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袅袅抿唇,“如此,不会有麻烦么?”
银陵萧氏也是商贾大户,如此求婚退婚地戏耍,萧氏能甘心咽下这口气?
顾翊均笑了一声,将青花瓷置于小木案上,“萧绾不愿意嫁,我也不愿意娶,退了才是你情我愿之事。”
他侧倚着温软的靠枕,笑吟吟的,被那斑斓的日晖映入眼帘,儒雅而润如玉,他念及以往,不禁长长一叹,“袅袅,我这一生,活得太不自如,你知道的,为了身上的责任、枷锁、囚梏,不得已要舍弃一些重要的东西。我失去你,是我自己作茧自缚,但我不想往后的日子,还要一直违逆自己的心思而活着。我想要争取一些东西,即便……很渺茫。”
他苦涩地笑着,修长的指交缠在一处,袅袅沉默地看着他蜷曲的食指,那本该抚琴弄弦、吟诗取酒的手,此时却正因无处安放而微微颤抖。
袅袅咬唇,半晌之后,她轻叹道:“我也但愿,顾公子能真遇上一个真心待你之人,你与她会白头到老。”
“那袅袅呢,”他的呼吸有一丝急促,“袅袅想嫁什么人?”
她被他伤透之后,就再没想过这个事了,如今听他提起,却已有了几许云淡风轻,“只希望,他能永远爱我,专情我一个人。我也不稀罕门第门楣,即便是一袭布衣青衫,只要缘分到了,便是了吧。”
袅袅说这话的时候,不像少女般害羞带怯,赧然而神往,只是平静如水。
顾翊均捂着唇咳嗽,病容凄恻,他笑道:“好啊,那很好。”
“袅袅。”
他唤她,袅袅侧目,顾翊均笑意温雅,如绝壁之上料峭临寒而放的一朵绝色霜华,“我不会卑劣到为了感情对谁低三下四,也不想让你为难,从今以后,你若是不愿意,可以不来。你想与我撇清一切,也好。你要什么,如今,我全答应你。”
大约是病得厉害,他说话时气息已有不匀,袅袅垂眸良久,最终低声道:“顾公子休息罢,我打扰了,先告辞了。”
她起身求去,顾翊均唤住她,从被褥之间抽出了一只香囊,袅袅缓缓走近,他将香囊举起来,举得有些吃力,“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日,这份图纸早该给太子殿下,便麻烦你了,让阿祁转交予他。”
袅袅鼻尖一酸,怕他看到泪水,扯过香囊便背过了身,“好。”
她飞快地冲出了门,这一生再没有跑得如此快过。
怕再慢一些,她会掉头,会舍不得。
手心的紫棠色缠丝银线香囊,有菖蒲、白芷的芳香,馥郁清甜,是他一贯喜欢的,这么多年了,他爱的始终是那些,从未变过。
来时,坤叔惨淡着脸说道:“袅袅,世人都说秀宛顾家的公子最是多情温柔。他与佳人红妆为伍,可老朽却知道,他从未对这些美人动过丝毫凡心,在外头,更是从不与女人有肌肤之亲,袅袅,他只是——不敢与老夫人作对罢了,这么多年,不过是为着以他妥协的法子,反抗老夫人。”
她是顾老夫人安插到他身畔的一颗棋子,从她动了心伊始,便已是老夫人的弃子。
也正是因此,他才始终守着那颗心不敢动摇,对她若即若离,可最终却还是……
袅袅已经信了他的真心。
……
杨氏母女率先启程,罪行已被条条框框罗列拜呈于上,文帝看罢之后,准了,将母女二人押解入京畿牢狱,暂且关押,据暗卫回报,杨氏日日以泪洗面,苦苦求饶,让他们放了霍茵。
其实,倘使她们易地而处,是霍茵对霍蘩祁动手,她或可原谅,但伤害了她至亲至爱之人,她无法替母亲说一句宽恕。
尽管母亲离去时并无怨憎,尽管她是带着平静温和撒手人寰,霍蘩祁也做不到原谅霍茵的恶行。
陛下宣纸的钦差是言诤,此外更有上百名随扈禁军,护送太子殿下回银陵。
霍蘩祁说什么要与他同乘一车,马车一路颠簸走得缓慢,两畔青山碧水尽收眼底。
开春时,野原里有泥土的软香。
霍蘩祁本以为形势严峻,他该又要一路板着脸,岂知恰恰相反,他的玄服数日不见穿上了,今日更是一袭月白,如初芳绽英姿,唇纤薄而粉,透着一种雍容到极致的优雅。
他心情不错,她就放下了心,“阿行,咱们这次回去,不带什么礼物给陛下?”
步微行瞟了她一眼,“不必,他会给我一个见面大礼。”
“嗯?”
