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吩咐了丝兰扶她回去,丝兰见她想通了,也松了口气。
屋子里光景倒不同了。
宋景年自牵她进来,就带她直直走至榻边,而后又扯她坐下,就那么定定看她。
明明醉的一塌糊涂,现在却像个清醒人,目色沉杂,眼睛里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苏皎月伸出空下来的那只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挡住了视线,宋景年一手握下,将她两手紧紧攥在掌心里。苏皎月和他对视的耳垂发热,宋景年盯着她,目光却又是飘渺的。
苏皎月看着他的头慢慢垂下,直到身体失去重心,他安然躺在榻上,已然睡熟了。
屋子里更安静了,能听到他微微沉闷的呼吸声,苏皎月又扯过被子给他盖上,一切如常,似乎适才那些事都没有发生过。
苏皎月起身去了外边罗汉床上坐下,静静看着屋里各处摆设,前些日子珊瑚摘的梅花还插在橄榄瓶里,倒是不怎么好看了。
邵惠然似乎走了,动静小了不少,透过格子门能隐约看见守在外面的一干宫女。
苏皎月静下心来,倚在罗汉床上,却毫无睡意。也不知是问不惯屋子里的酒味,还是见不惯屋子里多了一个男人跟她分天地。
苏皎月自认自身酒量极好,她母亲嗜酒,她姑且把这算作骨子里的遗传基因。
但宋燃倒是出了名的三杯倒。
总自以为是亲朋好友劝酒有度,三杯过后就不再劝。她记得第一次同他去参加聚会时,他喝下三杯脸就红了,牵起她就往家走。招呼也不打,留下一干朋友玩乐。
起先她也觉得抱歉,私下里给人赔不是,他朋友倒是知道这习惯,向来是这样,婚前喝多了他就自己走回去,现在还带上一人。
久而久之,就习惯了。
他走回家也不是有意识的,原先苏皎月还佩服他,自知酒量不行就懂得适可而止,比一般人毅力足。后来才发现不对劲,他身体清醒,思想早不知去向。
俗称,酒后梦游症,醒后失忆症。
方才太子的症状倒和他挺像,只不过宋燃她一度怀疑他是装模作样,不然正经一路,哪有一回家就往人怀里扑,缠着亲吻搂抱,不得逞不罢休的。只是每每坳他不过,竟也由他去了。
***
天色乍亮
月嬷嬷轻轻打开门进来,苏皎月彻夜难眠,醒的也早,于是早早进了内室,坐在小几上歇着。
她刚坐下,宋景年也醒了,月嬷嬷进来的时候,他正好从榻上坐起,去了里间换洗。
月嬷嬷就给苏皎月使了个眼色,让她跟着进去。
苏皎月便道:“这有我伺候殿下,嬷嬷不必担心,倒是我前日里掉了手镯在院子里,能不能劳烦嬷嬷帮我去看看?”
月嬷嬷就问:“是何种手镯?”
“镶金嵌珠宝镯。”苏皎月尽力说的昂贵了些,她确实也丢了类似的,又说:“嬷嬷先找着,若是实在没有,也便罢了。”
月嬷嬷就应了一声:“娘娘放心,奴婢晓得的。”
月嬷嬷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苏皎月就起身站在帘外问:“殿下需要妾身进来服侍您吗?”
半晌才有冷冷一道声音传出来:“不必。”
意料之中,苏皎月又回到香几上坐下,觉得宋景年实在阴晴不定了点。
瑞香听到屋里有了动静,也推门进来,伺候了苏皎月梳洗毕,才又传了早膳,用过以后,太子就去了坤宁宫。
月嬷嬷回来的时候,脸色都沉了,苏皎月正在罗汉床上看书,月嬷嬷照样遣了宫女下去,这才说:“娘娘,奴婢未找着手镯,却看见了其他的。”
言罢从袖里取出一块方方正正的手帕,上面什么都没有,又道:“娘娘,这帕子做工不错,来历却不明,埋在树下的土里,奴婢找了出来,一般宫女的手帕,何故会埋了它?”
半晌,宋景年收回视线,淡淡吐出两个字:“不去。”
苏皎月闻言一愣,不去?
又看他低下头不再理会了,便猜想这两人难不成是起了争执,所以闹起脾气来,可分明回宫后他们还没见过面,若真是因为争执,那也是征战前的事,哪里还会气到这个时候。
更何况他不是还因为听闻邵惠然有了喜,火急火燎就往回赶,连战事也不顾。可现在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与传言判若两人。
苏皎月忽然不知所措起来,既想着他能去邵惠然那里,又希望自己不会因此寡不敌众。
她便为此早想好了法子,不过是平日里少些走动,不跟太子做言语冲突,谨言慎行,他自然找不到她的错处。
可此情此景,全然不在她意料之中。
宋景年回了她那话,也不是很吃得下了,便起身去了书房。
月嬷嬷守在门外见他出来了,就行了礼,等太子走了忙进屋来:“娘娘同殿下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苏皎月还未缓过神,见嬷嬷进来了,就说:“月嬷嬷,太子他从前时常是冷落我的,是吗?”
