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堂说到后面,语带哽咽,赶忙找个由头下去了。
三人心里凝重,良久沉默后,冯不羁问既灵:“你觉得是崇狱吗?”
“不知道。”既灵摇头,想说再往村子更里面走走,结果瞧见哈欠连连的谭云山,方才意识到他们已经一夜没睡了。所谓翻过山天还没黑,不过是挨着幽村的这半边山和幽村一样,都成了没夜晚的地方,算算时间,他们迷路的时候,怕已经是夜深了。思及此,她改了口,“先找个地方住下歇歇吧,三年白昼,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冯不羁点头。
谭云山颠颠给她倒了一杯酒。
既灵不喝酒,但被他谄媚的模样弄得嘴角上扬。
三人在酒肆稍事歇息后,便离开寻找投宿的地方,可走遍了幽村,竟没发现一间客栈,一打听才知道,这三年因村内异像,来往客商骤减,客栈经营不下去,就改了酒肆饭馆一类,至少外人不来,还能做村里人生意。
没有客栈,只能借宿,三人选来选去,选中一户最气派的大宅,想着宅院大,房间便多,不至于让主人家为难。
离远时只觉得是大宅,离近才看清气派,丝毫不逊于谭府。然槐城属大城,谭府那样的宅院在槐城数一数二不假,却也并不突兀,可在这一方幽村,这样的大宅那就是太过于醒目了,甚至同周围略有些格格不入。
既灵叩门,按照谭云山和冯不羁的说法,女儿家去叫门,比较不容易让人提防。
既灵总觉得这话说得仿佛他仨不怀好意似的。
前来应门的是个身强力壮的家丁,但态度很友善,一听说他仨是法师,想投宿于此,立刻通禀。
很快,家丁返回,带他们仨进入正堂,并在路上告诉他们这里是黑府,家中只有一位老爷与三位夫人,老爷名叫黑峤,做布料生意,商铺遍布墨州,是这幽村首富。
家丁言语间带着自豪,三人还以为他在府中服侍多年,结果一问,才一年。显然这黑老爷待下人不错,才会让人在背后仍不忘讲他的好。
说话间三人已入正堂,就见一个极壮硕的四十多岁男子端坐于主位,看身量和冯不羁差不多,但又比冯不羁稍胖些,故而看着更壮。下人一句“老爷”,道明身份,正是黑峤。
“三位法师快请坐。”黑峤热情开口,“三位法师投宿鄙宅,真是让鄙宅蓬荜生辉。”
既灵忙道:“不敢,该是我们感谢黑老爷肯收留。”
黑峤见下人已上茶,便叙起话来:“不知三位法师来幽村是……”
既灵刚抿一口茶,又放下,正色道:“捉妖。”
黑峤点点头,似早已猜到:“这幽村的白昼,的确是妖异之像。”
既灵诚恳道:“我们也不敢说一定能除掉这异像,但会尽力而为。”
黑峤叹口气,幽幽道:“能除掉固然好,但若除不掉,法师也别强求。”
冯不羁听这话别扭:“此话怎讲?”
忽然插进来一个粗声粗气的嗓子,吓黑峤一跳,定了定神,才苦笑道:“法师别误会,若是妖邪作祟,我当然希望能铲除,但……”
冯不羁皱眉:“但什么?”
黑峤不看他,只看既灵,好像这样才敢讲实话:“但就怕万一铲除不掉,又得罪了那妖邪,这幽村岂不就更遭殃了。毕竟现在只是没有夜,春夏秋冬照常,庄稼也长……”
“但是很多老人家适应不了,”既灵打断他,声音不重,却冷清,“据我们所知,这三年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走了许多。”
黑峤沉吟片刻,幽幽道:“若真是妖邪作祟,这样已经算宽待幽村了。”
怯懦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但作为交谈对象,就比较糟心了。既灵用余光看看脑袋已经一点一点显然早就迷糊了的谭云山,直接道:“黑老爷,我们一夜翻山,至今未眠……”
黑峤心领神会,立刻吩咐下人带他们仨去客房。
去客房的路上,既灵想起那酒肆跑堂,又想起了刚刚的黑峤,下定决心,无论这幽村里有多少被如魇白昼带来伤痛的,又有多少已经适应安于现状的,这个罪魁祸首,她捉定了!
第23章
徒步翻了一天一夜的山,三人都疲累至极,被带到客房后,先睡了个昏天黑地,及至傍晚,才纷纷苏醒,于后院重新聚头。
黑府管家派人送来饭菜,三人吃饱喝足后,才坐下来研究幽村的事。
酣眠解除了乏累,也清醒了头脑,既灵愈发觉得这件事很蹊跷:“如果是崇狱干的,剥夺了幽村的夜晚对它有什么好处呢?”
