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品级赵朴之同荣锦棠一样,荣锦棠身为天潢贵胄隐约要比赵朴之高上那么半分,然而赵朴之有隆庆帝亲赐丹心如故金券,又是年余半百,荣锦棠请他同桌而坐也无不可。
福恩殿的正监很有眼色,见老大人也坐了下来, 忙招呼小黄门把餐食全都摆了上来。
荣锦棠挺直腰杆,彬彬有礼道:“老大人, 请先用。”
赵朴之也没有多做客气,他夹了一个水晶虾仁烧卖,浅浅咬了一口。
见他先用了, 荣锦棠这才拿起筷子用起了早膳。
待会儿他还要赶去勤学馆上课,迟到可是不行的。
过了生日他便已经束发了,一头长发盘在头上, 用一柄青玉簪子做点缀,整个人都比以往看着稳重不少。
赵朴之慢悠悠吃着饭,看那边少年人速度飞快吃光了盘碗,不由又笑:“八殿下倒是好胃口。”
荣锦棠正是半大小子时候, 吃得自然比旁人多,听了老大人的话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顿了顿筷子:“让老大人笑话了。”
赵朴之这是第一次同八皇子讲话,以往都是祭天宫宴时远远望上一眼,实在难看出什么本来样子。如今坐到一出吃饭,倒是觉出些滋味来。
他想了想前日里同皇上的那一番密谈,看向八皇子的眼眸里闪着难以捉摸的光。
“怎么是笑话呢,能吃是福。”赵朴之幽幽道。
他虽已老迈,可身量摆在这里,慢悠悠吃也用了许多。荣锦棠不好提前停筷,他要是停了老大人也不能再继续了,只好跟着一起拖延时间。
这一磨蹭就有点晚了,赵朴之终于放下筷子,荣锦棠心里松了口气。
他怕迟到,多少有些着急,可面上却半分不耐都无,只是淡淡盯着自己面前那笼汤包。
桌上的十几个碟子大多都没用完,可他碗里的粥却都吃了干净,这是淑妃从小就教育他的。
这些膳食撤下去小宫人们还能用上一口,可碗里的饭食必是要倒掉的,能吃完自然是要紧着自己碗里的吃,不要叫东西浪费了。
赵朴之这把年纪了,也不惧怕什么,他很自然地同荣锦棠聊起天来:“殿下是不是着急去上课?”
荣锦棠默默点了点头。
赵朴之笑道:“殿下忘了记,今日里你就要去上早朝了,这会儿还早。”
荣锦棠一愣,这才慢慢回过味来。
他如今,上午已经不用去勤学馆了。
他已经长大了。
一瞬间有些热血直奔心头,他多少有些领悟到老七这些日子的做派来。
确实……挺让人激动的。
曾经看不清的未来,他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赵朴之看他明明很激动,还假装沉稳的样子,不由更觉得好笑。
十几岁的儿郎,哪个没点血性呢。
“多谢老大人提醒,这刚过了生辰,确实忘记了。”荣锦棠冲他道谢。
赵朴之笑笑,只说:“殿下可以多跟着学学,少说多看,且得熬几年呢。”
荣锦棠站起身来,冲他行了个礼:“多谢老大人赐教。”
赵朴之也忙站起来,赶紧还礼。
“八殿下这可当不得,殿下先回前头再同其他殿下一起去乾清宫吧,倒也来得及。”
荣锦棠这边又回了个礼,这才站起身来:“那就不打扰老大人了,锦棠先行一步。”
他的小黄门张德宝早就收拾好了东西,拎着包袱等在外面,见主子出来了,忙跟了上来:“已经安排好了。”
荣锦棠点了点头,两个人快步离开了后宫。
剩下赵朴之又坐了回去,他扫了一眼荣锦棠桌前空空的粥碗,伸手捋了捋胡子。
“没发现啊,没发现。”
且不说第一次上大朝的荣锦棠作何感想,下午时付巧言在书房见到了满面笑容的淑妃,便知她心情想必是顶好的。
“娘娘大吉。”
“你这丫头,倒是嘴甜。”
因着这一日皇帝留宿,整个景玉宫喜气洋洋了好些时日,再加上八皇子被分去了兵部,这让景玉宫的宫人们可算扬眉吐气了一把,一个个昂首挺胸,仿佛是多么大的荣光。
还是沈福敲打了一番大宫女和黄门,这才让宫里消停下来。
付巧言渐渐喜欢上了景玉宫的日子,翻眼大半年便过去了,又是一年八月桂花香。
过了生辰,付巧言便十五及笄了。
生日那一天只她们屋里的姐妹几个庆贺一番,桃蕊帮她把散发梳上,给了她一个自己亲手绣的五福香囊。
隔了许多日后,淑妃才恍惚发现了她发髻的变化:“你也十五了啊。”