月嬷嬷被她问的发了愣,便说:“奴婢跟在娘娘身边的时间不长,知道的不多,瑞香那丫头倒是一直陪着娘娘的,娘娘若是想知道些什么事,倒可着了她来问问。”
苏皎月便又唤了瑞香进来,重复了刚才的问题,瑞香自是一清二楚的,就说:“娘娘自进了宫里,殿下就未对娘娘好过,一开始还能相敬如宾,后来有了那邵选侍,娘娘这便是来也不曾来的了。”
月嬷嬷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就说:“娘娘不必多想,殿下在外边那么长的时间,许是想开了些,晓得娘娘待他的一番苦心,回宫后心里自然是向着娘娘的。”
苏皎月没再说话,也吃不下了,便吩咐她们叫人收拾了月牙桌,自己去了内室歇着。
她越想越是觉着猜的不错,一时拿不住主意来,又觉得人不该留在她这,若等以后邵惠然小施苦肉之计,或是生了孩子下来,两人和好了,他倒来指责是她的不是,说她不够宽容大度。
既是迟早的事,还不如她提前先去劝的好,兴许以后宋景年想着她这点,还能留几分情面。
打定主意,于是从榻上起身,带上瑞香同她去太子那处。
这边宋景年回了书房,就叫了个小太监进来,他随意从书案上拿起一本翻阅,漫不经心地问:“似锦院情形如何?”
那小太监听了就答:“选侍派人来问过几次,都被太子妃身边的嬷嬷找人拦下了。”
宋景年皱了皱眉:“她现在怎么样了?”
小太监毕竟是一直跟着太子的,自然同似锦院的人亲近些,言语间就偏向了那处:“选侍有了身子,情绪不怎么稳定,成日里盼着殿下过去,听说饭也吃不下。”
宋景年没见过他口里说的选侍,倒不自觉想起苏皎月来,他今日天色未明就醒了,屋子里只他一人,不记得如何回到这里的,倒是口渴地紧,他便起身去了外面倒茶,就看见她睡在罗汉床上。
身上盖着薄被,缩成一团,不似古时女子卧榻那般规矩,她似乎做了噩梦,眉心紧皱,睡颜格外安静。
他喝了茶,替她往上拢了拢被子,又回内室去了。
再次醒来,就看见她毫无温度的眼。
那小太监见他不理,就继续说:“奴才斗胆劝劝殿下去似锦院看看,实不相瞒,就太子妃时常都欺着选侍,您再不去,娘娘以后定会更神气了些,选侍却又如何招架的住。”
苏皎月站在门上将这话听了个干净,霎时气不打一处来,原来宫人眼里头她竟才是个恶人。
只不过她身形未动,等这股子气过去了,才踱步进了屋子。
小太监背对着门,没看见她,还在喋喋不休,宋景年依旧低着头看书,只耳上静静听着。
可他对这些话也是半信半疑,苏皎月他见过,偶尔也说上过一两句话,她不像是趾高气扬的人。
可还没等他出言说些什么,苏皎月就进来了,边走边说:“公公这话本宫听着有些不明白,你倒是说说,我如何欺负她了?”
那小太监听到她的声音就哆嗦了一下,转过头看见是娘娘来了,有些战战兢兢:“奴才口不择言,奴才该死,求娘娘恕罪!”
“你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我怎么会罚了你去。”苏皎月看也不看他,朝太子福了福身,“殿下,妾身有一事相告。”
第14章
“你说。”宋景年放下了手里的书,淡淡看她。
“似锦院那人有了身子已三月了,殿下此番回宫,理应去那处看看。”苏皎月一直垂眸,看不清眼底情绪,只声色渐软,“臣妾听说邵选侍为此,几日里食不下咽。毕竟肚子里是殿下的骨肉,有什么争执,见一面说清便是了。”
跪在地上的太监额间冒了汗,听完太子妃说的话,心里有些虚,也不敢抬头看太子。
宋景年倒是看了眼苏皎月,一时摸不清她想些什么,便说:“你既不愿我过去,何必来劝。”
苏皎月闻言缓缓抬起了头,他这才看清了她的神情,格外平静,目如秋水:“殿下此话臣妾不解,不过臣妾身为太子妃,该守的本分还是明白的。”
皇家的媳妇,理应大度宽容。
虽她心里不这样想。
但宋景年竟然说出了这话,苏皎月心里就微微一沉,他这几日,果然是在试探她。
心中逐渐冷了几分。
一旁的太监心里更冷,太子妃这话倒像是指责旁人不懂分寸,随意开口。他闭了闭眼,汗珠顺势滑到了脸颊上。
瑞香在后面低着头,心里不明白娘娘在想些什么,有些着急,就算是为着给殿下留个好印象,可殿下一旦回心转意,娘娘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宋景年背手而立,顿了几秒,才说:“我自有思量,你下去吧。”
苏皎月才福了福身,道:“妾身告退。”
***
回去路上,瑞香觉着气氛不对,也不敢跟她说话,走在园子里了,苏皎月捂着肚子突然停下了。
瑞香急忙走上前来扶着:“娘娘这是怎么了?”