冯不羁道:“我更在意的是,不管是不是崇狱,一个能把一个地方夜晚吞噬了的妖,都绝对不好对付。”
谭云山发愁道:“问题是现在我们要去哪里找。人家妖怪什么也没干,就是弄出个永昼,我们总不能飞天上去查。”
既灵低头沉思半晌,忽然问:“冯不羁,你闻到妖气了吗?”
冯不羁怔了下,才缓缓摇头:“如果有,一进幽村我就能闻见,但咱们进村这么久了,我真是一点没闻到。”
既灵蹙眉:“刚在房间里的时候我也点了浮屠香,的确,一丝妖气都没有。”
谭云山扶额:“这崇狱不会又像应蛇那样吃了什么仙物吧。”
“哪有那么多仙物,还都偏巧给上古妖兽吃着了。”冯不羁嘴上这样讲,心里却也敲鼓。
此刻三人坐在院中,抬头便可见明亮得有些过分的天。
既灵忽地想起酒肆跑堂说过,日头照样起落,只是被大亮天光衬得毫不起眼。没来由地,她抬头看天,下意识想去寻那日头,可瞬间就被天光晃得睁不开眼。
闭眼酝酿片刻后,既灵这一次稍稍眯起眼睛,并用手遮在头顶,终于在马上就要坚持不住时,在西面天边看见了日头轮廓。
此刻正值傍晚,日头正在西落,同跑堂说得一样。
验证结束,既灵想收回目光,却又迟疑了,脱口而出:“你们有没有觉得南边的天最亮?”
二人在她看天的时候就觉得奇怪,闻言立刻抬头,也眯着眼睛去看。
果然,尽管日头正在西面若隐若现,是个马上就要落下的模样,但它的光之于大亮的天幕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在整片天上,东西北三面光线一样,皆由近及远,逐渐变淡,最终在天边出现一道暗线,显然那已经离开幽村范围,妖法到不了,自然人家那边已经日落天暗了。
可为何南面不暗?
谭云山疑惑道:“如果幽村是妖怪施法的中心点,那妖法向东南西北扩散,都应该逐渐减弱。”
既灵点头:“除非它施法的地点就在幽村南面。”
冯不羁猛然醒悟:“白鬼山!”
三人来不及告别,便匆匆离开黑府,直奔白鬼山。
白鬼山在幽村以南,但接壤幽村这面的,是山的北坡。这次三人不用翻山,只沿北坡而上,走的却不是当时下山的路。
下山路在林中穿行,不宜望天,所以他们这次选择的是视野最开阔的山脊之路。对于翻山人,这条路吃力不讨好,但对于需要一边爬一边看天的他们,这种直上直下不往山里扎的路,再合适不过。
站在山脚时只觉得天亮,但越往山上爬,越能觉出光线微妙的变化,及至爬到半山腰,光线终于亮到极点,三人也终于明明白白看清楚,最亮的光点就在半山腰这片密林之中。
“小心点,”密林之外,既灵轻声提醒,“崇狱可能就在里面。”
冯不羁毫不犹豫点头:“放心。”
谭云山已拿出菜刀,只是握着刀柄的手心微微出汗:“以血伤妖这种御敌手段太凶残了,我恐怕真的没有冯兄那样咬破手指头的魄力。”
冯不羁低声道:“那就等妖怪来咬你,只要见血,你就赢了。”
谭云山崩溃:“那还不如我自己割呢!”
既灵蹙眉:“嘘——”
谭云山闭嘴。
冯不羁轻轻拍拍他,以眼神示意——慢慢就习惯了。
谭云山心酸——她有净妖铃,你也可以用艾叶了,我却只能菜刀割自己,不公平!
冯不羁瞪他——她有六尘金笼,你有五颗仙痣,我连个四都没有,我说啥了。
掰扯中,三人已踏着半雪的湿润地,钻入密林。
出乎意料,三人没在密林中遇见崇狱,却遇见了一条小河。小河像是山顶融雪汇集而成,穿密林而下,潺潺不绝。
三人沿小河而上,走没多远,就看见一山涧深潭,自山上而来的流水皆在这里汇聚,盛不下的,才又溢出而下,汇成小河。
光源就在潭水之下,而这深潭被强光映得妖媚诡异。
既灵背过身,长时间盯着潭水让她眼前阵阵发白,缓了片刻,才道:“难道又是一个喜欢水的妖兽?”
冯不羁有样学样,也背过身,然后才道:“不可能,崇狱是山林妖兽,身形似虎,与鱼蛇之兽相去甚远。”
既灵不再犹豫,直接吟净妖咒。
水下究竟是何妖物,一打便知!
净妖铃径自挣断红线,直接在空中变大,冯不羁拔出桃木剑,严阵以待,谭云山握紧菜刀,脚下不自觉后退两步。
硕大如钟的净妖铃疾风般猛地砸进水里!
