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含章想了想,摇头。插手别人的人生或许很容易,但她怎么知道旬氏是不是就想要这样的结果。若是旬氏不是她这么想的,她的手就伸得太长了。
第133章 搬回侯府
温含章想起旬氏,无独有偶, 旬氏也正在与宁氏说起搬家之事。
偌大的侯府里, 现下不过只有八九个下人。人丁不旺,看起来就十分冷清。府中一些不用的院子, 都被旬氏用一把大锁锁了起来。
世安院中,宁氏与旬氏婆媳两人皆都是一身素服,瘦骨伶仃。
宁氏看着面前的儿媳妇,心中又是歉疚又是感叹。
当年钟晏求了圣旨赐婚,宁氏私底下十分担心旬氏对她不敬。毕竟她出身小门小户, 旬氏可是大儒的女儿, 未嫁前名满京城。这样的一个儿媳,无论哪个婆母都会有压力。但钟晏却嘲笑她小家子气,说是旬氏大家出身, 纵是心中看她不起,为着娘家与自己的脸面,也会做得周到妥帖。
旬氏嫁进来后, 也确实如此。她与钟泽相敬如宾,对待公婆孝顺有加,若不是钟泽自己不争气,三天两夜便要在外头闹出点风流韵事,二房当时真算得上事事如意了。
想起先前烈火烹油的日子,宁氏有些不甘心。她想不明白, 为何一夜之间府中就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她看着这座住了半辈子的世安院,从正院望出去, 三重大门,气派宏丽,这还只是正院,外头累累厅堂,另有山林园子广阔无边,若是他们搬了出去,这些以后就都不属于二房了。
宁氏忍着心中的心酸,对旬氏道:“你想要从京城搬到我娘家乡下去,我是没意见的。只是阿泽同意吗?你公公过逝了,阿泽就是咱们这个家的顶梁柱。凡事还是要与他商量才行。”
自从钟晏逝世后,钟泽便日日借酒消愁,旬氏先前还管上一管,后来见他自甘堕落,便也放手不理了。听婆婆提起丈夫,她面容平静道:“阿泽还在屋里休息,媳妇怕扰了他,便想着先过来与太太商量一声。”
宁氏听着旬氏的语气有些不对,有心想叫她好好规劝丈夫,但先前抄家,府中的财产都被抄没了,只留下她与旬氏两人的嫁妆。宁氏当年不过一个村女,纵有嫁妆也比不上旬氏的丰厚。府中现下的开销都是靠着旬氏的嫁妆在贴补。
有银钱便有底气。宁氏终归不敢得罪儿媳,只得噎下了心中的话语,继续听着儿媳道,“媳妇是想着,这座侯府终归是大房的。与其被人强压着收拾箱笼,不如现下先准备起来,到时也好从容一些。”
旬氏心中明白,大房能容他们在侯府里这么久,无非是看在她娘家的份上。以旬氏的气性为人,她心中是不愿意承这份人情的。住在这府中的每一日,她面上都觉得火辣辣的。
可惜当时公爹病重,不能移动,加之二房众人心中都没有调适过来,她只得吞下了搬家的念头。
但如今老太太孝期已满,做人也不能太过得寸进尺。
宁氏心中还抱有期望,道:“你公公还在孝中,孝期不好动土搬迁,不如你过去说一说,许是侄子还会体谅咱们一回,他们两口子都不是狠心的人,看在你的面上也应是会同意的。”
宁氏说着便将目光放到旬氏身上,想寻找她的认同。可惜旬氏面容无波无澜,宁氏心中有些尴尬:“你要是不愿意过去,就算了。”
夫婿自暴自弃,婆母也是没脸没皮,旬氏心中有些无力,她从世安院出来后,走在这寥落的庭院,一股寂寥之情突然涌上心头。
她的贴身丫鬟安慰她道:“少奶奶,老爷出去采风,许是已经回来了,不如咱们过去再使人过去看看?”
