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着头,将算盘归零,浅浅漾起梨涡,“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些琐碎繁杂,几笔开销,偶尔我出钱垫着,也替她们挡了老夫人责罚。自此后她们愈发仰仗我,许是她们觉着顾公子待我不同,可其实,我却不知道,我该仰仗着谁。”
顾翊均喉尖微哽,“你可以信我的,袅袅,我不会让母亲罚你。”
袅袅静默地曳开粉唇,“顾公子常年云游在外,有些事自是说不准的。”她也不愿再说这些话,笑着拗过话头,“顾公子此来是需要什么?我记得萧女郎在我们这儿订了几款嫁衣,前不久她派人来取走了,顾公子也要红裳?”
顾翊均哽塞道:“我娶别人,你一点不在意?”
袅袅微笑,“顾公子婚娶一事,袅袅为何要在意?
“……”
袅袅从侧旁,一架紫檀木的木案上挑了一匹红绸,绣的烫金的云纹,在指尖比划了一番,递给他瞧,“这是我们店里最好的红绸子里,顾公子的婚期想必在春日,这缎子不厚也不薄,正合适着呢。”
顾翊均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袅袅受惊地要挣脱,愕然道:“顾公子你要做甚么?”
他不知他该做甚么,也不知下一步、再下一步该如何走,可是,“我只想,教你明白我的心。袅袅。”
她花容失色,错愕地望着眼前眼眸沉痛悔恨的男人,一身珠华,却已满面风霜。
他一字一字地道:“袅袅,我不想娶旁人,我想要的人是你,你明不明白?”
她拇指一缩,他的话让她觉得羞耻,脸颊通红地推开他,“顾公子,你当我是什么!”
他被推得后背撞上了门墙,“砰”一声,他闷哼着扶住后肩,眸色之间满是伤痕,他知道袅袅气什么,他如今,没对萧家松口,却来纠缠与她。袅袅不是随性女子,她有她的坚持和固执,有些事一旦决定很难改变。
就像,她曾经决意护着他的书,便即使是刀斧加身,也决不松口。
她看似柔弱的身子骨,却有不逊于男儿的刚强。
袅袅屈辱地要摔门而去,顾翊均不让,拖着一副病体硬是从身后将她抱住,“袅袅,能不能给我时间?很短,很短,能不能再等等我?”
他渴求的声音让袅袅觉得不适,“顾公子,你不该求人的,别……别让我心里的你,成为一个需要人施舍感情的懦夫。”
他的臂膀,一寸寸僵硬、麻木。
顾翊均短暂地震惊和羞愧之后,他失魂落魄地松开了手,袅袅松了紧绷的心弦,温声道:“顾公子,你不是来做生意的,袅袅也就不陪了,我会让人送客的,你先离开吧。”
他见识了她的温柔和绝情,领教了她的固执和不妥协。望着袅袅如烟般的背影,溃堤的相思泛滥成灾,他忽然觉得,一直以来,是他配不上袅袅。
因为,他永远不可能有这般纯粹的渴望得到、但因为得不到便潇洒地抽身而去的爱情。
袅袅转出亭阁,左邯仍在远处逗弄兔子,他峻眉星目,生得阳刚而灿烂,加之身材挺拔,便犹如一棵朗朗的树。左邯见了她,回以微笑,然后目光落在了顾翊均放在亭廊处此时正落在袅袅脚边的兔笼子。
袅袅俯瞰着两只雪白的兔,脑海里隐约掠过顾翊均送她兔子的情境,那时他还是温润如玉的顾氏公子,是秀宛少女的春闺梦里人,袅袅会为了得到几只兔子而高兴半天,但实则让她欢喜的不是兔子,是他记得她,有一点为了她的心。
这两只兔子让她回想起来,她曾悲哀到,要靠一个人的一点点怜惜活着。
袅袅轻轻咬了下红唇。
顾翊均从账房徐步而出,只见袅袅拎着兔笼过来,他以为袅袅是来道谢的,心里没多少宽慰,反而觉得难堪,但,袅袅但道谢都没有。
“顾公子将您的兔子拿回去吧,这边没有人想要。”
于是那点儿难堪,已让他几乎无地自容。顾翊均受伤地蹙了眉,“袅袅,你明明已经有了两只,多两只兔子有何不可?”
袅袅没客气,将兔笼子放在他脚下,乖巧的白兔啃完了萝卜,正蹲坐着等候主人垂怜。
袅袅将手收回袖中,捏紧了拳,深吸了一口气,“我的兔子是左邯从路边捡回来的,只是它受了伤,暂时养在这儿。您的兔子却是‘金枝玉叶’,咱们喂不起。”
那话间将他推得远远的,与左邯却成了“咱们”,顾翊均自失地看了一眼兔笼,脚轻轻一踢,“我让他们‘受伤’了,你可以收么?”