震动山林的巨响中,大钟入水,潭面被掀起凶猛波浪!
既灵口中净妖咒不停,下一刻潭水忽然左右分开,一闪着强光的妖物猛然蹿出,净妖铃则紧跟而起,追在后面!
妖物周身笼罩的强光简直能刺伤人眼,三人皆下意识闭目。
但既灵口中不停,凭借妖物凌空的风声判断位置,控制净妖铃不断冲撞妖物!奈何妖物周身的光芒就像铁甲,根本无法冲破!
冯不羁干着急,却帮不上忙,正心急如焚,妖物忽又凌空而下钻入水中!
潭水应声而合,待到净妖铃追赶而至,未及砸破水面,忽然地动山摇!
一人从天而降,紫盔银甲,御剑来袭,不看潭水边三人,直冲净妖铃而去,以足下巨剑“当”地将净妖铃狠狠撞飞!
既灵暗暗发力,费好大劲才控制住净妖铃停在远处半空。
躲过一劫的潭水回归平静,来人御剑立于潭水之上,剑眉星目,意气风发:“何方妖孽在我尘水作祟!”
三人面面相觑,他们倒成妖孽了?!
冯不羁一嗓子开门见山:“你谁啊——”
“我乃尘华上仙。”来人虽努力将声音压低沉,但看模样也就十七八,比谭云山还要小上两三岁,眼角眉梢仍有少年气。
冯不羁怔住,礼凡上仙说过尘水有尘华上仙管着,如今他们动了潭水,尘水上仙却下来了,难道这方深潭,亦是人间尘水?
既灵比冯不羁反应更快,已先开口,只是清脆透亮的声音里却带着一丝怒:“尘华上仙,妖孽在水中三年,照得整个幽村没有黑夜,您不闻不问,我们来除妖,您倒现身了。”
尘华上仙有些意外面前三人对于“神仙突然下凡”的淡定,但转念一想,既是修行之人,对九天仙界略知一二也属正常。
不过对于既灵的暗讽,他则真是一脸茫然了,但仍义正言辞道:“我掌管尘水,但凡水有异动,必然察觉,我不知你口中所言何事,但你们刚刚用法器将这一方尘水搅动,已扰了仙界尘水的安宁。”
既灵唤回空中的净妖铃,及至其缩小回到手中,立刻提起来晃两下,像是要让对面的人仔细端详:“那麻烦尘华上仙好好看看,究竟是我这法器可疑,还是这谭底透上来的光可疑。”
经既灵提醒,尘华上仙终于觉出不对。
先前光顾着打量眼前这可疑的三个人,竟没注意,这一方潭水亮得可疑,不,是这一方天地都亮得可疑,不似普通白昼,强光刺得他不适。他乃仙躯,都觉不适,何况肉体凡胎。
“水中何物?”尘华上仙疑惑道。
既灵见对方不似蛮不讲理,已缓下态度,一听这问题,倒想乐了:“我们也想知道。”
一直安静的谭云山忽然在这时候开口:“我可以画。”
既灵惊讶地转过头来:“你看清它的模样了?”
刚妖物只出来一瞬,且带着强光,怎么看都只是一团光影,根本看不出面目。
谭云山道:“不敢说看清,但看出了大概轮廓,不过依然分辨不出是何物。”
既灵懂了,立刻看尘华上仙一眼,道:“画出来给上仙看。”
尘华上仙不知自己怎么就多出一项任务,正欲开口,就见刚刚说完话的一男一女齐齐看自己,莫名其妙道:“不是说画出来吗,看我干嘛?”
温文尔雅的男子摊手,说:“没纸张笔墨。”
尘华上仙有听没懂:“没有就想别的办法啊。”
眉目清丽的姑娘眼底浮起嫌弃:“你不是神仙吗,连笔墨都变不出来?”
尘华上仙终于闹明白了,简直无语,立刻跟这几位想当然的凡人解释:“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是可以凭空变幻出来的,即便你看着像变出来的,那也不过是从别处隔空移来的。隔空移物之法只有在知道东西的确切位置之后方可施展,我连这人间的纸笔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隔空移物,再说就算弄来了,那也是别人的东西,不问自取是为贼。”
谭云山:“好复杂。”
冯不羁:“好麻烦。”
既灵:“究竟是神仙真不会变幻之术,还是单纯你不行?”
尘华上仙:“……”
士可杀不可辱,尘华上仙二话不说,一抬手,顷刻间,掌心多出一片金叶子。
既灵皱眉:“偷笔墨不行,偷金子就行了?”
“这是我自己的!”尘华上仙心里这叫一个苦,“我司尘水,时不时就要下凡来查看情况,自然要随身带一些人间的钱财。你们也不用疑惑为何尘水是仙河,我却要下凡查探,因为天上的尘水和人间的一些河流湖泊其实是经由东海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