旬氏摇头:“不用了。”她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朵牵牛花,以往这般不入大家之眼的野花,是绝不会在她面前出现的。但侯府人少,下人只能紧着要紧的地方分配,园子已经许久没有洒扫过了。不知道是从哪里吹来的种子,在土中落地生根,又在墙上爬了一面的藤蔓。旬氏将这朵花放在手里仔细端详着,突然觉得自己的命运就跟这朵野花一般无依无靠。
父亲一辈子名声在外。若是有一个和离归家的女儿,他还能如何宣扬礼教,著书育人。旬氏轻抚肚腹,虽然有些说不出口,但她是庆幸钟晏在这时候去世的。若是公爹还在,这会儿宁氏必定会逼着她生育嫡子。可生了有什么用,皇上判令二房三代内不准科考,这个孩子一生下来便注定低人一等。
另有钟晏先前做的那些事情,旬氏只要一想起自己是嫁的这样的一家人,她便觉得全身上下都是同样肮脏不堪。
钟晏回光返照之时,钟泽喝酒误事,没能送父亲一程,钟晏直到最后一刻才不甘不愿地将藏了许久的一封密信交代于她。若是按旬氏先前的秉性,她是不会做出拆信偷看这种事的。但那一日不止为何,她鬼使神差地便将信拆封了。
然后她就十分庆幸,钟泽醉死了过去。钟晏简直是一个要把全家都拖入深渊的恶鬼。
旬氏看完整封信后,从没有一刻如此想要逃离这个家。钟晏在信中说他为二房留下了一个翻身的机会,这个机会,便是眼下锦绣无限的昭郡王。昭郡王居然会是钟涵的同母兄弟,钟晏让钟泽藏好这个秘密,等着有朝一日昭郡王争夺大位时,便把他身世的这个污点伺机卖一个好价钱给他的敌人,借此让二房卷土重来。
她至今想起那封被烧成灰烬的信,都觉得心中一片冰冷。钟晏是高估了儿子的本事,也低估了旁人的能耐。她突然就猜出了钟晏为何能逃得一命的缘由。许就是因他手中握着皇上的这个秘密。但若是他出尔反尔把秘密卖给旁人,他以为二房还能顺利脱身吗。
旬氏闭上眼睛,作出一个决定,二房一定得赶紧搬家。若是等到旁人对他们仅存的善意消磨殆尽,二房就真的永世不得翻身了。
八月初十,宜搬迁。
府中从半个月前就忙和开了,府中辎重箱笼一一打包,又有重新派了下人到侯府去清扫修葺,忙到今日才堪堪将搬家事宜全都安排下来。
温含章坐在宽敞的花厅里,听着外头下人忙里忙外的欢声笑语,心中松了一口气。
环顾四周,她突然有些明白,为何朝廷在建筑上要有等级之分。坐在高阔奢华的厅堂之中,确实能感觉到一种不同于小屋子的优越感。
苏嬷嬷正在她面前汇报府中各处差事安排。宁远侯府比之先前的府邸宽广许多,若是按照先前的事务分派,恐怕许多人都会忙不过来。苏嬷嬷的意思是,要是温含章不想重新找人牙子进人,最好从庄子里提拔一批丫鬟妈妈上来。
温含章沉吟了一番,刚想说话,突然就笑了起来。阿阳被奶娘放在地毯上,走起路来像只小鸭子一般摇摇摆摆的。不知道是谁教的,他走到温含章面前时突然跪了下去,因着站不稳五体伏地,行了一个大礼。
苏奶娘惊得直接跪在地上,温含章却忍俊不禁地把阿阳从地上拉起来,拍拍他身上的小衣裳,又亲了亲他的小脸。
许是还小,小家伙对娘亲的亲亲还是很喜欢的,他睁着大眼睛惊叹道:“娘,外头可大了。”因着兴奋,阿阳的口水都忍不住喷了出来。
温含章摇摇头,儿子从出生至今只出过一次府,现下才会一幅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模样。她拿手帕帮儿子擦掉口水,对奶娘道:“以后每日早晚都带他在府中逛一圈。”
阿阳有些不满,奶声奶气道:“娘,我要两圈。”
阿阳素来乖巧,温含章先前对儿子也是有求必应,但这回她想了想,却想趁机教一教他什么叫适可而止,便微笑着答应下来,附带着一个条件:“两圈不准让人抱,要自己走完。”
