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一半,尘华上仙猛然闭嘴,然后找补似的念叨:“不行不行,我不能再说了。对凡人透露九天仙界的事虽不算太大罪过,但毕竟有违仙道,我还是有司职的上仙,更要谨言慎行。”
三人静静看着尘华上仙,不言语,只心情复杂。
首先,他们其实不用尘华上仙讲这些,因为早有另外一位上仙讲过了;其次,如果对凡人讲太多有违天道,那他们上次一个当面逼问,两个背地偷听,实在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人家礼凡上仙。
没有笔墨,谭云山只能以树枝作笔,以地作纸。
既灵和冯不羁见过谭云山画仙缘图,知道他深谙此道,但这会儿见他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还能用树枝几笔勾勒出惟妙惟肖的图画,仍暗暗赞叹。
不消片刻,谭云山落下最后一笔,地上赫然一个轮廓精巧的物件,甚至从边缘依稀可辨物件底部是几朵莲花。
但也仅此而已。
谭云山看见的是轮廓,画的也仅是轮廓,然而单单轮廓,只能让人看出这是个一尺来高的工艺精美的物件,但究竟是什么,实在无从确认。毕竟摆件、神像、石雕甚至一方镇纸,都可能被雕出精致绝美的外轮廓。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不是妖兽,而是妖物。
但这话三人都只放在心里,没有对尘华上仙说,一来并不能确切认可对方的身份,二来他们捉妖成仙的事,也没必要和一个不认识的神仙讲。
“上仙可看得出这是何物?”谭云山问得十分真诚,完全是虚心求教的态度。
尘华上仙听得心里熨帖,便也自告奋勇道:“单这样看实在不好分辨,不过既然妖物入了尘水,那就是我的地界,是妖是怪,一探便知。”
既灵意外:“上仙要入这潭水?”
尘华上仙一边点头,一边舒展筋骨,跃跃欲试地往潭水边走,明显还带着说干就干的少年心性。
冯不羁无语,看着对方背影嘀咕:“既然能下水实地探查,还辛苦谭二画半天干嘛。”
谭云山分析道:“他需要更多线索来判定潭中妖物好不好对付,况且,我们空口白牙就说潭底有妖,他总也要思量一番。”
说话间,尘华上仙已来到潭边,并未着急下水,而是站在水边低头凝望,不知是在酝酿仙气以备战斗还是感受妖气辨别方位。
三人望着尘华上仙背影,安静不语,生怕再出声就要打扰人家上仙了。
终于,尘华上仙身影微动,然而却不是下水,而是向后转,回来了。
三人莫名其妙看着尘华上仙原路返回到自己面前,没等问,对方已经开口:“此妖物非同寻常,我需要回九天仙界取更好的法器来。”
既灵刚觉得这上仙直爽痛快,说捉妖就捉妖,便被这回马枪杀了个猝不及防:“我刚刚用净妖铃同它交过手,确实难对付,但我毕竟只是凡人,难道上仙对付它也这样不易吗?”
尘华上仙正色道:“尘水通连九天仙界,妖物虽小,但若处置不好,也会惊动九天,还望几位稍安勿躁,切莫轻举妄动,我去去就回。”
语毕,像是要确认三人会乖乖听话似的,尘华上仙又原地静静看了他们片刻,这才抬手一扬袖,跃上凌空飞来的巨剑,负手而立,潇洒御剑归。
冯不羁拧着两道粗眉,怎么觉着怎么别扭:“凭什么他让我们不动我们就不动啊。”
“人家没说让我们永远不动,只是稍事等待,那我们就等一等,方便别人,也减少自己的麻烦。”谭云山想得开。
但是冯不羁不认同:“他是不是尘华上仙还两说呢。”
这话就像一盆冷水,浇了谭云山一个透心凉,也浇醒了既灵和冯不羁自己。
后二者立刻看向谭云山,谭云山心领神会,不待伙伴问,已实话实说:“和我梦中所见的尘华上仙不是同一人。”
这就又回到老问题上了,冯不羁简直想抓狂:“你那梦到底是真是假啊。”
若谭云山梦游九天门是真,那梦里的尘华上仙就是真,刚才那个就是骗子;但如果谭云山的梦只是因为礼凡上仙一事产生的臆想呢?
既灵有点懊恼:“刚刚套一下他的话好了,至少可以试探一下他知不知道忘渊。”
冯不羁想敲醒她脑袋:“如果整个梦都是谭二的臆想,那忘渊也就是子虚乌有了,真的尘华上仙也答不上。”
既灵一筹莫展。
谭云山却忽然正色起来,认真问冯不羁:“据你所知,除了神仙,还有人或者妖可以御剑吗?”
“那倒没有,”冯不羁怎么说也在这世上晃荡一百来年,关于人、妖、仙的区别还是可以笃定的,“踏云、御剑、乘风这些,都只可能是仙,人就不说了,至多修习轻功,妖则是化为原形精魄,方可浮空而行。”
谭云山踏实下来:“那他就至少是个仙。”
冯不羁其实不是不相信那人的身份,单纯就是觉得对方太过瞻前顾后:“就算是仙也太优柔寡断了,还取什么法器啊,我们刚刚和那妖物战斗过,已经打草惊了蛇,等他取回法器,水里的妖物早跑了!”越说越按捺不住,冯不羁索性去拉拢同盟“既灵妹子,你怎么看,难道你也愿意冒着放跑妖物的风险,干巴巴在这里等?”
