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门又被拉开了,天色明媚,缁衣的男人倚门而立,她的哭丧着脸,窘得恨不得跳水里去。
看了会,他无奈地叹了一声,跪坐到她身旁,修长冰凉的手指握住她的木梳。
霍蘩祁躲了一下,扯到了头皮,疼得她不敢再动了。
她偷偷地拿眼睛瞟,男人专注地替她取木梳,分开一绺一绺的青丝,动作轻快,只要她不动,就不会扯到头发。
正当霍蘩祁看得入神时,木梳已经被拍在了桌案上。
清脆的一声响,霍蘩祁咯噔一下,正要起身,被他摁住了肩膀。
霍蘩祁诧异地动了动眼珠,被扯落的发髻松散下来,犹如鸦羽般的黑色长发垂落在了胸口,他拿起木梳,一举一动都那么慢条斯理的,替她一缕缕梳直。
霍蘩祁紧张得不敢动弹了,手指轻蜷着。
他真的是太子殿下么,为什么还会梳头啊。啊,为什么要给她梳头啊。
而且这么自然、从容,这等事,要不是干过无数遍应当做不来如此熟练的。
铜镜里的少女面露诧异,他见了,嘴唇淡淡一动,“为什么一个月不见,又瘦了。”
他的声音冷冷的,但莫名让人觉得温暖。霍蘩祁嘟唇,轻声一哼,“幻觉。”
步微行不为所动,替她将两边的长发合拢,轻松拢了一个倭堕髻。银陵盛行这种发髻,他见得多了,自然而然懂得一二。
霍蘩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惊奇地问:“为什么……你还会梳头啊。”
步微行再次放下了木梳,“孤身边没有侍女,不自己梳头,要谁来梳?言诤么?”
想到那画面,霍蘩祁不由打了个哆嗦,还是这样好。
就算是太子殿下,也凡事亲力亲为的,才显得亲民……算了,当她没这么想过。
船舱外头忽地人声鼎沸,闹哄哄的,霍蘩祁探头探脑地看了眼,谨慎地问:“今天船上的人好像不多,你把他们支出去了吗?”
步微行点头。
他起身朝外头走去。
霍蘩祁也不明所以地跟出去了。
乌泱泱一片人被拉上甲板来,船依旧安静地泊在岸上,护卫们拉着七八个胖脸大汉过来,他们个个被麻绳捆了团成一团,一大帮子人被押解着动弹不得,跟着所有山贼的膝盖弯中刀,一个个卑躬屈膝匍匐在地。
阿大持剑上前,“殿下,让暗卫已经散了。”
步微行敛唇,看不出一丝怒意,阿大见霍蘩祁一身翠绿乖巧地跟在殿下身后,不明也明了,忙回道:“贼窝捣毁了,跑了二十几个山贼,属下等人搜赃时,搜到了这些东西。”
说罢,身后阿二将包袱拿了上来,霍蘩祁觉得眼熟,等到阿大将东西递到她的手里,霍蘩祁错愕地喃喃,“这、这不是我的东西么?”
那天被人装进猪笼扔下水,这包袱便不见了,霍蘩祁赶紧将里头翻了翻,终于翻到了那张地契,有惊无险,可算放了心。
她感激地对阿大他们道谢,“谢谢你们除暴安良啦!”
阿大嗫嚅:“这是殿下下的令,暗卫动的手,跟我可没关系。”
霍蘩祁又偷偷瞟了眼负手而立的男人,他冷眼看着,那帮山贼一个个磕头求饶,涕泗横流,甲板被一个个脑壳撞得砰砰作响,步微行不悦,“押上船,容后再审。”
等人清理得差不多了,他见霍蘩祁拿着地契欲言又止,便将人叫到一旁,“有话说?”
霍蘩祁点点头,然后将那被揉得可怜巴巴的地契拿了出来,“这个,还给你。”
步微行淡漠地看了一眼,没接,“为什么还?”
她低声道:“你说得对,我还不起了,我以为是六百两,后来才知道是一千一百两。我不想欠一辈子债,不如现在还给你,我……”
离开芙蓉镇,就不想要那个家了,忘本倒是挺快。
步微行冷笑,“你跟来,是为了找我,还地契?”
这个,是目的之一没错,霍蘩祁抬起头,河风吹起的沙子迷了眼,只见日色斑斓里,男人凛然的黑眸桀骜清冷,“想与我各不相干?”
霍蘩祁“啊”了一声,他怎么会这么想?
话不多说,步微行扯了她手里的地契便走了。
霍蘩祁僵硬着手傻傻地戳在原地。
到底是哪个地方又不对了?
