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蘩祁指了指这条帕子,“真的,这是什么丝?”
她的眼睛雪亮得吓人,步微行知道她又在打什么主意,淡淡道:“蚕丝唤‘雪蟒’,是特有的冰雪天蚕吐的丝,这种蚕三年结一次茧,生长在雪域附近,很难得。不过数百年来西域的雪山坍塌过一回,天蚕被不少人发现,此后倒是有不少人开始养蚕缫丝了。它只是贵在难得,同芙蓉镇的雪钱丝在质地上也不分轩轾。”
霍蘩祁嘟了嘟嘴,不满道:“你家真有钱。”
又把话题掰走了。
步微行扶额,放弃了。
天微明时,步微行便让人出去寻她那只小狼崽了,船只得继续泊在岸上。
用了早膳,步微行邀她下船走走,霍蘩祁便答应了,换了一身短衫,顺带将言诤给她准备的匕首绑在脚上,这也是步微行交代的,以后外出一定随身携带短刀以备不测。
山贼被一个个五花大绑着拉下船,还有被剜去髌骨的,被人用板车拉了拖下船。
霍蘩祁不忍心看,就躲在步微行的背后。
他没说什么话,倒是言诤,为了减轻她的负罪感,解释了句:“这帮人落草多年了,山寨有了一定规模,山里山外都有不少良家女被拐了进去,我们进去的时候,香冢林立,都是被这帮人害了的。”
霍蘩祁咬了咬嘴唇,狠下心不想这些了。
何况,包袱出现在贼窝里,说明这群贼匪和打晕她暗害她的,极有可能是一拨人。霍蘩祁没有原谅他们,只希望不让步微行卷进浑水来。
步微行拉住了她的手,两人沿着雪白的沙地往绿柳堤岸走去。
晴光映着澄湖,柳色如墨。
霍蘩祁问他,“我想知道,你离开银陵出来,是不是为了治病啊。”
“为什么这么说。”
霍蘩祁想了想,道:“游历山川,自然心情大好,心情好了,万事皆宜嘛。”
步微行握着她的手,脚步却停了,霍蘩祁诧异地望着他的侧脸,他沉声道:“你不太了解我。”
“啊?”
步微行转身过来,河水波澜荡漾,泉鸣成韵,一派盛夏明媚的光景之中,他身边好像无比清凉似的,霍蘩祁抖了抖,缓缓地,他扶住了她的肩膀,“我同陛下公然在朝堂上闹开了,出来,是为了一个赌约。”
霍蘩祁很有兴致了,“什么赌约?告诉我,我帮你啊。”
步微行淡淡一笑,然后摇了摇头,好像很看不起她似的。
霍蘩祁暗暗不服,嘟起了唇。
他牵着她的手往绿柳荫里走了过去,“不用了。遇见你以后,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是不是对的。”
越说她越糊涂了。
不过好的是,他在缓慢地将自己的心剖开,将心事都拿出来与她分享。夏日长,旭日如火,走了几步,就热得霍蘩祁出了汗,只能跟着他在柳荫下席地而坐。
霍蘩祁迟疑道,“那不赌了,要回去么?”
步微行看着她,又缓缓摇头。
“银陵太闷,你不会喜欢。”
银陵还闷啊?
霍蘩祁更不服了,咕哝着自言自语:“不想带我回家就说嘛,又来这一套,难道人家不能见人嘛。”
他耳力好,听她碎碎念的,竟一点不觉得烦。
只是她念了也太久了,步微行有点受不了,倾身而上,手心堵住了她呶呶不休的小嘴,霍蘩祁惊恐地看着骤然逼近的俊脸,瞬间烫了耳朵,步微行凝视着她,声音依旧清冷:“带你回去,也不能娶,留着看么?”
“为什么……”
霍蘩祁呜呜发不出声,但幸好她立马想起来,自己还在孝期,确实不好成婚。
直至他将手拿开,霍蘩祁才又羞又气地道:“你想的太远了!”
步微行无所谓。
上了他的船,就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了。
坐了小半个时辰,清风拂襟,署意渐渐退了,霍蘩祁看着他,冷冰寒玉般的脸匿在一团光影里,柳影如画,他安静地吹着风,黑发上落了几缕尖细且长的碧绿柳叶,霍蘩祁缓缓靠过来,伸手替他拿掉了,“我有个主意,既然出门一趟,就当游山玩水了行不行,你的头痛病肯定能好的。”
“也不是不可以,除非——”
霍蘩祁斜了眼睛,目露困惑。
他轻折起唇,“跟着我。”
“……好啊。”
霍蘩祁又咕哝道:“反正、反正本来就是被你拐带出来的。”
他但笑不言。
宫中人都知晓,太子殿下已很多年不曾有过笑容。奇怪,她在的时候,做什么都觉得心情不错。
坐到了午后,船上有炊烟升起,步微行拉她起身,两人往船上去了,他一路走一路解释,“走水路下去,按照原定计划,沿途会历经六郡和十二重镇,目前郡过其一、镇过其二,下一站是白郡。”
“孤曾有恩于郡守,船离开芙蓉镇的的时候,郡守便下了帖子让孤去郡守府做客。”
霍蘩祁问,“什么恩情啊?”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什么也不答,径直走入了舱中。
跟上来的言诤解释道:“数年前,郡守的公子惹上了命案,被人诬告当街杀人。当时证据确凿,数十名百姓作证,郡守自知儿子性情温和,绝无可能杀人,也是病急乱投医,胡郡守递了一封密函给殿下。后来殿下抓了马夫和胡公子的随从入银陵,关押着提审了三日,后来水落石出,是小厮与死者有仇,使了一套偷龙转凤计嫁祸的。”
这么神奇?
