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凉风灌入鼻腔,皇后忽蹙着柳眉,捂胸咳嗽了一声,文帝心惊地要上前,皇后让他止步,一个人冷着脸下了台阶去了。
太子之于他,不论是否有血缘之亲,付出了二十年的爱是收不回的,她只是恨文帝的欺瞒和戏弄,恨他冷血无情,她挥袖出了亭阁,星光熠熠,筛下一截清冷如霜的姽婳倩影。
曾魂牵梦绕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文帝的指头冒出了青筋,他咬牙,一拳砸在木柱上。
成婚二十多年,他们始终琴瑟和鸣,即便皇后有旁的心事,在他面前也从不甩脸色,温柔如水,善解人意,他始终以娶此妻为豪,又何曾想过今日。
可这烂摊子一大堆,到底是要留给自己收拾的,文帝暗了脸色,待将那兔崽子召回银陵,非折了他一双腿不可!
文帝连夜起草了诏书,信使仓皇出城。
新婚第二日,霍蘩祁被搓圆搓扁地又摁在床褥子里欺负了一顿,才混混沌沌睡着了,枕着他的手臂,憨甜地翘起了红唇,姣柔的两瓣红似嫣果诱惑,他的一只手揽着她,缓慢地曳开笑意。
方才她又哭又闹求得厉害,他才没下狠手折腾她,却也将她累着了,一睡便睡得死沉死沉的。
夜风拂过窗棂,带起檐角下轻灵的一串铃声,隐隐约约,跌跌宕宕。
他心里明白,有一封圣旨正以八百里加急的态势奔入芙蓉镇,只需四五日的功夫便能到。他问她怕不怕,她说不怕,他便已心安。
也许银陵已是疾风骤雨,等他一叶孤舟赴入四面楚歌之绝境,但他也无悔。
顾翊均曾经问他,倘若江山与美人让他二择其一他选什么,他选前者,但前提是,谁也不能逼着他放弃这个美人。倘若有人非要他选这江山不可,最后定然是适得其反。
“阿行。”
她嘴里咕哝了一声,说话含混不清,他就着棉被往下靠了过来,她灼热的呼吸一起一伏地扑在鼻翼之间,温柔可人,他看了看,在她的眉间印下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步微行将她放在被子外头的手握住,拿回棉被底下,焐热了才松开,一宿无眠。
初一是他的生辰,这件事霍蘩祁在梦里也记得的,大早上醒得极早,一醒来穿戴好,伸了个懒腰,便进了厨房与夏槐帮着忙活。
晌午时分,那个一清早便消失不见的人才回来,他今日换了一身胡服,墨发以北方胡人的毡帽束住,分下二绺垂额,紧身的玄青骑射装束,腰间是牛皮革系的结,绑上一柄短匕,紫蟒狐腋箭袖,脚下蹬一双狐绒长靴,加之五官冷峻如镌,更衬得身姿卓然挺拔,傲然如皎树。
他似裹挟了一层寒风而来,将手里的猎物分给下属,自己拎了一只雪白皮毛的小狐狸给霍蘩祁,霍蘩祁早按捺不住要扑过来了,一抬起头,才惊觉今日外头又下了一场雪,皑皑而绵密。
她伸出食指拂去他眉间的雪花,“怎么了去了这么久?我给你煮了面,来尝尝手艺!”
江月笑着接过太子殿下手里的小狐狸,拎着奄奄一息的小可怜儿下去包扎,顺带着替它找笼子饲养起来。
霍蘩祁拉着他的手,许是碰了雪,此时一片滚烫,霍蘩祁也不回头,谈笑特自然,“你穿这一身好看多了。”
他噙了笑,不答这话,只道:“每逢初一我都会去城郊打猎,以往是在银陵,不过去得多了,难免山里的动物见了我便散得干净,芙蓉镇山里的猎物品种也多,侥幸的话,能猎到不少。”
从成婚之后,他明显变得温柔起来,话也多了,不说好坏,反正只要他说话,霍蘩祁就爱听。
霍蘩祁“嗯”一声,替他布菜,将一双洗净的木箸递给他,眼睛晶灿,“尝尝看!”
霍蘩祁别的手艺不敢自夸,煮面确实还是拿得出手的,尽管是金枝玉叶如太子殿下,也不由多用了一碗,霍蘩祁不用问便知道他吃得满足,因着上回的羊肉汤他不喜欢,吃了一碗便不用了,这次可是足足吃了个饱。
这是长寿面,母亲身子不好,以往她在的时候,她们母女的生辰,都是到了那一日霍蘩祁自个儿在灶台前琢磨,变着花儿下面。今日本来也踌躇了会不知该给他做什么面,但想来他吃惯了山珍海味,便拣了最平淡的阳春面来做。
这是步微行不曾吃过的,有着返璞归真的质朴和喷香。他也知晓她忙了大早,拉住她的挨着自己坐过来,“以后便不用麻烦了,我不过生辰。”
霍蘩祁摇头,“我就要给你过,就算再简单再粗陋也好,能有人记着,便是一份心意。”
他没说什么,霍蘩祁拉住他的手,食指在他的手背上画了个圈,“我们……是不是要回银陵了?”
