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陵即为隆庆帝自己的长眠地,能陪葬平陵卫的除隆庆帝的帝师付泽,便只有王皇后的父亲、前内阁大学士王之舟。
如今沈家沈长溪能入葬,绝对是尊荣了。
淑妃呆呆从椅子上站起,她看了一眼王皇后,缓缓弯下腰身,给她行了一个大礼。
“臣妾、谢陛下娘娘恩典。”
王皇后叹了口气,看了看跟随淑妃一起跪下的荣锦棠,突然又说:“着本宫懿旨,命八皇子荣锦棠亲往祭拜。”
淑妃一愣,随即没说什么,默默冲她磕了三个头。
王皇后这一句话,说的太是时候了。
大将军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哪怕皇帝亲去祭拜都无不可,然皇帝病重卧床不起,派一个与沈家有关系的皇子去再合适不过。
王皇后能想到这一出,已经实在难得了。
虽然隆庆帝只醒来片刻,却忧心国事,短短一刻说了许多话,王皇后一字一句下达圣旨,几乎未改半句。
周文正是隆庆帝一手提拔上来,是他的心腹,也是最忠心隆庆帝的重臣,有他在内阁一天,大越就不会乱。
他看王皇后慌而不乱,加而不改,不由点了点头。
虽帝后面上平平相敬如宾,但这个世家大族出身的皇后关键时候确实能撑住,隆庆帝刚下达圣旨时丝毫没有回避她,甚至让她亲自公布。
大越自来有后宫不得干政,然皇后是超品,是皇帝的发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际上算不得后宫之范畴。
在大越二百多年的历史中,出现过三次帝病皇后临朝的情况,也未曾被史官诟病。
要知大越开国清元皇后便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女将军,她是村妇出身,后来跟着高祖一起马背征战,打下这沃野千里的大越。
因有她珠玉在前,大越历代皇帝选立皇后格外严格,先不看家世,主要看的是人品。
立储君也以立嫡子为先,不论长幼。
王皇后确实可堪大任,虽年初时打过昏招,却很快清醒过来。
想到这里,周文正心里又有些烦闷。
皇后没有嫡子,年长的皇子又那么多,实在太容易山河异动,国乱朝崩。
从午时一直到下晌,圣旨终于布完。王皇后见外面天色昏暗,大殿里几位年幼的皇子公主都已经昏昏欲睡,这才感到腹中空空,竟是谁也没有用上午膳。
王皇后挥手招来宁大伴,吩咐他与冯秀莲:“安排好晚膳,加急送往各宫,务必要清淡些。”
皇帝病重,宫里的衣食住行都要跟着变。
王皇后是正宫皇后,穿正红来正殿处理宫事是再正当不过。其余妃嫔却都要着素服,为皇帝祈福,王皇后瞥了一眼身穿水红金桃齐胸襦裙的苏贵妃,心里隐隐有些不屑。
大越女子多以袄裙为主服,也可服曲裾及襦裙,宫中女子的礼服全部为袄裙,平日里妃子们也多穿袄裙,只苏蔓为了显腰身曼妙,坚持着襦裙。
王皇后却懒得说她,她的一言一行宁大伴古大伴已看在眼里,主要是周文正今天全程都在,不需要她再费口舌了。
王皇后吩咐完宫人,转头便道:“今日事出突然,我也是急了,妹妹们便都带着孩子们回宫吧,孩子们受了惊吓,年纪小的就多照顾一二,辛苦你们了。”
她的意思,竟是让未出嫁开府的皇子公主跟着母妃过一夜了。
说罢,王皇后便挥手让她们都下去了,自己则又跟着宁大伴进了寝殿。
里面隆庆帝刚醒来,他吃过药又休息了几个时辰,脸色已经没有上午那样难看了。
王皇后轻手轻脚走进去,接过古大伴手中的燕窝粥,坐到床边亲自喂隆庆帝。
隆庆帝有些惊讶,却还是接受了王皇后的好意。
夫妻两个一个喂一个吃,默默用完一碗燕窝粥,古大伴接过碗,十分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王皇后这才微微红了眼,口中呢喃:“陛下,可吓坏臣妾了。”
年少夫妻,相伴四十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她在外人面前撑了大半天功夫,如今见隆庆帝醒来自是克制不住。
隆庆帝握住她的手,心里也跟着软了几分。
他待她一直很淡,立她为后时迫不得已,在他心里自己的正妻只能是婉儿。
可她却一直做到了最好,她没有亲生儿子,对宫里的其他皇子却从来都很慈爱。他宠爱苏蔓,她也从来都没有因为这个事在他面前抱怨半句。