付巧言福了福,笑道:“诺,奴婢八月十五的生辰。”
在景玉宫的这大半年,她日子过得极好。平日里吃的饱穿得暖,没什么重活苦活做,整个人都长开了。
若说年纪小的她还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现在的她已经多少带了些绽放开来的风韵与雅致。一双柳叶眉衬得星眸璀璨,鼻子挺巧,菱唇粉红,巴掌大的小脸依旧白皙莹润,只在顾盼之间添了些小女儿的缠绵。
所谓风华初露,便是这般模样。
淑妃仔细打量她,哪怕是穿着最普通的宫人袄裙,也硬生生比旁人多了些韵味来。
真是天生一把红颜仙骨,美丽非常。
她这会儿巧笑倩兮看着淑妃,眼波流转之间满满都是欢喜,衬得脸儿亮堂几分。
淑妃是见过贵妃苏蔓年轻时样子的,哪怕付巧言弊衣疏食,相必也能同她不分伯仲。
这便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你倒是长高了许多个子,快赶上我了。”淑妃道。
“娘娘快别打趣奴婢,奴婢是随了父母身量,我母亲更高一些。”
淑妃见她不骄不躁,倒是真心喜欢她性子的。这大半年来老少相处,付巧言确实让她的生活丰富起来,同是爱书人,一起钻研话本的日子便不难熬。
付巧言一贯沉得住气,却又不蠢笨。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她心里一桩一件都很清楚,她低得下身段,也轻易不叫人欺到头上撒野,是个沉稳又很聪明的人。这种人在宫里,是最能活下去的。
想到这里,淑妃心里有些异动。
“想来还没问过你的事,家里原是做什么的?”
这是淑妃第一次问付巧言家中事,回忆年少时的幸福时光,付巧言也有些恍惚了。
“奴婢父亲原是秀才,在县里书院教书,外祖家是吏官,母亲也会些笔墨,给县上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掌过女工的。”
给大户人家小姐掌女工,算是私房先生。许多人家为了让家中子弟在幼学、平学上成绩更美,总要请人再家中补课。
付巧言的父亲能在县学里教书,母亲又能做私房先生,想来还是有些墨水的。
“倒是好人家了,你……家里还有亲戚吗?”
付巧言垂下眼眸,她压下心里那分苦涩,漫漫开口:“回娘娘话,父母都不在了,还有个弟弟的。”
淑妃叹了口气。
以付巧言的出身学识品性,她父母必不可能让她进宫蹉跎。只可能年少失怙,不想飘零孤苦,这才卖身入宫给弟弟换些银子,给自己博个未来。
大越许立女户,可必得女儿过束发之年方可操持家业。
付巧言一样都沾不上,只得做了这样的选择。
以淑妃来看,付巧言这一步棋其实是走对了的。
只要她在宫中能熬出头,哪怕将来出宫时只是个无品宫女身份,家中也不好磋磨于她。给皇家做过下人的,总归要受皇家庇佑。
倒时她二十几许风华正茂,不愁鼎立不起门户,也不怕找不到良人。
至于她弟弟,她既然敢让弟弟独自留在家中,想必是有成算的。
“你弟弟,多大年纪了?”
“回娘娘话,奴婢幼弟今年虚岁十一。”
淑妃点点头,从手上脱下一柄白玉贵妃镯:“算是给你的生辰贺礼。”
付巧言没敢接,直直跪了下去:“娘娘使不得,奴婢当不起。”
淑妃弯腰拉起她,把那镯子套到付巧言纤细的手腕上:“什么当不得的,这大半年多亏有你陪我,我才快活些。乖孩子,拿着吧。”
她话已至此,付巧言赶忙冲她行礼:“诺,奴婢多谢娘娘赏赐。”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娘娘,八殿下来了,事急。”是沈福。
淑妃眉头一挑,转身坐回榻上。
付巧言忙去开门:“姑姑快请进。”
沈福吩咐她:“去把林大伴请来。”
付巧言口中称诺,冲她福身匆匆而去。
景玉宫的正监林大伴一般都在前院偏殿里忙,付巧言一步迈出正殿,便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稳步而来。
面容越发沉稳英俊的荣锦棠扫了一眼快步而出的小宫人,认出她是母亲身边书童:“母亲在书房?”