苏皎月皱着眉,觉得小腹撕扯般阵痛着,方才在书房里就有些发作了,现在实在撑不住,连咬牙都使不上力。算起来这几日身上是干净的,又怎会疼痛至此。
瑞香和两个宫女扶着她回了暖阁里,月嬷嬷便去吩咐熬药,苏皎月倚在榻上,旁边伺候的人多,她更觉着闷,便叫瑞香遣了人下去,月嬷嬷就端着汤药进来了。
还未端至眼前,苦味已入腹腔,苏皎月叹了口气,照以前她是不愿喝的,但她以前也没难受到这种程度,别人的身子终归不好糟蹋,还是伸手接过了。
有些烫,凑到鼻尖闻了闻,上面缭绕的轻烟顺势进了喉咙里,有些一言难尽。
月嬷嬷就说:“娘娘趁热喝了罢。”
月嬷嬷本想一勺一勺喂她,可苏皎月哪里经得起这长时间的折腾,不如一口喝了,来的痛快。
苏皎月闭了闭眼,将碗口贴着唇,而后呼了呼气,两手将碗向内倾斜,汤药就缓缓流进了嘴里。
又苦又热,在鼻间胃里充斥着,苏皎月被憋得难受,上气不接下气,一口气呛出来,汤药顺势倒在了新换的妆花缎上。
月嬷嬷等人都惊住了,回过神立马从她手里接过了药碗,瑞香急忙道:“娘娘可有烫着了吗?”
没有烫着,苏皎月倒是吓了一跳,手在枕边胡乱一摸索,竟摸出了上次月嬷嬷拾的那张手帕,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放在枕边的,便顺手用来擦拭被面上的汤药。
手帕湿了一大片,苏皎月还想继续擦,低头看了看又忽然捏紧了,月嬷嬷放了药碗过来就说:“娘娘不用擦了,奴婢们换了就是。”
言罢就吩咐外头守着的宫女进来收拾,苏皎月手里的帕子浸湿了掌心,她垂在身侧,静静等宫女们整理好了,这才开口说:“嬷嬷,我想歇会,你们先下去吧。”
月嬷嬷见她面色苍白,知道她身子不舒服,就说:“奴婢把药放在床边这小几上,娘娘还是记得把药喝了。”
苏皎月点了点头,月嬷嬷就带着人退下了。
格子门轻轻关上,她这才松开紧握的手,将手帕摊平,那四四方方的手帕上面,浸了大面积汤药的一角,清晰显了两个字:伯言。
苏皎月对这名字不熟悉,倒是对这字熟悉的不得了,她曾临摹了好几个月,总算才学得像模像样。
她方才瞧见这两字,脑子里就想了一遭瑞香跟她提起过的人,却没有一个叫伯言的。而且这手帕也来的奇怪,分明是用笔写上去的字,可那天她拿在手里上边什么也没有。
今日用来擦拭了汤药,倒显了两字出来。
苏皎月倚在榻上,一时肚子也不痛了,盯着那手帕暗暗想着。竟真的想起一事来,掀开被子就下了榻。
包汤药的纸,玉簪说她以前每次都留着,过去的找不着放哪儿,可前段时间那张倒是留着的。
苏皎月打开了靠墙的花鸟纹立柜,取出放好的药纸,走至床边就着那剩下的汤药,微微倒出几滴来,又用手沾了往四个角涂开。
越涂心里越紧张,若上面真的有了字,原身的身份倒不是太子妃那么简单了……
整张纸浸满汤药,苏皎月拿起来走到光下去看,正好是午后,暖光经由格子门透进来,借着几道微黄的光柱,上面几个字清晰可见:
不足一月,便可取之。
她手里的纸忽然沉重起来。
一种一无所知的恐惧在她周围散开。
这是王太医亲自送过来的,按理说就是给她看的,距他送药过来的时间没有几天,不足一月,便可取之,是指物件,还是……人命?
王太医是父亲身边的人,父亲应是不会让她做出取人性命之事来,她在宫里也并无什么死对头,且说邵惠然,虽然可恨了些,她倒还能对付,也不至于此。
加之方才的“伯言”二字,是伯言吩咐她,还是有人吩咐她除掉伯言?再者将其埋在树下,是她故意之举还是无意为之?
线索一旦串接起来,问题就接踵而至,逼的人毫无退路。
她一直以为自己快摸透了这原身的性子和背景,现在才发现不过凤毛麟角。
苏皎月比她想象的,要复杂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