地看着温含章,温含章看了回去,无辜道:“我也没说什么。”
张氏哼了一声,干脆坐着不走。她倒要听听这个万嬷嬷能不能说出花来。
万嬷嬷比起老太太不过小了几岁,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若不是早年干过田里活,身子未必能这般硬朗。她发色霜白,头上的髻有些松散蓬乱,面容憔悴地像生了一场大病。
温含章甫一看见她就唬了一跳。前几日见着时万嬷嬷还没有这般颓废晦暗,现下真是生生老了几岁。
万嬷嬷一进正屋,就见着美人榻上坐着一个面色淡淡的中年美妇,她略一猜想就知道这是伯府老太太了,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苦笑。
万嬷嬷对着张氏行了一个大礼,张氏纹丝不动地受了。
温含章心中有些不好受。万嬷嬷在老太太灵前都敢跟钟晏呛声的人,现下却要为着女儿如此低三下四。
万嬷嬷站起来时脚步有些踉跄,温含章让春暖给她端了一张圆杌,扶她坐下。万嬷嬷才虚弱道:“方才老婆子失礼了。”
温含章见张氏没有出声的意思,只得道:“万嬷嬷,你的来意我们都清楚了。”她看着这位老嬷嬷叹了声气。
第96章 春节快乐
万嬷嬷听见温含章的那声叹气, 枯槁的面容如同悬崖边上的残枝沉默昂立, 死守着最后的尊严。
温含章心中五味杂陈, 她一直记着万嬷嬷当日对他们知无不言知无不尽的恩情,没有万嬷嬷的指点,钟涵绝不可能那么快理清婆母的冤屈。
万嬷嬷看着张氏冰冷的脸色,闭了闭眼睛,道:“我姑娘没有盗窃, 除了这点外,老太太要杀要剐我们都认了。”
张氏见她如此,倒有些佩服, 她拍手道:“好, 不以盗窃论,你喜欢什么罪名?”
温含章想开口说话,却生生地被张氏用眼神制止住了。
万嬷嬷见他们母女这般, 心中自嘲一笑, 开口说了两个法子,第一, 关婉清的确错了, 她们母女愿从此吃斋念佛, 为温府上下祈福;第二, 他们愿意照料温晚夏温微柳一辈子, 直至这两人愿意原谅他们为止。
若是老太太不同意, 他们还能继续商量。无论如何, 就是不能让关婉清再在牢里关着了。万嬷嬷昨夜就想着过来, 可惜雨势太大,她在家中睁着眼睛熬到了天亮,一早先到了牢中探望关婉清。
一想起关婉清被牢头带出来时的模样,万嬷嬷就觉得气都喘不上来。她的女儿一贯养尊处优,在牢中关了一夜却变得浑浑噩噩的,衣裳上还有几个触目惊心的手掌印,她赶忙问了几句,才知道那些手印是牢头收刮关婉清的首饰时不小心印上的。万嬷嬷当机立断,把全身上下的金银都拿了出来贿赂牢头,接着就急急过了温含章这边求情。
若是再晚一日,她怕关婉清会在牢中被人给糟蹋了——万嬷嬷也曾经在底层生活过,衙门一有女犯的公堂告示出来,一堆市井闲汉就会凑了过去,这些人眼中冒着青光,只等着官老爷将女囚果体杖臀,脱了裤子示寡游街。关婉清要是遭受了这等屈辱,她宁愿跟着她一起去了。
张氏见着万嬷嬷如此,心中称赞了一句好胆色,她道:“我也不为难你,若关婉清愿意签下卖身契,之前种种便一笔勾销。”
万嬷嬷默然,而后才道:“若夫人不嫌弃,我愿代我姑娘赎罪。”她在老太太身边当了半辈子的管事嬷嬷,没想到到如今还是要卖身为奴。万嬷嬷脸上现出一丝讽笑,世事真是无常。
张氏想了一想,点头答应了,只是她有个条件,关婉清也要签契约,但她的身契可签活契,在府中呆满十年便能离去。
人在屋檐下,万嬷嬷只能答应,她与张氏说话时眼睛根本没往温含章处瞥上一眼。张氏动作极快,不过一刻钟就让人将卖身契准备好了。
在万嬷嬷要签字画押时,方才一直没出过声的温含章却突然伸手盖住纸张,道:“三妹妹之前因罪被罚到庄子上,关师傅若到三妹妹身边后能将她掰正过来,三妹妹什么时候放出来,关师傅就什么时候跟着无罪释放。”
温含章此言一出,张氏即刻瞪了她一眼。温含章顶着亲娘的冷眼,愣是头皮发麻也不出声纠正。
万嬷嬷却在一瞬间的沉默后跪了下来,朝温含章磕了三个响头。