阿阳觉得这个交易可以做,便答应下来。苏奶娘在一旁有些欲言又止,侯府占地面积颇大,若是真的两圈走下来,小少爷一定会喊累的。
温含章对着奶娘眼中的忧心视而不见,对苏嬷嬷笑道:“你从庄子里看着选一批人上来,才貌不论,必要伶俐听话才行。”温含章是不打算从外头买人的。因着西北战事,外头有许多人逃荒至京,人口价十分便宜,但用生不如用熟,眼下府中也不适应进生人。
苏嬷嬷脆声应了下来,接着却是说起一件温含章先前交代的事:“夫人,旬少奶奶一家子还未离京,阖家住在西坊之中,我按照您的吩咐让人悄悄接触了旬少奶奶,旬少奶奶想与您见个面。”
府中搬家速度能这么快,还要托赖于旬氏的当机立断。先前钟泽在侯府中泼了火油,势要与侯府共存亡,还是旬氏借劝说之际,趁人不备用抹了蒙汗药的手帕捂住钟泽的口鼻,又有高健带着人藏在一旁立时将他制服,才没酿成大灾。
但经了这一回,旬氏在二房中的地位恐怕也会一落千丈了。
第134章 女官
温含章与旬氏的见面安排在先前的旧宅中。虽已搬了府邸,旧家还是留下了一些下人在看着, 夏日鲜花灿烂满园, 留守的下人早就接到了消息,冰盆鲜果点心一一摆得齐整, 温含章却有些心不在焉。
先前苏嬷嬷让人过侯府打扫时,钟泽弄出的那场闹剧她没有亲眼所见,但靠着苏嬷嬷的转述,她也能了解当时的情景。
苏嬷嬷连连感叹,若不是有旬氏在, 侯府就付之一炬了。就连高健也说, 旬氏高义,让人佩服。当时温含章便知道,旬氏不惜自身帮着他们制服了钟泽, 心中必有所求。
大族之家教养出来的姑娘,都是信奉有付出,才有底气与人谈回报。温含章与旬氏实际接触的时间不长, 但她却多少了解她的为人,旬氏应该是想求她些什么,却不好突然开口。
外头艳阳烈日,温含章心中猜度着旬氏可能的要求。不多时,苏嬷嬷便将旬氏从厅外带了进来。苏嬷嬷对着温含章有些欲言又止,温含章心中有些奇怪, 待见着旬氏时才知为何。
面前的妇人,面色苍白, 从面颊到脖颈都有青紫的淤痕。
温含章顿时站了起来,心中生出一些气愤。旬氏身上的这些伤痕不用猜都知道是谁弄出来的。钟泽可真够恶心人的。妻子在二房败落之时都不离不弃,他却能狠得下心拳脚相向。
旬氏神色却十分平静。温含章在她想要蹲身行礼之时扶了她一把,试探地叫了一句旬姐姐。
旬氏素白的面上浮出一些笑容。若是温含章现下还与她大嫂二弟妹地称呼下去,这场对话便不知从何而起了。
下人全都退下之后,旬氏才在温含章的相让下坐到了榻上。她摸着面上的淤痕,自嘲道:“让含章妹妹看笑话了。”许是这一年多经历过许多风雨磨难,比起先前的娇妍,旬氏身上多出一种岿然不动的淡定和从容。纵使面容狼狈,却仍坚韧如同蒲草。
温含章看着,更是觉得旬氏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她摇了摇头,道:“旬姐姐太客气了。”顿了顿,她直接道,“旬姐姐想要做些什么,若我们能办到的,都会倾力相助。”
温含章心中明白,到了如今这般境况,她大义凛然怒骂钟泽也没了意义,还不如直接问出口,让旬氏也能保留一分尊严,无需出口求助。
旬氏听着温含章这般开门见山的说话方式,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暖意。
她抬头看着还如新婚时般和气温柔的温含章。老太太的孝期已过,侯府许是不愿为过逝的钟晏服大功,温含章身着一身锦衣华服,面上脂粉薄施,看得出来,这几年温含章的日子过得应是十分舒心,否则她绝没有底气在她面前说出这句话。