袅袅霍然望向他,这不是她认识的顾翊均,她曾悬于心尖牵肠挂肚的顾翊均,不是个会为了些许小事放下他的温柔体贴、舍弃他的骄傲尊严的人。他从来不会耍无赖。
她暗暗地有了一丝火气,“顾翊均,倘若我没记错,上一次我已经同你说清楚了不是么?如果以后你不是为了生意来的,绸庄不见您这位贵客了。”
顾翊均却笑,缓慢地拎起兔笼,“袅袅,这是你——第一次唤我的名字。”
她微微一怔,只见顾翊均默然收敛了薄唇,他的脸色白得吓人,那一双宛如澄空明月的眸,溢出一丝无法用言语诉说的哀恸,看得人心中不忍,袅袅轻轻扶住了红栏,只见素雪般的修长身影,在一树初开的淡梅之后缓慢飘过,隐没无痕。
仿佛他从未来过,花枝一掸,落下无数碎琼。
袅袅上前一步,踩住了什么东西,她低下头,原来是小半截红萝卜。
他真的来过,说了一些,在以前的袅袅听来尤似上天眷顾的话。可即使再动听,又能如何?
他来银陵,是为了与萧绾下聘而来。她这个弃子,早在搬出顾家开始,已于他的命中落幕,于她的命中新生。
……
霍蘩祁走到半路,借故说自己走不动了。
她的把戏非常之拙劣,以至于太子殿下看到她装模作样地蹲在地上揉腿,便觉着额头上的青筋一阵儿地跳。
霍蘩祁可怜巴巴地冲他伸出手,“要抱。”
步微行走过去,假使眼下冲他撒娇弄痴的不是这个女人,他就该一脚招待过去了,他耐着性子才能蹲下来,霍蘩祁眨着明眸,看到男人一脸不情愿,她也努了努嘴,本来也没打算真让他抱,就是想看看“拜了天地”之后,她能不能试着过分一点、更过分一点。
只听男人微微摇头说道:“背。”
霍蘩祁嬉笑,“也行。”
又哭又笑,明眼人一看就是装的。
步微行敲了一记她的额头,纵容地背过了身,霍蘩祁顺势跳了上去。
虽然养了数月,生了几两肉,但还是轻盈如燕。步微行只觉得仿佛扛了一带棉花,温暖、柔软,少女鼓鼓的胸脯严丝合缝地贴着自己的背脊,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会,走上了官道才稍稍放松下来。
霍蘩祁在男人的背上很不老实,箍着他的脖子,脸颊在他的后背上蹭来蹭去,两条小短腿一前一后地甩,步微行数度想将这个女人扔下来,霍蘩祁却轻而易举一句话化解了他的烦躁,“从小到大都没有人背过我呢。”
他蓦然明白,那日在马车里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父兄,却不觉着遗憾了。是因为他。
步微行将她往上掂了掂,“我也没有。”
霍蘩祁问:“陛下没背过你?”
步微行嘲笑她异想天开。“一朝皇帝,能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骑在头上玩么?”
霍蘩祁又问:“那你会么?”
迟早,他会成为他口中的“一朝皇帝”。
他沉默了一瞬,“不知道。”
霍蘩祁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当皇帝也不一定要不近人情的,只是有时候身不由己,又不能让人窥测龙心啊。就像这样,其实陛下想背你,可他也不能啊。那不能说明,他不喜欢你。”
“再说一句孤将你扔下去。”
这句威胁绝不是闹着玩儿,扔下去是小,惹他生气了可不好哄。霍蘩祁麻溜地闭嘴。
唉,自古忠言逆耳,他果然不喜欢听呢。
黄昏,落日余晖镀上芙蓉镇青灰的古墙,经雨水侵蚀而被剥离的古拙墙面,映出斑斓的光泽。
进了城,霍蘩祁怕他累着,就自己主动爬下来了,被他拉着手沿着小路回去。
但到了自家门口,望着那陌生的花灯、匾额,有一瞬间,她错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门前两尊石狮子,被柔软的红绸子系了脖子,威风凛凛之中多了喜庆和俗气,霍蘩祁心神一凛,望见那巍巍然的门匾,也被漆了金,猩红的双喜大灯笼烛火初上,亮着粲然的光,铜环上系着比目双鱼的大红同心结,丝绦披拂,流苏飞扬。
霍蘩祁傻住了,刹那之间,没反应过来一句话已脱口而出:“有人要在我家成亲?”
第65章 成婚
霍蘩祁话一出口, 便知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她侧过身,熠熠灯火之中,他修长的身姿如竹似松, 唇边噙了一缕笑, 看起来温朗而俊雅,霍蘩祁傻傻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阿行,是我……我们?”
步微行眉心微凹, “你不愿意, 孤让人撤了双喜。”
霍蘩祁瞪眼睛嚷嚷, “哪有布置了还撤走的!”
