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五气愤不过,“我只知道,他放在桌上日日观摩的那张字条是白写了!”
阿大颔首表示认可,“现在说什么都是屁话,舍不得就是舍不得,就算当舍则舍也舍不了。”
舱外沉静清冷的古琴声戛然而止。
几个人面面相觑,惴惴不安。
不是说好了此处隔音最好,殿下绝对听不见么?
互相推搡的几个护卫只听见外头传来言诤的怒叱:“什么人!”
船行水面,带起一波一波闪着银光的花。
浩淼的水面,氤氲起如纱薄的夜雾,波光粼粼的河水辉映着天尽头宛似冷冰乍凝的明月,银色一泻千里,朦胧神秘。
水里有人,但是言诤看不清。
步微行缓缓而起。
船头的风扬起了他的缁衣。
霍蘩祁从水里钻出来的那一刻,就宛如在一天银河里,撞见了最清冷高贵的月,皎皎容光,犹如天神般俊美。
她扑腾在水里,狼狈又怯懦,惊喜又羞愧,用充满复杂的眼神望着他,明知道他可能看不见。
“喂!言诤!”
步微行放在船舷上的手缓缓收紧,此时言诤已经很震惊地发觉,水底下那确实是霍小姑,忙回头大喊,让人停船。
船慢了下来。
言诤便侧过头,等殿下指示。
步微行的目光紧盯着水里湿透了的霍蘩祁,鬓发如藻,在闪着银屑和水花的河里上下漂浮,少女露出了胸脯白皙的一大团,隐约轮廓,犹如无边撩人景色,她可怜巴巴地泅在水底,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他忽然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了。
言诤正诧异殿下怎么走了,就听到冷冷一句,“捞上来。”
这会儿言诤才放下心了,虽然别扭,但果然还是要救的。偷偷地,言诤抹了一把汗,让水性好的护卫立马跳进了水里。
听到扑通几声犹如饺子下水之后,言诤才彻底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踱回来。
要不是殿下自幼不会水,他相信,殿下方才已经毫不犹豫跳河捞人了。
第28章 侍女
霍蘩祁湿淋淋地被人从河水里捞起来, 打了几个喷嚏,鼻尖儿冻得通红,她走上甲板时张望着船舱, 里头有鲜红的橘灯, 暖融融地亮着,却不见人。她微微黯然地抱紧了衣衫, 又连打几个喷嚏。
不一会儿,言诤脸色不愉地捧了一碗姜茶过来, 邀她进舱。
霍蘩祁乖巧地应了, 束手束脚地跟着言诤进门, 里头热雾迷蒙,言诤将手里的姜茶给她,“热水烧好了, 沐浴之后,殿下有话同你说。”
一听步微行要同她说话,那点儿失落立马不见了,霍蘩祁重重地点头, 然后飞快地将言诤推出了门。
言诤大惑不解,嘀咕:“不是跟着顾翊均了么,怎么突然到这边来?难道是顾翊均始乱终弃?”
那的确有可能, 顾公子身边美婢众多,从小到大睡过的女人不计其数,就算看中了霍蘩祁这股倔强劲儿,也不会动真格儿的。难道是霍蘩祁一见顾翊均身边美女如云、自惭形秽, 然后来退而求其次?
“哼,想得美!”
言诤记仇啊,为了一个没心没肺的霍蘩祁,他们一帮哥儿们在大雨里等了足足一天!淋了一宿的雨,咳嗽发烧又两日,此仇不报,他不甘心哪!
于是言诤麻溜儿地找手下几个兄弟商议对策去了。
如何能在神不知鬼不觉、殿下也不能觉察的境况之下,偷偷摸摸将此仇报了?
霍蘩祁探头探脑地四下一看,见没有人了,便利索地剥了湿漉漉地贴着肌肤的衣裳,轻快地钻进了浴桶。
一下水,便犹如饿狼啃着了肉骨头,浑身舒坦,霍蘩祁悄悄阖上了眼睛,温热柔软的水泡得她全身每一个毛孔的不安和紧张都被抚平了,浸了近三刻,水快冷了,霍蘩祁才匆匆从水里头钻出来。
湿衣裳不能穿了,霍蘩祁扭头,身后一只紫花长凳上叠着一摞玄色衣衫,是有人刻意放在这儿的。
霍蘩祁只能穿这个了,她也不挑剔,连霍府下人穿得灶火裙她也不是没披过,但是这衣衫还是太大了,大得她两只手藏在大袖里好半天够不出来,下摆飘飘摇摇,犹如跌跌撞撞一梨园乍到的戏子。
衣衫上有连绵的菖蒲暗纹,绣工精致,婆娑的花叶、滚金的镶边更添幽雅神秘。
这是……这是步微行的衣裳啊!