好像从重逢开始,他就忽冷忽热的,她快弄不明白,他当初要自己同他离开芙蓉镇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了。
傍晚,澄澈的河面落满了暮云与桃色的夕晖。
天色微红,青山隐黛。
泊在沙岸上一天一夜的大船迎着长风再度下了水。
船上这帮护卫是再没有胆儿使唤她了,但霍蘩祁对着空空如也的手心看了许久,还是决定去找他说清楚,他的房间在隐秘的一处,霍蘩祁一路畅行无阻地推开了门,空无一人。
风灌入舱中,一张泛黄的素宣被吹落到她的脚底。
霍蘩祁疑惑地拿起纸,是她熟悉的字迹,铁笔银钩地写了八个字。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步微行的字迹凌厉俊逸,有股出尘傲骨,写这种男欢女爱的酸诗真是扞格不入,霍蘩祁对着阳光一瞧,没觉得有何不同。
勿复相思,就是不再相思了,难道他相思过?对谁?
正巧外头阿五瞧见了,厉声叱道:“做甚么?”
霍蘩祁吓了一跳,做贼似的偷偷将纸折起来塞进了袖中。
阿五过来,什么都没有发现,看了霍蘩祁一圈,便冷着脸又走了。
直至脚步声消失在耳后,霍蘩祁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八个字说的是她。从今以后,不再思念的人,是她?
霍蘩祁心里咯噔一下,环顾一圈,为什么还不见人?莫名地心底慌乱起来,她冲出门,只见言诤正在部署防线,两人将船帆撤了下来,四下里都没见着他人。
她捏紧了拳,唇瓣咬得死紧。
要是、要是他决心不再相思了,她要怎么办?该怎么办?
阿二负责收讯,将顾翊均递来的字条传给了步微行。
“这是顾公子捎的,顺带让人问霍小姑好。”
步微行冷然地敛起薄唇,嗤笑了一声。
正要将手里的字条揉了,阿二忙制止道:“慢着殿下,顾公子说,这信一定要看。”
写了什么?
步微行蹙眉,瞥见手中的这封已被揉皱的信,隔了几瞬,便缓慢地拆开字条。
阿二在一旁看着,回忆了番,依言复述道:“还有一句话,顾公子说,霍小姑从未去过他的队伍之中,从一开始她走的就是西门,是咱们倏忽了。”
步微行的手指微微收紧,眼眸掠过一丝慌乱,字条在此时完全打开了。
——太子殿下,疑妻症是病,得治。
第30章 刑具
“殿下!”
阿二莫名所以, 字条已经被扔进了河里,步微行也疾步走远。
他隔着围栏瞅了一眼,水花翻滚起来, 将纸条瞬间湮没了。
霍蘩祁满船找人的时候, 绕过舱门,只见男人步如流星, 箭步冲到了眼前,霍蘩祁张开了唇, 话还没来得及说, 就被他摁进了怀里。
撞得脑袋发晕, 霍蘩祁吃痛地揉了揉眉骨,“哇”一声,“什么‘勿复相思’, 你要是不相思了,你要对我说清楚啊……”
步微行的五指摁着少女的后脑勺,紧抿的唇瓣瞬间松弛下来,“你偷看别人东西, 按律要吃板子的。”
霍蘩祁一怔,然后哼了声,鼻子里狠狠地抽气起来。
吃板子就吃板子, 话要说清楚才好。
船上设防的护卫们眼如铜铃,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有些事,真是在见到之前完全无法想象。
比如,他们完全无法想象殿下抱女人啊!
步微行听到了隐隐抽气的声音, 眉峰微攒,改揽着少女纤细的腰肢,“是孤倏忽了。”
霍蘩祁怔怔不解时,他松开了霍蘩祁,漆黑的眼,墨色的长发,俊美的脸,霍蘩祁心旌摇荡的,早已不能意会他说了什么,步微行蹙眉,道:“地契在出现在别人手上,是被抢走的?”
他方才以为她要同他一刀两断了,心头的怒火难以遏制,却忘了想,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匪窝里,她是否受了委屈。
霍蘩祁也被问得发愣,讷讷道:“我……我被贼人暗算扔下水了,东西、东西一定是被他们抢走的。”
步微行的脸色沉了下来,“谁敢对你动手?”
霍蘩祁被他看得发憷,颤颤地回道:“我、我不知道啊。”
都说了是暗算,她不清楚是谁下的手。
步微行没有调查过她的过去,但是心里隐隐约约察觉到了杨氏和霍茵母女对霍蘩祁的歧视之心,“孤让船停下,先问清楚了,若是芙蓉镇的人下手,我们返航。”
霍蘩祁“啊”一声,“你要替我报仇?”
步微行的脸沉得吓人,“不愿意?”
他是睚眦必报的人,银陵城无人不知,也无人敢惹他。
霍蘩祁识时务地摇头,“没不愿……啊,但是、但是你得跟我说清楚啊……”
“说清楚什么?”