他声音低沉醇厚,似经年老酒醉人心魄,付巧言心中一颤,忙向他行礼:“回殿下,娘娘正在书房等候。”
荣锦棠没回应,他大步踏来,经付巧言身边时停都没停,转身去了书房。
一阵冷香拂过,动人心旋,扰人心湖。
那是一种从未闻过的花香,带着甜甜的味道又有些冷冽的气息,多情而无情,甜美却又冷酷。
真是好闻。
那香仿佛是午夜梦回的留恋又或者白日美梦的余韵,悠悠盘旋在付巧言眼里眉间。
她望着院中晚梅,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去请了林大伴。
一般景玉宫的内事多是福姑姑操持,这会儿既然要找林大伴,想必外头事重些。
这会儿林大伴正在前院偏房对账,他管着外面礼尚往来的事儿,一页账都不敢少写。
付巧言敲了敲门,站在门外行了个礼:“大伴,娘娘有请。”
高大消瘦的身影回过头来,却是个异常儒雅的中年男人,他面白无须,显得比年纪要轻上几分。
林大伴原是先皇后身边的大伴,后来先皇后薨,他在司礼监做了些日子,等到淑妃进宫后就把他请来了身边。
论年纪,他比沈福还要大上几岁。
“这就来。”他温言道。
林大伴在宫中多有些情面,一应往来事宜做得分毫不差,娘娘平时虽很少找他打理宫内事,却也有几分敬重在里头。
毕竟是先皇后跟前的老人了,轻易怠慢不得。
付巧言见他进内屋换了身颇为肃静的雅青常服,更是有些慌乱。
林大伴快步行来,同付巧言一起去了前殿,在门口顿了顿:“你去吧,今日不用你伺候了。”
付巧言冲他行了礼,这才径自回到了后头。
屋里只有双菱一人在,双莲这会儿正跟着桃蕊在织屋里忙活娘娘的冬衣,早出晚归的轻易不得空。
双菱底子不好,这会儿是实在起不来床才没去。
付巧言刚进屋也没忙别的,赶紧给她喂了些水:“姐姐好些了吗?”
双菱脸颊潮红,比付巧言刚来时消瘦许多:“多谢妹妹。”
付巧言见她这会儿精神倒还好,便去给她换了条额巾:“姐姐得快些好,刚八殿下还过来了呢。”
付巧言细声细语道。
与姐姐双莲的开朗大方不同,双菱腼腆温婉,心里总是压着许多事。
自打上次被桃蕊教训了后,她便再没问过八殿下的事儿了。可她心里又着实压不住,姐姐平日里实在管不住嘴,她就只好跟沉默寡言的付巧言倾诉。
越是心思敏感的人,越能看清人好坏。她知道付巧言是个好性的,不会到处说她是非。
付巧言就跟在淑妃跟前伺候,这大半年来难得八殿下来过那么几回还都是下午,她撞见过许多次,回来哪怕是跟双菱小声嘀咕两句殿下的穿着打扮,也能叫这腼腆的姑娘高兴些许时日。
可自从上了朝,八殿下也忙碌起来,来后面的时候少之又少,双菱已经许久没瞧见他了。
付巧言也不知她到底为何这般情根深种,曾经温润的少女也渐渐凋零下来,眼看便要枯萎成灰了。
要说以前八殿下年纪小,她还没甚所想。后来八殿下束发有了侍寝宫人,双菱的心思就重了。
她要是不知道这事还好,一旦知道她们宫里选过去的人不是她,这事儿就沉甸甸压在心里,叫她寝食难安。
“姐姐,殿下那般人,咱们真的高攀不起。”付巧言劝道。
双菱浅浅笑笑,轻轻摇了摇头:“你还小,你不懂。”
付巧言沉沉看着她,终于狠心道:“姐姐,我陪娘娘看过那么多话本,我知道的。八殿下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貌比潘安英俊非常,我听前头姐姐们说,就连尚宫局给选去的侍寝宫人都是一等一的佳人。知画姐姐你是见过的,只有这样的才能去得了陛下身边,这还是娘娘亲自选定的。”
“姐姐,我们这般身如蒲草,没有那金雀的命,自己努力活下去才是要紧的。”
这话仿佛是对双菱说的,又仿佛在劝告自己。
荣锦棠那样的样貌,那样的品性风采,任是泥巴做的也要生出心来,更何况付巧言和双菱这般的小宫人。
这大点的地方,四方房的院子,困住多少年少多情人?
可那星星点点悸动倒底汹涌不成河流,付巧言一直很理智,也很淡然。
她清晰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清晰知道荣锦棠的身份,那些微乎其微的悸动渐渐消散开来,只留下本应有的崇敬。
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任何小宫人都应当尊敬的。
可双菱却仿佛陷入泥潭,她一日不能释怀,便一日走不出围城。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双菱呢喃自语,泪珠儿倾落而下。
“双菱姐姐,你多想想双莲姐姐,为了你的事她也跟着消瘦许多。殿下就如那镜中月水中花,是永远也摸不着的,还不如珍惜身边的至亲。”
付巧言说的倒也是实话,双莲大大咧咧自是揣测不到妹妹为何这般郁郁寡欢,只当她底子不好身体拖累才如此。平日里攒些银钱都给她求了药,真真是满心都是妹妹能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