人生际遇高低起伏,曲折难料,若是在二房刚遭难时,旬氏见着这般的温含章心中许还会有些不甘,但她如今心底却是一片平静。她道:“我欲与钟泽和离,若是含章妹妹能帮忙,我一辈子感激不尽。”
温含章也猜到了旬氏可能的诉求。先前苏嬷嬷说温含章想帮旬氏,钟家族老便能做主。但她却忘了,旬氏与钟泽的婚事是圣旨赐婚。
皇上当时给二房钦定了许多罪名,到了如今,钟晏的判罚也一条条落实了下去。可就是旬氏身上这一道赐婚旨意,皇上从没有给予明旨解除。
这就是旬氏身上的一道枷锁。
温含章既然要帮人,在之前就已经进宫讨过主意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没有及时回应,旬氏似乎觉得这件事有些强人所难,又与温含章道:“就算不能和离,也请含章妹妹帮我与钟泽析产分居。”顿了顿,她苦笑道,“含章妹妹别怪我无礼,如今我能求的人也就只有含章妹妹了。”
当旬氏想要逃离现下的生活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温含章夫妇对她的善意。旬氏很清楚,她父亲恐怕是不想见着她在夫婿落难时与之分离的;十年媳妇熬成婆,她先前闺中交好的知己好友,现在也都是夫家中的小媳妇,就算看着她境况艰难心中同情,也无法伸手。
温含章听出旬氏语气中的惆怅无奈,心中有些难过,她温声道:“我前几日进宫与温贵太妃说过旬姐姐的事情。”
事情就是这样,自己觉得难若登天的事情,放在别人身上许就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旬氏之事,对皇帝来说就是如此。明康帝虽然在诸多事上都表现差劲,但他是真的忘了这道赐婚圣旨。温贵太妃不过略略一提,他就爽快地答应让人补一道旨意下来。如今朝中事多,圣旨许还要在礼部那边走一走流程,不时便能到达二房府上了。
温含章怕旬氏不相信,特地细细复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温贵太妃也对旬氏的遭遇觉得可惜,才愿意为旬氏出声说话。
听着让她的一生陷入灾难的圣旨解除了,旬氏的嘴角突然弯了起来。
她突然想起那一年她在闺中接到赐婚时的情景,就像天塌下来一般。彼时钟涵已经跟在旬大儒身旁好几年,旬氏也曾想过父亲是不是有意在他的徒弟中为她择一嘉婿,可惜圣旨赐婚,她无力抗拒。又有宁远侯府的陌生世子在外风评极差,父亲气病在床,为着不让父亲担心,她只得柔顺答应了下来。
温含章默默地将手中一方帕子递了过去。旬氏似乎被她的动作惊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犹如秋水一般的眸底便荡起了层层碎影,一颗如珍珠般剔透的泪珠顿时从睫毛上滚落下来。
温含章忍住了心中的怜惜,继续道:“虽然没了圣旨,可旬姐姐想过和离之后的去处吗?”旬大儒先前不愿表态,现下应该也不会把旬氏接回去的。
旬氏一笑:“女子的归宿不是娘家就是夫家,否则就是寺庙道观受戒出家。我哪里还有什么好去处。”旬氏先前最好的想法,不过是能够与钟泽和离,然后用嫁妆捐赠一处女道观,聊度余生罢了。
她与温含章说了一说,温含章心中叹息。果然被姑祖奶奶猜到了。
温贵太妃历经世事,当时听温含章说完旬氏的故事后,便与她道:“旬氏以后的日子怕不好过。”温贵太妃活到这个份上了,见过的事情不知凡几。旬氏夫家获罪落魄,娘家又不愿为她撑腰,纵使能成功脱身,以后也只有遁入空门一途了。否则一个年轻女子在这世上,无有托庇之处,身上又有银钱,最容易被坏人觊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