霍蘩祁不大懂,然后,从袖中徐徐抽出珍藏已久已焐热了的折扇,刷一下展开扇面,精致的镂刻图腾,散着淡香的温软黑木,被她献宝似的捧出来,然后一把递到他手里,“这是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现在才拿出来。”
他接过折扇,左右看了几眼,“花多少银子买的?”
她本想说银子不是事儿,但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还是多报了点儿,“二十文。”
步微行眉一挑,笑道:“原来不止你不识货。”
她蒙昧着搔了搔后脑勺,“什么意思?”
步微行阖上折扇,敲了一记她的额头,“这是沉香黑木,这种木料银陵是找不到的,你把这个拿到银陵去卖,至少二十两。”
说罢,见她一脸怔愣呆滞地杵在那儿,嘴角微勾,“还送不送我?”
“咳咳,这个……”虽然霍蘩祁是见钱眼开,眼馋白花花的二十两纹银,但也是要脸面的,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往回收的,更何况,“咳咳,你的就是我的嘛……反正是我们一起赚了。”
“嗯。”他应了一声。
大约是这把折扇送得很合他心意,他一时悦然,霍蘩祁也暗暗欢喜,但惨的是,很快她的衣襟便被男人的牙咬开了。
她臊得不敢动弹,满脸晕红。
男人在这种事上有一就有二,一旦放出了闸,便犹如洪水猛兽,霍蘩祁纵然是再不想于马车之中领教他的英武,但身体的反应却诚实得让她羞耻。
没过一会儿,阿二给马车附近的随从每人分了两团棉花。“拿去,塞耳朵。”
一晌贪欢之后,霍蘩祁软绵绵地靠在她的怀里,衣衫忘了拉上,双耳血红,又是羞又是气,忍不住咬他的肩膀,“你注意些,马车太硬了,不舒服啊。”
她惯着他,只要他索取,她就给,看来是真难受才会制止他的胡作非为,步微行抱着软软的一团,额尖沁着细润的汗珠,初染潮红的俊脸妖冶得令人心旌荡漾,霍蘩祁都不敢看,只一个劲儿盯着,那滴晶莹的汗,滴落在他的半露的锁骨上,画面之香艳……她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以后不来了。”
他承诺,霍蘩祁拍了拍他的胸口,“也不许……不来。”说罢,见他眼底带笑,又羞恼地咬牙补了一句,“少……少一些。”
“好。”
她说什么,他无一不应。
霍蘩祁也知道,回了银陵之后,恐怕连见一面都难,陛下不知该以什么手段来拆散他们。但是,除非死别,绝不生离,不论遇到什么困境,她都不会放手的。以前如是,现在自当更如是。
慢悠悠地驶入皇城,已过了大半月,进银陵过了第一条井柳长街,车队禁军都严阵停下,陛下有旨,只传唤太子一人入宫。
霍蘩祁不舍得和他分开,下了车又拉住他的衣袖,“阿行,陛下会不会……”
“不会。”
霍蘩祁诧异,“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他噙着笑,指腹摩挲过她的眉骨,清秀的脸蛋,水光潋滟的眼眸,既坚强又脆弱,为了让她安心,他只能一直微笑,“知道,我不会有事。”
“那你好好的。”
见他不说话,霍蘩祁一下急眼了,“你答应我啊。”
“我答应你。”
然后霍蘩祁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上了马车,阿二他们留下,目送殿下入宫,冠盖没入巍然庄严的宫阙之中,她隐忍的泪水顷刻决堤。
阿二咳嗽地递来一条帕子,“那个,太子妃,你忘了皇后娘娘曾给过你一块令牌么?”
霍蘩祁恍然想起来,确实,她慌张地从腰间的绣花香囊里摸到了那块图腾精美的令牌,便要追着马车而去,阿二一把拉住她,不敢拽她的手,只碰到了胳膊,止住霍蘩祁的冲动,见她泪眼婆娑,阿二也于心不忍,“今日陛下雷霆震怒,宫中自然是不放行的,你去了也见不着他,不如稍待几日,看陛下如何处置,这块令牌自有作用,但你要相信我,此时入宫,只会火上浇油,让陛下更怒。”
“那……那我就只能这么一直等着?”霍蘩祁咬唇,倔强地擦去眼泪。
阿二又重重地咳嗽两声,“毕竟,他们才是父子,不会太……过分的应该……吧。”
这是说不准的,阿二从没觉得陛下待太子有丝毫父子情分。但为了宽慰她,稳住她,只得暂时如此说。
霍蘩祁念念不舍地攥着令牌,暂回绸庄等消息。
长烛昏沉,雨打芭蕉残荷,满池春水涨腻。
步微行一身湿透了,跪于东宫主殿外的大理石上,飘摇的冷雨随风刮入寒廊下,一袭月白的对襟曲裾长袍,被雨卷得湿淋淋贴在身上,犹若刀裁的眉鬓被雨雾所朦胧。
跪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听里头语调沉沉的传唤,“进来跪。”
步微行一言不发,起身转入亭阁之内,又是长跪而下。
因着皇后数日闭门不见,文帝心下几番无奈,揉摁了一番额角,见了这逆子,更是浑身不爽利,叱道:“你还知道回来!”