这一辈子,他几乎没有看到她出过错。
然而年前那一件事,他同她发了脾气,却也听到她一句心里话。
“陛下,臣妾十六便嫁给您 ,如今四十余年过去只保了皇后的名号。可我们都不年轻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驾崩之后便会有另外一个女人跟我分您的后位。哪怕只是太后,这宫里也不会再有我的位置了。”
第20章 忠臣
一时之间,能言善辩的隆庆帝也不知如何回答。之后看着她同淑妃争锦棠,他也没有斥责。
他虽偏爱荣锦榆,却也知道他不堪大任。就是因为接触更多,也让他能更加看透这个儿子。
荣锦榆跟苏蔓性子一样,不是个能容人的主。
隆庆帝如今年已花甲,他一直亲近皇子公主,对他们多少是有些了解的。
老二冲动易怒没个主意,老三阴奉阳违心胸狭窄,老四读书读傻了根本不通俗务,老六口吃又木讷,老七十八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心思单纯的很。
老八……确实让人看不透。
要说老八有多优秀,他从未听勤学馆的夫子表扬过他,可他却也没有被训斥过半句。
很多时候,他去勤学馆陪皇子们一起读书时几乎都忘了有这么一个儿子。
如果不是荣锦棠样貌是所有皇子里最好的,又是唯一一个寄养在养母名下,宫里人几乎都不会提起他。
便是这样,才最难得。
隆庆帝刚才便吩咐宁大伴了几句话,此刻看着自己早就有了皱纹的皇后,不由温言道:“储君的事,你不要急。”
王皇后刚被他握住手时便流出眼泪,此刻听了这话不由有些吃惊,呆呆看向隆庆帝。
隆庆帝温和笑笑,伸手帮她擦了擦眼泪:“看看你,这么大人了,哭什么呢。”
王皇后难得被他这样哄,不由红了脸,又哭又笑道:“我还不是担心陛下。”
隆庆帝拍拍她的手,沉吟片刻:“梓潼,你我结发几十年,我自是知你人品。实话同你说,我心里……也是未定的,过了这一段时日,你我都再好好看看,如何?”
他很少在王皇后面前自称我,多数时候他们都说不了几句话,即使说了也多是国事,这样像夫妻俩般闲话家常实在太少。
而他这几句话却给王皇后吃了定心丸,她勉强笑笑,也柔了嗓子:“陛下,臣妾不是乱选,锦棠那孩子是真的不错。淑妃妹妹是他的养母,可他却依旧孝顺,不比亲生的差。”
隆庆帝点点头,没叫她继续说下去:“婵娟,朕予诺与你,他日无论选谁为储君,也定要奉你为皇太后,绝不让他薄待你去。”
王皇后眼中的泪又落了下来,她突然笑道:“说什么傻话,说不得我挨不到那时候了。”
她不过就比隆庆帝小两岁,年纪不小了,这些年身体大不如前,这话也确实是实话的。
隆庆帝帮她把鬓边乱了的华发顺了顺,端详这个陪了他一辈子的女人。
她没有沈婉温柔体贴,没有苏蔓婉转动人,没有顺嫔年少多情,有的只有世家大族出身的端庄自持。
她足够坚强,足够勇敢,也足够坚定。
他们的长公主过世时,她甚至带病坚持处理宫务,没有荒废一日。
隆庆帝有时候想,这个女人真像他自己。
他不算很喜爱她,却放心把后宫交给她,对她总是莫名信任的。
就算是苏蔓,他都不会跟她多说半句国事。
人到暮年,大病一场,遭逢外敌入侵之时,他才慕然发现自己的皇后竟然也有软弱的一面。
她也会伤心落泪,也会害怕未知的未来。
她心里,也是有他的。
这就足够了。
隆庆帝低声哄了几句皇后,想了想道:“锦棱少时在沈家军历练过几年,此番沈长溪过世,边关不可一日无帅,朕明日便要下召命陈明栋领兵出征,便让锦棱随军出征吧。”
王皇后又呆了呆,隆庆帝虽然会跟她说几句国事,可军务却是从来不会提的。
“锦棱那孩子,不太适合……”她喃喃说了一句,突然醒悟过来解释道,“他不是沉静性子,边关又太危险。”
隆庆帝政事繁忙都了解自己的儿子,王皇后只会比他跟皇子们相处更长。
未开府的皇子日日都要去她那里请安,开府的皇子每三日也要进宫关心母后,二皇子是什么性子,被他顶撞过很多次的王皇后深有体会。
王皇后虽然素来喜欢端世家大族嫡女架子,可却也没多少坏心。世家教养出来的姑娘,自然不会使见不得光的手段。
哪怕年初那一回她急了,说起来做的事也不算太过难看。
隆庆帝知道她没有多余的心思,确实是认为二皇子不合适,可这一次二皇子不去是不行的。
贵妃太过尊贵,她有两个养成的皇子,三皇子是必不能沾了军事的。