她丢下一大帮子生意,在芙蓉镇已过了一个多月了,即便步微行不想回银陵,她也有几分不放心。
他缓慢地将下颌往下点了点,“已让江月去打点了,待圣旨下来,我们与护送的卫军一同走。”
霍蘩祁抱住他的胳膊枕下来,满桌狼藉,看着却甚是温馨,她餍足地笑道:“其实我还不想走呢,要是我们只是一对平凡小夫妻,你每天都能打猎,我每天都能煮面、照看家里,也不错啊。”
步微行淡淡一哂,“自己的野心瞒不住人,狐狸尾巴藏不住了。”
“啊?哪里哪里?”霍蘩祁夸张地要找尾巴,但是被他这么一闹,又娇俏地冲他扮鬼脸,“其实我是真这么想过啊。你知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
步微行道:“你说。”
霍蘩祁仰着脑袋,望着灰色的檐瓦,叹了一口气道:“就是那天,阿娘过世时候,你把我从地上抱起来,我就……觉得,其实有个男人靠着也不错的,至少他的肩膀可以为我遮风挡雨,可以为我撑起一个家,这样也好。”
巧了,他也是那日开始将她放在心上。她滂沱的泪雨,不屈的坚韧,从此之后,被镌刻心头,那日起,他便有了此生独娶他的心思。
其实如今正是他求仁得仁,捡了大便宜。
步微行敛唇,故作嘲弄,“孤怎么没看出,你有这种想法?”
霍蘩祁将脑袋揪起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因为我觉着,你也不是理所当然就应该来保护我啊,在某些地方,你比我还需要保护。我就护着你好了,我就护着你一生一世风雨不摧,百毒不侵。”
步微行:“……”
送信使加疾而来,所有人都预料不到,信差竟是言诤!
阿大登即抽了一口凉气,陛下这意思是说:倘若言诤办差不利,太子不归,便宰了他杀鸡儆猴罢。
言诤同殿下的交情,陛下心里门儿清着,这回是真下了狠手了。
圣旨已宣下,请步微行与霍氏小女一道入银陵,圣旨之中并未认可霍蘩祁太子妃的身份,陛下是怒极气极,自然不可能认的,步微行没说什么,将言诤唤到了一旁。
言诤不明其意,连句恭喜的话都来不及说,只听殿下负着手吩咐道:“启程之时,你借一匹汗血宝马,速去凉州,请先生回银陵。”
言诤惑然不解,“少师大人?属下没记错的话,他被发配凉州已经快十年了,当年陛下曾说,十年当归,如今正是归期。”
“额,只是不知道殿下……”言诤见他凛然不言,便多嘴了一句,“不怪属下多嘴提一句,当年少师大人可是狠狠触了一番陛下的逆鳞,如今即便再回来,也不能同以往再在东宫任职,在银陵做一白衣卿相,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孤知道。”步微行语调澹澹,清冷的眼眸穿透一树墨梅繁花,落在庭院之中忙碌的霍蘩祁身上,那眼神里,有积雪初融的涓涓温柔。
第69章 回城
云娘的织锦手艺好, 虽然老板不在,但彼美人的进账一直不减反增,见袅袅一个人上下打理, 云娘心善替她分担, 袅袅才得了半日的闲。
她去取水,才走到前堂, 迎面却撞上了顾坤,这是顾家的老管家, 素来是跟在顾翊均身旁的, 以往对她颇多照顾, 袅袅问了安,疑惑地问明他来意。
不过一个月不见,顾老管家仿佛又老了十岁, 两鬓生了一蓬华发,眼角似被缝合了一般,几乎看不见眼白,却一见他老泪纵横, “袅袅,算老朽求你,去见一见公子罢。”
他攀着袅袅的小臂, 那双手颤抖得厉害,袅袅微惊,却不敢贸然答应,“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了?”
顾坤风尘仆仆, 以往精神矍铄的一个老人,此时却犹如风烛残年般无助,“公子退了萧家的亲事。”
“什么?”