他瞥了她一眼。
那眼神有些微的凉意,但霍蘩祁知道这个时候不能看他的脸,她飞快地伸出手, 猝起不意地绕过了他的脖子,他本来便不躲,霍蘩祁一下揪住了他的耳朵。
顷刻之间,男人的身体变得僵硬似铁, “……”
他的耳垂……霍蘩祁大喜过望似的揉了揉,唯恐别人不知似的,大嚷:“烫的。”
“……”
霍蘩祁是彻底闹羞了某人, 以至于他袖手便走,转眼便消失在了门后。
她还沉浸在惊喜里,嘿嘿傻笑,然后跳上台阶, 手摸摸铜环上百缠千绕的同心结,绯红的流苏,似一簇坠落的火焰,搁置在掌心,有种红彤彤的暖意。她缓慢地,又碰了碰自己的脸,其实,烫得不比他好到哪儿去。
霍蘩祁一进门,江月便拉着她往后院里头走,她心下虽诧异,但却无暇再想这些事了。
今日的府邸,卧于红妆彤云笼罩之下,满院墨梅挨挨挤挤地簇拥着一座正楼,抄手游廊两旁,所有疏淡的枝桠,被套上一根一根绯红的绸子,乍一眼,犹若满天霞彩,尤似火烧云坠落入如画林中。
霍蘩祁被江月带至房内,软红罗帷,漆红金盘,如意秤并着数十种干果、鲜果洒满长桌,江月抿嘴儿吃吃地笑,趁着霍蘩祁目不暇接之时,将一条大红的绣凰描金的海棠襦抽出,石榴裙鲜妍如火,缠红绡纱的长飘带轻盈坠地,霍蘩祁“啊”一声,江月已经将嫁衣捧到了面前。
“阿祁,太子妃娘娘,吉时快到了。”
霍蘩祁还仿佛在云雾里头,“今日……你们没同我说过……太突然了……”
江月笑道:“殿下说给你惊喜的。这些东西我和他们一帮男人准备了整整两日了,今儿才开始布置的,幸得他们手脚麻利,而且明日是年节,后日是殿下生辰,这不三喜临门么!”
霍蘩祁愕然点头,“是,是这样,但是阿月,我怎么……突然觉得自己被逼婚了?”
江月微挑细眉,“可我听他们说,是阿祁你自己说要嫁给太子的。”
“……”
霍蘩祁轻轻咬了下唇,“是这样,可是……我还是有点儿……没准备好,我怕……”
“放心,不用怕的。”江月将她推到镜台前头坐下来,“今夜一切都已备好,只欠吉时了。阿祁,其实你知道殿下让我们唤你太子妃意味着什么对吧……”
霍蘩祁还没缓过来,江月的手已搭在她的两肩,“其实我有一事瞒了你,你先前招侍女的时候,我是奉了殿下的命亲近你的。”
“什么!”
她要扭头,江月摁住她,江月是习武的,手劲儿大,霍蘩祁犟也没用,忍气吞声地咬牙大恨,江月拍拍她的肩头,“你不要怪他,殿下自幼谨慎,越是看重的东西越是看得严,你是他的心上人,自然更是着紧。与其让个不知底的人跟着你,不让挑选我们,阿月可是自幼习武,有我在你身边,他也可安心些。”
霍蘩祁放弃了抵抗,认命地托住了下巴,搁在菱花铜镜前,长吁短叹道:“明明是他无理取闹,到了头来好像他全占着理儿。”
江月替她取了发髻间的一支镂牡丹穿花攒珊瑚珠的鸽子红簪花,青丝一泻如水,披拂肩头,她取了嫁衣来替霍蘩祁换上,质地轻薄,蓬松而轻柔,修缮得霍蘩祁纤细的小蛮腰若约素。
瑰红的双鱼佩系于腰间,大红的外裳罩住纤巧的娇躯,江月替她换了红裳,又描上远山眉,抹了淡朱红胭脂,额间点上凤凰花的三瓣,精巧的明月珰在耳尖莹莹闪光,映着满堂高照红烛,花冠上的珠玑璎珞微微碰撞,发出悦耳的铮璁嗡鸣。
江月道:“虽是谋划已久,但还是欠了些……殿下说,以后还会补上的。”
她一通鼓捣已经让霍蘩祁腰酸背痛,闻言,瞪眼睛道:“还要再成一次婚?”
江月抿嘴笑道:“嗯。殿下的婚事是国之大事,这次是轻率了些。”
霍蘩祁努嘴,“那何不等回了银陵一次办全?”
江月沉吟道:“属下这群人都知道,太子殿下……是为了给你一个太子妃位,为了顺理成章万无一失。希望——太子妃体谅。”
她说话的口吻倏尔沉重下来,霍蘩祁细一忖度,便想到,其实还是陛下那关难过,说到底她是个平民女,娶她难以服众,陛下的旨意迟迟不会下达。他们一番先斩后奏,看着像是胡闹,但婚礼已成,良缘已结,太子的所有势力人马都在山呼“太子妃”时,便在逼着陛下下旨赐婚。
可是,霍蘩祁按住下唇,犹豫地问:“这不会冒险么?我不想在这种关头,让陛下对阿行有任何不满,我知道阿行是想要这个储君的,我不希望他因为我让继承大统这种事有了任何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