而四、六、七三位不是书呆子就是木讷不爱说话,剩下那个还不如老九懂事,根本不堪大用。
老八……暂时还是放在身边为好。
即使二皇子太过冲动,却也是有勇有谋的,只要他这一次能稳住阵脚,日后还不好说。
当然,这一切都是隆庆帝自己日夜所想,将来到底如何谁也不知。
夫妻两个说了好半天话,直到隆庆帝吃了药困倦难挡,王皇后这才回了宫。
景玉宫,正殿。
正是午夜时分,万籁俱寂。
宫里的宫门早就落锁,今日皇后特下懿旨让未弱冠的皇子公主们陪伴母妃,所以荣锦棠此刻便也在这里。
母子两个一同用过简单的晚膳,淑妃便屏退宫人,独自留了荣锦棠在身边。
一盏茶过后,淑妃才沉沉开口:“棠儿,今日娘娘的意思,怕是有些深了。”
荣锦棠把手中茶盏放到几上,温言道:“母亲不用太过担忧,娘娘之前兴许是犯了昏症,今日她一番言行像是明白过来了。”
淑妃一脸担忧地看着他,秀美的脸上满满都是不舍。
这孩子在她膝下养育十几年,她是全心全意待他的,他非她所生,母子两个唯一的维系便是宗庙里单薄的那一行字。
她不想连这点关系都没了。
荣锦棠见她有些慌神,面容又满满都是疲累与哀伤,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沈长溪常年驻守边关,只有年节十分才会归京。每每进宫看望淑妃,总是不会忘记给他带些男孩子喜欢的礼物。
不是弓箭刀枪就是火器图谱,要么就是世间难寻的宝典,几乎是按着他的喜好来的。
沈长溪能这样清楚这个见都没见过几次的“外甥”,肯定是淑妃用了心的。
沈家对他不薄,他自然心中感念。如今沈长溪这个舅舅为国捐躯,说不难过那是假的。
可母亲如今还要靠着他,他不能先倒下。
“母亲,舅舅为国捐躯,是功臣、是忠良,他心里多爱大越,多爱他边关的将士们,您应当比谁都清楚。”
淑妃紧紧闭上眼眸,眼角也开始爬上了浅浅的皱纹。
她如今,也是四十几许的年纪了。
荣锦棠伸手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很能安抚人心:“母亲,舅舅死得其所,他不会遗憾,只会期望他用命保护的我们能好好活下去。”
“嗯,我知道的。”淑妃轻轻答应一声。
荣锦棠松了口气,他继续道:“我少时才人就没了,几个月大就被饱来景玉宫,年幼时发寒生病都是母亲亲自照料。在我心里,您便是我的母亲,无论未来如何,都不能改变您在我心里的位置。”
星星点点的泪水从淑妃眼角花落,她无声地哭泣着,为了儿子一句承诺。
淑妃哭了多久,荣锦棠就默默陪了她多久。
终于淑妃擦干眼泪,睁开眼睛看着他:“棠儿,你告诉我,你想不想?”
荣锦棠愣住了。
他微微张着嘴,看起来难得有些这个年纪男孩特有的傻气。
淑妃浅浅笑了。
荣锦棠从小就稳重懂事,他懂得努力,勤学馆的课程他比谁学的都认真,治国理政典籍私下里也看了不少,可他却也不是不通俗务的书呆子。
每日清晨他都会打半个时辰的长拳,会在旬假时出宫走访,看看市井人情。他本身已经优秀到令淑妃做梦都要笑醒,却还头脑清明,懂得在兄长们面前藏拙。
除了淑妃,估计宫里的其他贵人们都会以为他只是寄养在淑妃膝下的可怜虫。
以前他看典籍时淑妃问过他是不是有那个意思,他沉默片刻,却说:“母亲,我身为大越皇子,将来新帝登基,我是必要分封一地的。哪怕是作为一个王爷,我也要懂得这些,好为封地百姓谋得福祉。”
那时候他不过十岁,淑妃便知道他早就没有那个念想。
可是现在,皇后却不知为何看中了她的棠儿,这就让她不得不多想几分了。
做母亲的总觉得自己的孩子最好,淑妃私心里觉得宫里的所有皇子都比不上棠儿一根手指,他能坐好那个位子,也确实能堪大任。如果就这样退缩让给别人,她也是有些不甘心的。
可她又怕他太累,怕这漫长的争斗太过危险,两种想法在她心里交织,已经惴惴不安了许久。
到底要怎么办呢?
她失神地想着。
荣锦棠倒了杯热茶放到她手上,在等到母亲终于回过神来之后,才对她笑了起来。
八皇子荣锦棠是隆庆帝膝下最英俊的一位,他面容是几位皇子中最肖似隆庆帝的,却又有些他亲生母亲温才人的娟秀。
他身量很高,年十五便比六皇子高了,如今已七尺有余。
光是面无表情站在那里,便足够赏心悦目,实在是仪表堂堂。
他这一笑仿若春花绽放,满屋子都似带着温暖的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