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考虑不到这个,思忖着道:“殿下的心思,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个,阿月也不能明白,不如等会儿见了他,你亲自问?”
“我会找机会问的。”
霍蘩祁一袭绯红纱衣,凤冠霞帔地迈入正堂时,团扇之后,她紧张的小脸忍不住左右顾盼。
今夜所有暗卫齐出,墙头满院,乌压压的都是人。
但没人无一例外地,今夜都绑了红色头绳,连同阿二他们,也系了红绸带,将剑摆在桌椅之下,平素在这种场合,他们都是一脸肃容,但今晚不同,眉飞色舞地喝酒敬酒。外头的暗卫严装以待,里头的近侍饮酒助兴,倒很是一番不同。
霍蘩祁微微惊讶,江月拽着她的衣袖,低声道:“太子妃,举好扇子不许落了。”
这是婚礼的习俗,霍蘩祁不敢不从,但是、但是怎么不见今日该与她一同拜堂的夫君呢?
正如此想,霍蘩祁满心焦虑之际,她的左手被一只恍然伸过来的手掌,稳稳地握住了掌中。
那只手修长有力,有熟悉的微凉感,指腹之间略有粗糙,是陈年的茧子,摩挲过她的手背。霍蘩祁的心跳一下蹦到了嗓子眼儿,羞窘得瞬间忘了江月的交代,在良辰吉时出声了:“好突然,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不答应该怎么收场呢。”
满堂鸦雀无声。确实,他们从未想过有不答应这个可能。
毕竟从家世、样貌、才学上论,他们殿下绝对是人中龙凤,是稀罕物,霍小姑要配他们殿下,他们可是花了老长时间才接受,但他们之所以胆大妄为,也因着还是霍蘩祁自个儿说要尽快嫁给他的。他们开始思忖起来——霍小姑这是真的不答应?
步微行道:“撤了双喜,留着明日过年。”
霍蘩祁:“……”
好省啊。
她瞬间就明白了进门前他说那句“撤了双喜”,原来是这个意思。
反正他心思缜密,很坏就是了。
霍蘩祁又羞又紧张,却扇的手微微颤抖,本想看看今日的高堂是谁,但是不敢放下绢花扇,便被江月引着又迈出了门槛。
此日没有月光,唯有朗星如水。
红绡卷起的晚风里,有墨梅浓郁的草木香。
霍蘩祁被他牵着手,一步步走向门外,她时时低头看着脚下,怕被绊一跤,步微行发现了,伸手替她拿了团扇,江月惊呼一声,“殿下,这怎么可?”
霍蘩祁也是一怔,只见他脸色淡淡,倨傲地扬唇,“她不喜欢。”
然后她就满足了,偷偷地笑开。原来除了她,他也换了喜服,滚红的裳在他身上,丝毫不显艳俗,反而收得腰更精瘦,身材更颀长,衬得眉眼如画,让她看得不舍得移开眼睛。
江月也不再多劝。
霍蘩祁看着秋千架后头,一径浓绿之间,黑衣暗卫簌簌如雨,一个一个从墙头翻下,她这个本来就不算小的院子,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这群人,每一个步伐、每一个手势都是一模一样的。
她不禁骇然,步微行的右手握住她的左手,而在霍蘩祁惊讶的目光里,他的左手伸出拇指、食指与小指,比划了一个动作,她不解其意,跟着便是齐刷刷地跪地声。
“参见太子妃!”
霍蘩祁吓得往后一跳,原来弄这么大阵仗是来吓唬她的?
他们已经面对面了,霍蘩祁更是不敢看他,但是又不能躲避,步微行唇角一扬,“以天地为证,与日月同誓。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妻。若你答应,眼前的人,尽归你所有。”
霍蘩祁满心震撼,却笑着眨眼,“真的,真的都归我?”
他缓慢地点头,仿佛立了一个盟约般慎重而庄严。
“我答应!”
霍蘩祁露出贝齿,笑盈盈地扑入他怀里,在众人呆如木鸡时,她不顾礼法,跳到太子殿下身上,狠狠地亲了他一口!
那一声“吧唧”听得人鸡皮疙瘩直掉,江月捂眼睛不敢看,阿二手中的果子随着手一抖撒了满地,下巴都合不拢,惊见太子殿下那如玉如瓷的俊脸上,被烛火灯笼一照,那鲜红的唇印刺目如血!
被袭吻的太子殿下犹如一截木桩杵在那儿,许久许久,他的手掌托住霍蘩祁的脖颈,脸色恢复一贯的清冷,压低了声音道:“越来越大胆了。”
霍蘩祁看着他一连的口脂印儿,便想发笑,忍不住抱住他的腰,脸颊在他的胸口蹭蹭,“嗯,反正你最好了,也不会罚我。”
步微行呵了一声,却不知是不是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今夜的戏尚未开场,胜负尚且未分。
他将她的脑袋掰过去,阿大捧着香炉,稽首端来,阿五递上两根已燃的香,霍蘩祁见他接了,自己也拿了一支,不知为何,旁人成婚是拜天地然后夫妻交拜,他们却是,点两支香,敬告天地?