霍蘩祁出口便问:“那是怎么审的?”
言诤便看了她一眼。
霍蘩祁瞬间想起来甲板之下,暗无天日的密室之间,那些阴森森的冰冷刑具。
她毛骨悚然,吓得打了一寒噤。
船泊了两日,太子殿下手底下的人办事真牢靠,晌午时,霍蘩祁正在围栏旁打着盹儿时,就被一阵嗷呜声唤醒了,她眼睛倏地睁开了,不可置信地看着,雪球似的毛团跳上了自己的腿,巴巴望着自己。
真是一双水汪汪的圆眼睛,生得妙哉美哉。霍蘩祁心坎儿都软了,惊喜地将团团抱起来,“哎,你怎么回来了?”
“他们找到你了?”
小团团漂泊了这么久,到了姐姐怀里,一下就困了,打着哈欠蹭了蹭霍蘩祁的手臂,便懒洋洋地耷拉起了眼睛。
言诤道:“依照霍小姑说的地方,我让暗卫去找了,结果这只雪狼崽子就在树底下转悠。看样子像是两天没吃东西了,还抓伤了暗卫的手,只得将干粮都给它吃了才带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步微行正好徐步过来。
全让他听去了。
霍蘩祁尴尬地摸了摸团团的皮毛。
步微行让言诤下去,准备启航。
隔了会才坐到她的身边,霍蘩祁紧张兮兮,怕他不喜欢小狼崽,怕小狼崽一个脾气上头用爪子挠他,便只敢用力将小狼崽子揣在怀里,不给他们对视的机会。
“叫什么?”
“团……团。”
“团团?”男人面露讶色。
霍蘩祁不好意思,羞愧地摸着狼毛,“对。但是它、它好像很能吃,你、能不能帮我养啊。”
步微行不言。
她就更紧张了,“那什么,我们姐弟不会白吃白喝的!”
他睨了她一眼,修长的指,抚过了雪狼柔润的毛发。
“孤连圆圆都养了,多一个团团有何妨碍。”
“……”
许久没人唤她“圆圆”了,霍蘩祁怔忪地手指僵直,血液上涌起来,激动又羞窘地叱问:“你、你怎么知道!”
步微行摸着狼崽子的毛不说话。
雪狼团团乖觉地蹭了蹭他的手,好像知道给它干粮大馅饼的人就是这个男人。
霍蘩祁睖睁了半晌,先是惊诧,然后是羞恼,思转了半晌,到想清楚为什么,她不可置信地咬牙道:“你、你!你是偷我肚兜的小贼!”
白氏从不在有人时唤她“圆圆”,他决无可能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那就一定是肚兜惹的大祸,那时她还在霍家,他们比邻而居,顺水而流的肚兜让他截去了。
被戳穿的太子殿下指尖一顿,沉默地板起了脸,看似严正端方,但耳朵却有点红。
霍蘩祁咬咬牙,“那我的肚兜呢,不要告诉我,你藏到现在。”
第33章 顾家
秀宛是大齐从商之人的必争之地, 地处江南,如其名一般奇秀温和,水陆皆通。
顾翊均弃船上岸, 烟柳画桥、笙箫绮丽之处, 但见群峰卧伏于两畔,枕霞栖云, 罗纨之盛,多于岸上堤草。
“顾公子来了!”
也不知是谁唤了一声, 清亮如菱歌。
一时间, 所有还翩翩而行的女郎们便惊喜地望向船尾, 跟着一齐笑着拥来,自见到顾翊均下船,便个个拂着衣袖团扇, 含情脉脉,顾翊均身边的随从便自觉让开道,任由多情的少女们将公子团团围住了。
“顾郎!”
“顾郎……”
多情温柔的声音,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顾翊均丝毫不见窘色, 反而言笑晏晏,“在下方从外地返家,还有事宜需对家母报备, 容在下先回府一趟,若有唐突,来日顾翊均亲自来向各位女郎赔罪。”
男人一温柔,女人也不会不讲道理, 于是便跟着他,散开了道儿。
顾坤抹抹脖子上的汗,总算松了一口气。
年年公子都这么大阵仗,甚至脚不能挪,那女人真是无孔不入地要堵来,教人羡慕不是,同情也不是。
顾翊均让人卸了货,轻装坐马车回府。
顾家是秀宛第一大户,家宅气派,单就门口两尊百年不朽的石狮子便可见威风堂堂,家院之中更是曲水蜿蜒、假山嶙峋,贝阙珠宫鳞次栉比,复道如长虹贯通左右。
顾翊均先沐浴净身,换了一身素净的月白长衫,便要想老夫人见礼去,才一寝房门,只见侍女慌张地扑到了脚下,“公子!求您向老夫人求情,老夫人要杀了袅袅姐!”