他不答话,文帝一卷竹简掷到他身上,清脆地打了一声,又滚落在他膝边。
他八风不动,文帝却怒火不平,“朕为你的事日夜操心,如今看来,是白养了你!为父的教导你是半句没听进去!你即便与朕赌气,可也不该拿银陵世家的话头开玩笑,你知道外头怎么编排的你。”
步微行沉声道:“闲言碎语,我不在乎。”
“你!”
他二十年来苦心孤诣,为了他这个储君位,无数次夜里起身徘徊,为了他愁白了发,为了他顶着群臣非议,硬是扶持他在储君这个位子上坐了十几年!
再心累再失望时,也只是暂且收了他的印玺,可如今,皇帝是在中宫是腹背受敌,难免心寒。
文帝疲惫不堪,步微行仰目,他的父亲双鬓已星星泛白,面容苍老了许多,从来如临大敌,此时也不禁动容。
文帝吐出一口气,长叹道:“也罢也罢。”
“朕欠了你的债,这二十年,你给朕添了多少堵,全当朕还给你的。”
文帝转身,扶住了高案,萧条的背影如风中枯藤,看得出瞬间的寥寥,但只是瞬间,顷刻之后,他又折身回来,“但有些话,朕没告诉你。”
他听着,脸色不动。
文帝喟然一声,冷下脸来,沉声道:“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你是朕钦定的太子,朕既然认定你坐这个位子,便没有人敢从你手中夺走,这一句,你要永远记得。”
步微行道:“儿臣谨记。”
文帝的手停在虚空之中挥了挥,“你要剑,朕为你开道,你要盾,朕为你护持。从来如是。”
他动容,修长的墨眉疑惑地上挑,那记忆里如山凝岳峙的巍峨昂藏的身影,已佝偻下来,陛下的手,搭在他的肩头。从未有过的沉重和滚烫,一瞬间压入心底,撕碎了他的冷面和甲胄。
文帝盯着他的眼睛,苍老的眼依旧锐利如隼,“你若恨朕杀了你的生母,便登上这个帝位,将朕的功绩霸业都踩在脚底下,让你母妃看着。朕知道,她是个天比天高的人,你若让她见了,她也会含笑九泉。听明白了么?”
“明白。”
文帝立直了身,“待过些时日,你去见顾翊均一趟,有些东西,他自会交给你。”
顾翊均?
步微行耸开眉宇,他想起,他独身离开芙蓉镇时,曾命阿二一路留心顾翊均的行踪,当时便透着可疑与古怪。只是当他为了一个女人而烦躁时,已无暇顾及顾翊均做了什么勾当。
如今想来,应该就是那些尖刀船上的“货”。
文帝收敛了脸上最后一缕温和,沉声唤道:“来人哪!”
“在!”禁军鱼贯而入,玄色铠甲,甲胄之声刺得人耳朵疼。
文帝看了眼跪于下首的步微行,冷然道:“将太子给朕关在东宫,没有朕的允许,不得放他出门半步!违例者,斩!”
步微行:“……”
从小到大,每逢他犯错,不论过错大小,一律是禁足东宫。仿佛除了关禁闭,他父皇便不会别的。
他早该想到。
第70章 交底
东宫的冷雨夜一如既往, 嘈切而纷乱,芭蕉一夜之间耷拉下来,一时红翻翠骈。
步微行翻阅手中的案牍, 文帝命人搬了一大摞折子给他批阅, 等批阅完了才能放行。他披着长袍,眉目沉静地阅览手中的白纸黑字, 只是起了风,风寒有些反复, 才好了没多久, 又有了咳嗽的症状。
阿二冒着潇潇夜雨, 被宣入东宫,除了蓑衣,步微行淡漠地搁了笔, “顾翊均的尖刀船,你许久以前曾说有蹊跷,可曾查到?”
这事儿已经有些久远了,一晃大半年, 阿二细细想了许久,点头,“确有其事。顾氏的船只轻灵小巧, 照理说不该吃水那么重,当是时属下便觉着有些古怪,但因着打探霍小……太子妃的消息,没有多查探清楚些。但仔细揣摩揣摩, 还是觉得不对劲儿。”
步微行“嗯”了一声,将手边的公文撤了,披衣起行。
他冷峻的眉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森然,阿二也不敢多话,这种时候太子殿下若没有吩咐,那必是遇到了难事。只是,阿二从未见过,有什么决定能让他如此拿捏不定。毕竟,连成婚这种事他也是一锤子定音的果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