袅袅诧异地退了一步,只见顾坤又徐徐点头,“是,公子本不愿来银陵求亲,更没想到竟然在银陵重新遇上了你,他心里更是抗拒得厉害。前不久来绸庄一趟,回去之后又大病了一场,那晚我跑遍了银陵找了十几个大夫,都说他积郁成疾,公子原本身体底子便不大好,入了冬药便不曾停过,这个袅袅你是知道的,这一病更是险些去了半条命。昏迷了三日,这才醒过来,醒来却执意要退了萧家的婚事,上门赔了不是,那萧女郎也是烈性子,应承得很是爽快。只是回来后,公子便一病不起,卧床如今,时而醒时而昏睡,断断续续的,反反复复地发着烧……”
老人哽咽声声,如泣血般让闻者潸然,“老朽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袅袅,你就算念着恩义一场,也好歹去……见他一面。”
他的双手颤巍巍地摸到膝盖,便要跪下,袅袅受不起,见左邯正巧侍弄花草而来,唤道:“左邯,你帮我一把。”
左邯扔了花盆,抢入凉亭来将顾坤一把扶住,两人合力将腿软的老人搀到亭后,待看清这沟壑纵横的衰老的脸,左邯也不禁胸口一震。这老人是跟在顾翊均身旁的的下人,他见过数面,自然记得,又不禁转头望向了袅袅,犹豫不舍地流连她的脸庞。
她对袅袅的心意,绸庄上下无人不知,连她自己心中,也该是有数的,但她始终疏离,不肯予他僭越的机会,左邯心知她心中还没有全忘了顾翊均,他愿意给她时间,不逼着她,但是顾坤的到来却又让他心慌意乱。
袅袅拍着老人的背,替他顺气儿,“坤叔,我同顾公子已经无关了,您让我去看他,是逼着我与他藕断丝连。”见顾坤要说话,她蹲下来,便仰视着顾坤,目如繁星,“他既然病得严重,就该找更好的大夫,我去了又有何用?”
顾坤惊诧,老泪沿着干瘪的脸滚落,“你现在,当真对公子要如此无情?”
“我……”
“袅袅,你是不是……恨着他?”
是不是恨他?
袅袅与左邯一时怔住。
良久之后,她摇首,轻声道:“我为何要恨他,坤叔,我不恨的。”
顾坤拉住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消息递回秀宛了,不敢让老夫人知道事态的严重,可老夫人却仍在信中逼着他娶妻。袅袅,顾家的境况你是知道的,公子自幼不敢拂逆夫人心意,可这是头一回,他为了你,铁了心不肯娶萧女郎。即便,即便你不领这份情,念着主仆一场,你竟一眼都不愿施舍他?”
老人越说越激动,大口喘气又兼着咳嗽,袅袅心善,一时迷惘又难受。
“我……”
“袅袅。”左邯自她身后低声唤了她的名字。
她拍着老人的脊背的手微微一顿,不待她回眸,左邯已蹲在她身侧,“袅袅,即便是为着顾老先生,你也该去看一看他。我心里觉着如此,倘若真无情无爱,何惧于再见一面?我不希望,你躲他一辈子。”
……
袅袅卸了手中的差事,与顾坤上了顾翊均现下的宅邸。
银陵北城,背临青山碧水,是不可多得的休养圣地,但宅子里却没几个下人,寥寥落落几个家丁,连个侍女都不见,这与出门在外不论何时都红妆为伴、娥眉成行的顾公子一贯的行事差得太多。
顾坤援引她入门,才到木窗下,忽听得舍内一声压抑的咳嗽声,袅袅的心忽如一池春水被搅乱,毫无防备之间,木门拉开,飘出一股浓郁的药味。
顾坤道:“公子已经醒了。”
袅袅颔首,竹舍雅间,顾翊均正微微低头,啜饮着清茶,他的脸色白如薄纸,一戳即破般脆弱,仿佛一伸手,便让他化了烟去,袅袅也忍不住心底泛酸,何等意气风发的顾公子,竟落得如今这般病态!
袅袅强自忍住鼻翼之间的酸涩,顾翊均恍然抬起头,只见曦光恬淡,她窈窕的身影被天光笼罩,似春水般泛着柔,他瞬间胸口一痛,侧倚着拔步床,溢出一丝温笑来。
“是不是——幻觉?”
袅袅艰难地走过去,此时顾坤已退了,安谧的静室内,只余他们二人。
他看清了一些,温润的眸,苍白的面容,刹那满溢出无边狂喜,“袅袅!”
她“嗯”了一声,轻声道:“来看看你,病好些了么?”
顾翊均自小风流羸弱,小病没少生,以往他发烧难受,她便总是陪着他,隔着被褥拍他的胸口,哄他早点安歇。
从袅袅离开秀宛,他知道彻彻底底失去她开始,那时不时的胸口抽痛,那午夜里辗转反侧的难安,让他时而泪湿襦袖。
因着一别之后,她再没回来。
顾翊均的俊容惨白,他从来不生大病,袅袅见他嘴唇干涸,脸颊瘦了一圈近乎凹陷进去,心里难受得很,“顾公子,你该——照顾好自己。”
顾翊均不在意这个,只问:“你怎么来了?特意来看我的?”
他话语之间有些欣喜,袅袅摇摇头,在他困惑的注目之下,她徐徐望向了他的小叶紫檀矮几,残羹冷炙唯余狼藉,她曼声道:“坤叔来找我,非让我来看你一眼。”
顾翊均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袅袅也不禁诧然,难道不是他授意的么?
他苦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太卑鄙?明明也不是要命的事,却求你过来。”
袅袅知晓了,摇头,“我知道不是顾公子的意思。”
他惨白着脸,凌乱的发随意地搭在两肩,松垮下来的亵衣遮不住圆润的肩,露出素雅的两截白,袅袅只瞟了一眼,便飞快地转过了头。
她缓缓道:“坤叔说,你向萧家退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