霍蘩祁小脸一红,她是第一次穿这么名贵的衣料在身上,熨帖舒坦,如云一般轻柔,她忍不住拿衣袖掩住鼻偷偷一嗅,便嗅到有恬淡的幽兰芬芳,犹如君子斯人便在眼前。
霍蘩祁拨开木舱门,只见乌压压一帮老大爷儿们坐在甲板上抵足而歌,见到她,脑袋齐刷刷往上一揪,霍蘩祁愣了下,然后阿大便走了过来,“船上没有女人,只有男人的衣裳,霍小姑你担待一下。”
她脸颊微粉,摇了摇头,“不妨事的。”
正要谢谢阿大他们出手相救,远处阿三疑惑地往跟前凑了过来,“咦,殿下上个月说把这件衣衫扔了,怎么还在?”
霍蘩祁微微一怔。
她拎着衣袖看了几眼,这衣裳是新的啊,但这么一说,阿大也道:“闭嘴!殿下不要的衣裳给人穿又怎么了!”
没人敢说半个不是。
护卫们吹了几声口哨,然后笑眯眯散开,正当霍蘩祁手脚不知道往哪处摆时,身后言诤又过来了,“霍小姑,过来聊一聊。”
霍蘩祁便被言诤叫到船舷处。
此时大船已经泊了岸,平原上花木丛生,细沙晶莹,空里流霜,千里波光滟滟抖折,明月朗照着铺下来,似雪幽花次第盛放。
霍蘩祁的衣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她一面惴惴难安,一面又期待着什么,直至言诤扶着船舷,冲她狡黠地笑开,露出八颗雪白的牙,“殿下又救了你一命,这个恩情不能不报,对吧霍小姑?”
原来是这个,霍蘩祁咬唇,点头,“是得报。”
言诤拍掌,“正是此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照理说,太子殿下施舍这么大的恩情给霍小姑,就算是要你以身相许……那也不过分是不是?”
要是别人来说,霍蘩祁说不准就宁愿以死谢罪了,以身相许这事太大,就算死了也好过被人强迫着嫁娶要好,但偏偏是步微行,她却三分怒七分羞的,嗔了言诤一下。
言诤道:“殿下说,要你给她当一个月的使唤丫头。霍小姑,这——就更不过分了对吧?”
霍蘩祁又愣了愣,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要求?
但想想,上次她误闯他的府宅,他就要自己给他更衣。这一次的要求虽说出乎意料,但却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反正现在留下来了,霍蘩祁“嗯”了一声,“好,一个月。”
听她不情不愿的声音,言诤嗤了一声,然后起身,拍拍屁股走人了。
霍蘩祁还陷入在一团迷雾里,明明不是这样的啊,她来投奔他,不是来做端茶倒水伺候捏肩捶腿的丫头的啊,难道他打一开始就是缺了个丫头?
想不通又失望,霍蘩祁困乏得要回去睡了,回舱房时碰上了阿五,对方好像跟她有仇似的,一见面瞪着眼珠子恨不得活吃了她,霍蘩祁便不解了,阿五将手里的东西一把交给她,“烧茶去,煮好了端给殿下。”
霍蘩祁惊讶地叫住他,“大晚上还喝茶?”
阿五置之不理,哼了一声便走了。
感觉船上的人现在都对她怪怪的,霍蘩祁只得托着大幅衣袖去煮茶,好不容易才烧开了,她用紫砂壶盛好了,经由外头阿五指路,轻易地找到了步微行。
他在甲板后头,沉默地看着河水。
泊岸之后,船稳固地停在沙滩上,再也不行进了,他就那么席地而坐,缁衣墨发,有股说不出的俊逸潇洒,大抵好看到了极致,就会这样,一站一坐都如无暇美璧,让人眼晕了。
她端着茶水悄悄走上去,将东西摆到他的面前,“这是……我烧的。”
许久不见了,步微行耳梢一动,然后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霍蘩祁不自在地悄悄扭头,她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状况下和他重逢了,本就紧张,现在更是,仿佛连一根头发丝的拂动都是错的。
步微行端起热茶,呷了一口。
霍蘩祁忐忑地候着,偷偷瞧他,步微行放下了茶杯,“淡了。”
“哦,我、我马上去重新煮!”
霍蘩祁端起一堆家伙逃之夭夭。
怎么会这么怕呢,以前也没这么怕得厉害,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她脸红地像烫熟了的闸蟹,好不容易又煮了一锅,结果灰头土脸地给他尝,对方这回抬起了头,“淡了,不是让你往里边加盐。”
煮茶放盐,这个女人怎么想的。
霍蘩祁又愣了个神儿,她竟然往里边放盐了?
仓皇地一低头,就和他四目相对了,步微行的眼眸深如子夜,她看得心里毛毛的,忙又道:“我、我再去煮!”
她要端走茶具,手才握住小茶碗,便被男人止住了,步微行的手掌就盖在她的小手上边,霍蘩祁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也不懂他现在什么意思。莫名地觉得心里委屈,本来好好儿,结果一晚上先是撞见了山贼,和团团走丢了,好不容易得救,感觉却又入了另一个虎狼之窝。
她小嘴一扁,咬咬牙,不让泪花落下来。
步微行见不得女人哭,尤其是她,眉心攒了起来,“告诉孤,为什么掉进水里了?”