不过,能让他这么别扭的人说出“以天地为证,与日月同誓”如此肉麻的话还是很不容易的,霍蘩祁小小地窃喜了一番,然后在身后一片笑闹声之中,插上了香,袅袅青烟一腾,这简单的婚典已算是完毕。
江月微微脸红,“阿祁,要入婚房了,你准备好了么?”
这话犹如一股热水,浇得霍蘩祁满脑子犹如烫熟了的浆糊。她羞着看着他,眼睛犹如碧天深海之中璀璨的星子,被一颗一颗拾入心尖,他蓦然溢出一丝笑,那笑容在一瞬间点亮了四面风似的,华彩大作,满堂红烛都不及他半分风采。
暗卫垂着眸不说话,心中却有岩浆滚过,阿大退了去,也合不拢那几乎欲掉落在地的下巴,和碎了一地的老母心。
从他被陛下支使,来守护太子殿下伊始,到如今,终于将殿下托付出去了。他也是老怀大慰,即便是违背了陛下的暗旨,但能得偿心愿,也值了。
江月先陪着霍蘩祁入洞房,一路上她几乎是踮着脚走的,一边走一边问,“阿月啊,我怎么办,我什么都不会的!”
江月到底也是未出阁的,红着面颊道:“其实成婚是给陛下看的,你要是不答应,殿下应该……不会强迫你。”
这话说了如同不说,霍蘩祁愁眉不展,“可是我……”她没不想答应啊。
婚房与霍蘩祁换装的房间又格外不同,布置得极为精巧,罩纱的婚床,挂着喜帕的帘钩,四角垂香囊,绣裙外罩的嫣红纱衣被取下,深深嗅着房中的温软的熏香,骨头都仿佛酥了。
江月见她坐在牙床上,摆着两只脚丫,单纯地打量着四周陈设,不得已说了一句,“阿祁,我对不住你。”
霍蘩祁“啊”一声,“怎么了?”
江月赧然道:“这间房,是我亲自布置的。”
见霍蘩祁还不解,她捂住了脸,道:“我听人说,新婚夜最好在房间里点上合欢香,女孩子初次是会疼的,闻了这个就不会疼了,我也是为了以防……就点了,我也不能多闻的,我……先走了!”
“阿月!回来!”
人已经溜之大吉,霍蘩祁咬咬牙,被人算计的绝望让她赌着一口气,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褥子里。
怪不得,才闻了这么几口,已经四肢疲乏……
除了江月,就只有个稍显笨拙的丫头夏槐,她素来只做些庖厨的活儿,一说到吃,霍蘩祁还真饿了,她见桌案上摆着几样点心,闻着便知是夏槐的手艺,便坐下来耐心用了几块,吃到一半,身后的门便开了。
霍蘩祁手臂一僵,一口杏仁酥塞在嘴里,正嚼了一半,她讪讪地回头。
“圆圆。”
霍蘩祁吃了一会,又闻久了熏香,脑袋晕晕乎乎的,被他一把抱了起来,再跟着,好像便已经什么都不清楚了,只记得什么被抽开,微凉的空气拂过来,抚平了自身的干燥,一张极其清峻、轮廓精致的脸在上方影影绰绰地晃着。
他的身上有好闻的清酒的甜香,霍蘩祁深深嗅了一口,觉得自己深深醉了过去。
在温柔地叠覆之间,她的高地被占据,霍蘩祁极其被动地闷哼了一声,眨了眨眼,才看清眼前的人,模模糊糊说了一句,“我好困。”
步微行皱眉,直到过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那熏香里有什么。
“圆圆,不是困。”
霍蘩祁迷糊地问:“那是什么?”
今夜的太子极其有耐心,循循善诱地问:“你在喜堂上,答应过我什么?”
喜堂上?理智崩断了一根线,霍蘩祁慵懒地揉着额头想了想,然后眨着清澈的眼波看着他,傻兮兮地笑起来,“你是我的。”
她伸出手紧紧地楼主他的脖子,任那满意的温柔的细碎的吻,缓慢地沿着耳垂,滑过她干涸的唇,带来分外的清甜与滋润,红帘落了幕,花生桂圆撒了一地,他长驱直入,彻彻底底占据了她的每一寸心房……
次日,霍蘩祁在窗台前的鸟雀啁啾声中醒来,沐浴着曦光的身影,在窗外的浓绿映衬之下,显得格外挺拔,他手里拈着一纸信,不知写了什么。
她想瞅瞅,但是才要下床,便疼得缩回了被褥里,他被惊动了,只见帷幔里的女人挣扎着要爬起来,憨态可掬,他微微一笑,走过去,连人带被褥一起抱在了怀里,霍蘩祁满头凌乱的发,脸上又是干涸的泪痕,又是吻痕,又是胭脂粉墨,嗓子也哭哑了,见他却衣冠楚楚,顿觉不平,立时恨声恨气道:“你欺负我!”