她自知道来龙去脉后,就一直为关婉清的行为深感歉意。在过来钟府之前,万嬷嬷已经做好了与关婉清同生同死的准备。张氏是伯府老太太,她的闺女是正经的宁远侯夫人,万嬷嬷早就看透了权势的势力嘴脸。
温含章当日从她嘴里套话时,能屈能伸,对着她一个老婆子都能屈膝行礼。但这会她对温含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这个世上,忘恩负义的总是比知恩图报的人多。
纵使万嬷嬷能借着老太太的名头,在温含章面前以孝道威逼她屈服,她也不愿去摆这份派头。人家不愿干的事,背过身就能将他们再踩入泥里。
温含章若是记情,她受着;
她若是翻脸,她也同样受得。
万嬷嬷走后,张氏看着温含章狗腿的笑颜似笑非笑:“怎么不摆侯夫人的派头了?”她打了她的手臂一下,骂道,“我就是一直太惯着你了,你才敢在我面前玩两面三刀。”就连温子明都不敢在她面前耍花招,从小也就只有温含章胆子大。
温含章笑得很甜很软:“我知道都是因着娘疼我,否则刚才您在万嬷嬷面前就直接塌了我的面子了。”
张氏在温含章面前一贯威严不足,温情有余,她看着案上的那张签到一半的身契,恨怒地点了几下温含章的额头,等着温含章抱着脑袋说疼,她也就顺势止住了,没好气道:“别想再骗我心软,以后你的事情,我都不管了。”
张氏说着就想起身回府,温含章一把抱住张氏的腰身,在她背上蹭了又蹭,又是讨好又是哀求,终于把张氏蹭得端不住重新坐下来。
被闺女像个牛皮糖一般贴着,张氏只得恨声道:“都嫁人了还这样不成体统。”示意温含章端正做好。
温含章才不照做,她在张氏耳边道:“娘,你就听我解释嘛。”
张氏才冷着脸嗯了一声,温含就赶紧把她的理由说出来。她抱着张氏的手臂道:“娘,我不是可怜关婉清,只是李先生偷了虎符都能过去,咱们硬要把关婉清弄进牢里,对比之下不是显得欺善怕恶,恃强凌弱吗?”
温含章扪心自问,这件事中,关婉清的罪过真的让人深恨难消吗。最主要的,伯府姑娘的教育问题真的能全都归罪关婉清吗。这一点,温含章心中有数。两个庶妹偏激的个性是许多因素造就的,嫡母对庶女的隔阂轻忽,姨娘对亲女没有底气伸手管教,男人们又都漠视庶女的教养,在这些原因前面,关婉清存心不良的教育思路只是催化剂,责任不应该由她一人背负。
其实按照现代法律,视犯罪情节轻重,处罚的程度也应该各有不同。可惜关婉清不幸地对上了一个护犊子的母亲,这个母亲又有权有势,她才招致最严重的惩罚。
温含章叹了一声,其实这些都是借口,最主要的便是她先前承了万嬷嬷那么大的人情,可怜万嬷嬷这般品性纯直的人却养了一个恶毒糊涂的女儿,就算是看在万嬷嬷的份上,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关婉清被治死了。
温含章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张氏仍旧无动于衷。她只得再接再厉,继续义正言辞道:“娘从小就教我恩怨分明,咱们不能过河拆桥,仗势欺人。既然关婉清存心将三妹妹教歪了,咱们就让她过去继续教着三妹妹,让万嬷嬷监视她,万嬷嬷承了咱们的情,必会做好这个事的。”
张氏讽刺道:“你怎么不把柳姐儿也带上?”若按温含章任何事情都要讲人情谈道理的想法,温微柳与温晚夏不是同样无辜?
温含章郁闷地看了张氏一眼,这不是抬杠吗,温微柳那样的人,非饱经世变无法改变她的性情。温含章是不指望有人能改变她了。
知女莫若母,张氏知道这件事一定还有有后续。
她继续无可无不可地听着温含章的解释,冷笑道:“就算你说的都对,但那老奴与关婉清是母女,你让母亲看着女儿,他们两人背后如何算计,你也摸不着。”甭以为张氏看不出来,万嬷嬷方才那么爽快,不就是赌着温含章不可能袖手旁观吗。
于张氏而言,两个庶妹被教坏了不重要,出不出这口气同样如是。她只是不能容忍她的儿女在她眼皮子底下被人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