扇骨被停握在了手心,顾翊均蹙眉道:“怎么回事?”
侍女弯弯扣头只求他,“不知道,老夫人动了怒,怕是非要打死袅袅姐不可!”
“公子,求求你救袅袅!”
顾翊均没有犹豫,脚步急促了起来。
穿过一片抄手游廊,花苑深处,但还未进屋,便只听见老夫人怒叱之音,棍棒交加的声音,还有女子坚强隐忍的痛呼声,好像舌头被咬破了,顾翊均心下一凛,那副惯常带着的笑容荡然无存,挥手推开了大门。
于是棍棒便停了,下人家丁望了一眼老夫人,顾老夫人坐在高脚梨花木圈椅上,一身富丽雍容装束,翠玉黄金、金银蜀锦花纹繁复绮丽,见了一眼立在门槛之外的儿子,见他紧盯着地上一层血一滩泥似的女人,老夫人冷笑道:“说这救星今日会回来,果不其然便回来了!”
“母亲。”
顾翊均的喉咙滚了滚,艰难地吐出这二字。
他飞快地上前,半蹲下去查探袅袅的伤势。
袅袅全身被浸在血和汗水之中,双眸半睁着,气若游丝,拨开湿润的额发,那惨白清丽的面容犹如映水春梨花,皎白无暇。只看了一眼,顾翊均便将袅袅抱了起来,对老夫人虽不敢言怒,但也声音冷沉下来:“不过是个下人,母亲一贯慈悲,何必如此动肝火?”
顾老夫人是信佛吃斋之人,平素也绝不会对下人罚得这么重,顾翊均想不透袅袅身犯何罪,让母亲大人如此生气。
顾老夫人气得手杖的秋香色金线软毯上狠狠一杵,“她惹没惹我另说,你在外头见了谁、做了什么好事,我尚且未与你算账!”
顾翊均攒眉,“母亲,孩儿若是不来,是不是准备将袅袅打死了事?”
顾老夫人冷笑道:“我哪儿敢,这是你的通房丫头,你如今也弱冠了,翅膀硬了,家里头的生意敢不经过我老婆子便接了,在外头结交些不三不四的人了!杀你的人,老婆子我可不敢。”
顾翊均既无奈,但也着恼了,“母亲!不管孩儿做了什么,袅袅都是无辜的!”
说罢,他低头看了眼满身血污的侍女,将人横着抱了起来,“孩儿带袅袅去治伤。”
顾翊均抱着怀里的女人出了顾老夫人的花鸟堂,门前赤金鸟笼被拨弄得左右摇摆,彩羽花鹦鹉哼唧哼唧地唤道:“袅袅!袅袅!”
这鹦鹉是顾翊均送给顾老夫人逗乐儿解闷的玩物,顾老夫人腿脚不好,也懒得喂养,便一直是由袅袅帮着投食、照看。
袅袅面如白纸,被顾翊均抱回她的寝房,一着床褥,便紧咬着贝齿呼疼,顾翊均暗恨自己倏忽,将她轻翻过身,趴在床头,回头便让弯弯将顾家的大夫找来,另嘱咐小厮打热水来。
弯弯去了一刻,便哭丧着脸回来了,抹着眼泪道:“公子!老夫人交代了,不让任何人来给袅袅姐看伤。”
“胡闹。”
顾翊均冷着脸起身,“我亲自去。照看袅袅。”
顾翊均去了一炷香的功夫,大夫才背着药箱跌跌撞撞地,被顾翊均拎着后领子提进了厢房。
大夫看了眼后背一摊肉泥和血的少女,便骇了一跳,“公子,公子,这……”
造孽,造孽。
老夫人一向慈悲为怀,这回竟将人打成这副模样。
顾翊均让他别废话,赶紧看伤开药。
医者没有避讳,年过五旬的老大夫将袅袅已染成血色红的衣襟拉开,那血肉模糊的惨状让弯弯不敢看,捂着嘴,泪花在眼底打转,顾翊均的心也跟着疼了一下。
他几乎是仓皇地逃出了袅袅的寝房。
老夫人将顾坤审了三遍,顾坤口风严实,老夫人没问出什么话,便冷冷笑了一声,乜斜着顾坤道:“顾坤,你在我们顾家也有二十余年了,三代为顾家管事,本夫人待你不薄,你竟还有不知足的么?公子在外头见了谁,本夫人再问最后一遍,否则,那沾了袅袅血的棍棒可不容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