男人和女人,体力是天然的有别,霍蘩祁自知无法与他一较高下,可他也不能那么过分!
他听了她的控诉,也就眉梢一挑,霍蘩祁恼火地将一截雪白的胳膊从被褥底下抽出来,给他看,“你看。”
那截小臂上,近乎体无完肤,全是密密麻麻的红痕。
步微行清咳一声,“是孤的错。”
霍蘩祁懊恼地喃喃自语道:“明明就是第一次,非要面子乱来一气。”结果就是弄得她又疼又涩不说,他还不饶!
这个倒霉的夜晚,霍蘩祁保证她再也不想回忆了。
“圆圆。”
她耳朵动了动,扭过头看他,他手里还捏着那张纸,便好奇多问了一句,“你拿着什么?”
她现在嗓子哑了,听着又软又靡,教人心软如水,步微行的掌心端着她的下颌,薄唇沿着她秀气的眉亲吻下来,霍蘩祁羞得直往后躲,意识到这个吻只是温情和珍重,她也不敢再闹了,反正人已经是他的了,她也不是不知道,新婚第一夜,男人没经验,弄痛是很正常的。她也就松了一口气,她的夫君不像顾翊均处处留情,本来是他的长处啊,她也喜欢他这一点啊。
步微行柔声道:“没什么,只是府衙的一些事,我会亲自去处理。”
府衙的事儿?
那应该是侯县令与杨氏母女的事,霍蘩祁一时没想明白,那边能出什么问题,却莫名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现在非常温柔,温柔到,简直不像是他这个人了。
难道睡一夜,就是征服一个男人的开端?
霍蘩祁美滋滋地觉得,要是能这样,那还是很值得的。
“你什么时候去?”
步微行挑眉,“要我留下来陪你?那也好。”
他伸手替她将被褥拿了,就在她不着片缕的身子一点点重见光明时,霍蘩祁才反应过来,然后脸颊上的笑容开始,渐渐消失……
第66章 醋意
被强迫上了药, 霍蘩祁红成了一只虾子,鸵鸟似的埋着头缩着。
日上花梢时分,步微行还没走, 霍蘩祁被他抱在膝头, 亲了亲脸颊,弄得她痒痒的, 还有点儿麻,他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 取了一张文书出来。
在银陵做生意时, 她偶尔去账房巡视, 也会用蹩脚的字记录些账目,但因着本来识字便不多,会写的更没多少, 便惭愧得此时只能看着他写。
也不知道他如何握得稳笔,不像霍蘩祁东倒西歪,写字如填画儿似的,那双手稳便自如, 又沉稳有力,左右一分,便是一个凌厉的八字。
她极捧场地鼓掌:“好漂亮!”
她眼底都是雪亮的光, 女人的赞美声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男人的虚荣心,步微行也折了唇,露出一缕浅淡的笑意。
彼时日光穿过一庭松绿,映得素白宣纸微微泛黄, 斑斓婆娑的花影,沿着他的水墨色的衣衫迤逦而下。
她也是此时才发觉,他今日真的很不同,连素不离身的玄裳……
嗯,其实是被她昨晚扯坏了。
霍蘩祁脸颊通红,憋了一口气,隔许久之后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啊?”
“无事。”
他极有耐心,一手抱着她,一手提笔写字,霍蘩祁却偏要问到底,“才成婚第一日你就瞒着我!”
他侧过眼,右手搁置了狼毫,小妻子清澈的眼波,那八分的倔劲儿之中还有两分的娇媚,他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眉骨,叹了一声,“罪证确凿,只是侯县令压着人不敢杀,也不知道何处得知了消息,知道我在这儿,问我处置。”
霍蘩祁“嘤咛”一声,投入他怀里,“大过年的,杀人确实不吉利。”
步微行挑眉,“依你之见,不杀了?”
霍蘩祁掰着指头,有几句话她藏在心里已久,但还是想说,“杨氏有害我之心,他找人将我扔到水里,本来是死罪,但我既然未死,杨氏或可从轻发落,至于霍茵,她一口咬定自己没想害我阿娘,只是错用药量。”
听她如此说,步微行沉声道:“你要放了她们?”
“没有。”霍蘩祁悄悄拉住他的衣袖,“你不是最熟大齐律了么,她们罪可至死么?”
“可。”
他低沉的一个字,让霍蘩祁心神微凛,但猜到还会有后边,果然,“也可酌情。”
那是历代君王的一套法子,好像十恶不赦之人,都可以利用这些漏洞得到豁免。从年幼时他便觉得不对,自己创造的那刑具和条例,不过是为了在杀与赦之间,找到一种公平的权衡。
他是一贯反对儒学那套迂腐之见的,亦不屑于心慈手软。不过,在心里装下一个人之后,会情不自禁,让那折戟沉沙的心为之一点一点复苏,要说如今,他才是最矛盾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