霍蘩祁一见他便心里没底,颤巍巍地将那张字条取了出来,那八个字太晃眼了,霍蘩祁亮给他看,“就、就这个,说清楚。”
某人冷笑了一声,无视了她手中的筹码,“撕了,或者扔水里,随便。”
霍蘩祁疑惑地瞟了眼他的脸,太子殿下侧过了身,嘴唇轻轻抖动。
这就算说清楚了?
霍蘩祁又问,“那、那一个月之后,我恢复自由身了,是不是就可以下船了?”
步微行紧敛着唇,恼羞成怒地将她手中的字条一把抢了,“去哪?”
霍蘩祁摇摇头,叹了一声,“言诤还说你身份高贵,从来不会逼女人的……”
“……”
他生气的时候还是挺动人的,霍蘩祁忍俊不禁,面对如此生动的太子殿下,她就矜持不下去了,想着云娘和渔夫大哥每晚晒着日落甜蜜相拥的时候,想着云娘的话,她轻轻笑了一声,“我能不能让你帮个忙啊。”
步微行心知没什么好事,不悦地背过身,“说。”
霍蘩祁偷偷捂住了嘴唇,吃吃地笑了几声,“我有一只小狼崽子,跟我走散了,你能不能让言诤他们帮我找找啊。”
步微行道:“你喂狼?”
霍蘩祁奇怪,“难道不可以吗?”
“……好。”
步微行又不说话了。她受了这么大委屈,他竟然不知,还于酒醉时犹豫不决,梦回时,想到她还又爱又恨。幸得他不愿矫情着一直放纵蹉跎下去,否则如今结局不堪设想。
霍蘩祁诧异地等了会儿,他转身将她紧紧地护在了怀里。
他的人那么冷,可是胸膛却是滚烫灼热的,捂得人心里暖烘烘的,霍蘩祁的小脸飞了一朵红霞,眼光到处瞟,谁敢偷看她就瞪谁,这帮护卫果然齐刷刷听话地背过了身。
隔了会,才听到他低沉的警告的声音:“你给孤老实待在船上,哪都不许去。”
霍蘩祁悄悄吐舌头,“一个月之内,我能保证,一个月后,便不好说了。”
步微行冷笑了一声,一个月?
太小看他了。
他可以有无数种办法让她心甘情愿留下。她虽不说,可心跳得这么快,怎么藏得住自己的情意?果然还是笨。
船果然又停了。
步微行说去提审山贼,去了近一个时辰,霍蘩祁闲得无聊,船上除了可以看看风景之外,没别的事好做。
她只得偷偷跟着步微行去看他,到得黄昏时,岸上杂花生树,翩翩的红粉落在山头,船上四处都是袅袅松香,霍蘩祁猫着腰悄然地钻进了舱房,在漆黑无光的甲板夹层底下,听到了铁链摩挲在地上刺啦的清脆的响声。
她心中一奇,甲板下只有幽弱的烛火,没点太多,到了黄昏漆黑无比,霍蘩祁轻手轻脚地钻了进去,跟着皮鞭破风的声音、打在肉体上皮开肉绽的惨呼声传来,霍蘩祁忽觉全身血液仿佛都僵住了一般。
阿大的声音在人惨呼哀痛的声音之中间杂着清晰传来:“殿下,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在里边?
霍蘩祁犹豫不决,正踟蹰着不知是进是退,隔着厚重的木板门墙,里头传来了男人冷漠的嘲讽,“膑。”
“不……不要啊……我真的不知道……”
有骨气的在破口大骂,但求一死,哀求的在苦苦挣扎,但不过瞬息功夫,一片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传来,跪着的双膝底下血涌如注,一个瘦弱点儿的撑不住,霎时便晕厥了过去。
阴暗的底舱里,烛火惨淡地擎着几朵幽花,明灭之中,男人阴冷沉俊的脸犹如沉浸水底的石刻。
晕厥过去一个之后,转眼刀斧又落到了一个人面前。
他牙关颤抖,抖如筛糠,死活蹦不出半个字儿,先前说了无数个“不知道”,但是掌握生杀权力的男人仿佛听不到,他只得惊恐地往后躲。
刀斧即将落下时,船舱忽地被拉开了。
外头淡黄的光抛撒而入。
步微行拧着眉宇从椅背上起身,没想到她会来。
霍蘩祁惊恐地捂住了嘴,里头已经一片血染,腥膻的浓味刺鼻得令人作呕,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待得下去的,惨叫哀嚎的人,晕头倒地的人,还有冰冷的锁链、滚烫的烙铁,壁灯下挂着阴森森的人骨状的黑色长刀、摞在一旁生锈的铁锯,霍蘩祁能想到的事件所有最残暴、最冷血的酷刑刑具,此刻都一一罗在眼前。
是她从未见过,但听人提及都会不寒而栗的东西,但是,这堆害人性命的阴损工具之中,他安稳地、冰凉地,犹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站在那儿,不曾动容过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