霍蘩祁跪坐了下来,将茶具缓缓地收回去,心里头赌气,语调却平淡沉稳得犹如一块磐石,“遇到了山贼,他们要抢了我回去做土匪头的小妾,我情急之下才跳的河。”
船上似乎没有声音了。
霍蘩祁有点怔愣,抬起头来,只见男人的唇抿成了一线,沉怒地冷笑,“亏你想得出来,要是孤不来,你打算如何收场?”
霍蘩祁傻傻地吐了吐舌头,没理会,但心里甜甜的。她没敢说,她的水性一般,但是,那会儿还是有余力游上岸的。
她想起云娘的话,他冷,她就要多主动一些,不然就会很尴尬。现在看来,不光会很尴尬,还可能会被他使唤来使唤去,真当了使唤丫头。
她眼珠子转得飞快,一切小动作在男人心里无所遁形,他深深地凝视着霍蘩祁,逼问:“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说到这儿霍蘩祁便不爽快了,自嘲道:“那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对,非要跑到这儿来,落了两次水,还差点被山贼抓了去,地契也丢了,盘缠也扔了,什么都不剩了,还欠了什么‘救命之恩’……”
最让她不痛快的是,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啊!
她跟来了,被暗算扔下水是她的错?受伤了要养伤是她的错?差点被劫走又是她的错?她是到底为了谁才这么一波三折的!
霍蘩祁气哼哼地收拾好了茶具,拿着东西又进了厨房。
步微行一路上便没有过别的脸色,看着她负气的背影、披在身上的不合时宜的广袖长衫,忽然觉得有那么一丝丝愉悦了。
船到了宣州,离她越来越远的时候,他心里的影子却成了梦魇。越要忘记,却越难放弃。
以为可以让时间距离抹平疮痛,却被他的自以为是让那颗古井无波的心方寸大乱。离开时,以为她不来是对他高傲的折辱,现在,他什么都不管了,不管用什么办法,不管她喜欢谁,留下她就好。
翌日言诤就接到了一项秘密任务——剿匪。
目瞪口呆的哥儿几个又秘密开了一场大会。
怎么回事,太子殿下让这个女人当侍女,不是死心的前兆吗?为什么还要动用武力镇压一帮乌合之众啊啊!谁能告诉可怜的出坏主意的言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29章 得治
盛夏的日头太毒, 晌午时分,顾翊均取了两只梨坐在树下乘凉。
树树青碧之下,四五个侍女席地而坐, 抚琴弄笛, 清音袅袅,于是遥襟甫畅, 顾翊均啃了一口香梨,若有兴致地侧卧下来, 看着弹奏古琴的清丽侍女, 嘴唇勾了丝笑。
顾坤心晓得近来被人跟踪, 因而总忧心忡忡,“公子,咱们再被跟下去, 那尖刀船上的生意被人知晓了可不好。”
顾翊均拿梨的手食指晃了晃,“本公子也不想被人一路跟踪着回秀宛。”
说罢,顾翊均微微笑起来,“坤叔, 找个人告诉知会太子的人一声,说霍蘩祁从未到过顾家的车队里来,他的‘疑妻出墙病’——得治治了。”
顾坤点头称是。
顾翊均一口将梨咬了一小半, 信手用素纱绸子包了扔在脚下。
天光破云,半山腰一簇一簇的石榴花正艳,犹如山火欲燃、彤云滚霞。
顾翊均心情大好,淡淡道:“回秀宛的船只准备好了, 先放几朵迷雾出去。太子这人除了情关上过不去,其他事可是精明得紧,让他发觉了就麻烦了。”
顾坤也正有此意。
“对了,再让那帮人去回个口信,代我向霍小姑问个好。”
“老奴这就去。”
自家公子风流惯了,顾坤焉能不知,没曾想他这回把主意打到了太子的女人头上,好在这里头有点误会,要不然事情说不穿,依太子那睚眦必报的性子,难免日后会吃大亏。
……
霍蘩祁大早上醒来,披着昨晚那件广袖大袍出舱了,言诤命人取了个包袱来,“这是殿下嘱咐人就近去镇上买的衣裳。”
她接了包袱,回船舱里去换了一身,又是碧绿色的。
她只有一个颜色的衣裳,总是穿总是穿,想必让他记得了,这几件衣裳一般的翠色,豆绿丝绦轻柔,里头还有几盒胭脂水粉,霍蘩祁不小心翻了出来,然后抿了抿唇,赌气地给自己梳了个双丫髻。
这发髻丫头们用得多,所以步微行一看她头上可怜的两坨包,就知道她有心气自己。
还是那个性子。
步微行没有评价,只说了一句:“发髻,换了。”
霍蘩祁“哦”一声,回屋去重新梳头,她就更不明白了,不是他说要自己当侍女丫头的?
她想着想着,渐渐地便分了心,铜镜里头映出一张窘迫清瘦的脸,霍蘩祁的木梳勾住了青丝,扯得头皮疼得要命,她“啊”一声,彻底放弃了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