谭云山就怕冯不羁问既灵,因为心知既灵也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能动手绝不废话,故而放下扶额,有些绝望。
不料既灵却道:“再等等吧,我们都能感觉出来,那个仙人没恶意,所以才和他心平气和说了那么些话,既然他说他有法子,我们就姑且先信一下,毕竟我们刚刚都领教过那妖物的本事,就算我们现在出手,也未必真能捉得住。”
二比一,冯不羁心不甘情不愿地偃旗息鼓。
谭云山看着既灵眼底的沉静,心中颇为讶异。他发现既灵并不是像自己想象得那样冲动,尽管在捉妖和行侠仗义这里没半点犹豫,但真遇见事情,还是会在心里分析和掂量的,并不是一昧向前冲。
只是可惜,谭云山在心中叹口气,终归还是个单纯姑娘。某种程度上说,她只是比冯不羁多了那么一点点非黑即白的决绝和行动前先思量三分的克制,其实本质上还是一种人——心思单纯,行动直接,怎么想的全写脸上,要怎么做也一目了然。
刚刚那位尘华上仙,的确不像坏人,起码这个直觉上,谭云山和两个伙伴的意见一致,
但不是坏人,也未必有多纯良,至少关于水中之物,那人是有隐瞒的,否则不会在站到水边准备动手的时候,忽然改变主意要回天上取法器。
但也正因为谭云山没感觉到对方有恶意,所以暂时并不说破,打算等等看,那位尘华上仙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一个能让仙人这样谨慎对待的“妖物”,怕不是他们三个凡人对付得了的,这也是谭云山拦着不让冯不羁轻举妄动的原因。
想完这一堆有的没的,谭云山默默在心中叹口气。摊上两个心思单纯但战斗力极强的伙伴,他不用动手,光负责操心就行了,要再这么下去,他成仙的时候肯定胳膊腿健全,但一头青丝没准就要变华发。
“既灵妹子,你觉得这个轮廓到底像什么?”
“泥塑?”
“铜器吧。”
“就画个轮廓你怎么认出是铜器的?”
“那也不能画地上就非得是泥塑吧!”
“呃,也对。”
“嘿嘿……”
谭云山看着不远处凑在一起研究地上画像的两颗脑袋,忍俊不禁。
傻头傻脑有傻头傻脑的好,至少相处着自在,不用一丝防备,也不用担心对方多想而字斟句酌,随想随说,彼此都是最真实的模样,自在,惬意。
既灵收回余光,小声问冯不羁:“你说他一边看着我们一边笑什么呢?”
冯不羁认真思索:“应该是觉得有我们俩这样靠得住的伙伴,心里既踏实又开心吧。”
既灵非常认可这个答案:“一定是的。”
第24章
南钰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尘华上仙,司尘水,已在此仙职上兢兢业业了二十年。作为尘华上仙,他的主要职责就是守好思凡桥,兼顾照看整个九天仙界的尘水,以免人间的一些妖魔邪祟从尘水混入九天仙界,也偶尔敲打一下有事没事就去人间闹腾一下的散仙。
虽说人间与东海相连通的河流湖泊也算尘水,但只要水里的动静没影响到九天仙界的尘水河,那就与他尘华上仙无关,所以升为上仙二十年,他下凡的次数屈指可数。而这寥寥几次的人间尘水动荡影响九天尘水,罪魁祸首都是下凡游玩的散仙,换句话说,也只有仙人才能随便搅动一下人间尘水,就让九天尘水有了动静。
这是南钰一直以来基于经验得出的认知。
结果这次顺着动静去人间,发现在尘水边闹腾的是三个凡人,让他着实惊诧不已。
但他是上仙,就像真名不可能报给凡人一样,情绪自然也不可能写在脸上。
后来一打听,水中有“妖物”,他才多少有了数——三个凡人不大可能有震动九天尘水的力量,但“妖物”就难讲了。
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他始料未及。
当站在深潭水边时,他感觉到的不是妖气,竟然是一丝……仙气。
什么回天上取法器都是幌子,他的法器就是他的剑,按兵不动也不让那三人轻举妄动,不过是他想争取时间先探出一些深浅。
带仙气的东西,可能是仙物,可能是仙兽,可能是仙人,而仙物、仙兽可能有主,仙人就更不能随便动武了。
唉,哪就弄出来这么一档子麻烦事。
从尘水中冒出头的时候,南钰在心中重重叹口气。
立于思凡桥边帮忙暂且照看一眼尘水的渊华上仙褚枝鸣是个稳重踏实的青年,燕颔虎须,看似勇猛凶狠,实则心性纯善,堪称温良恭俭让。
“怎么这就回来了?虚惊一场?”本以为友人下凡一趟至少也要个半时辰,未料眨眼而返,褚枝鸣便顺着最有可能的方向猜测。
南钰摆摆手,清朗的少年脸皱成一团:“别提了,特蹊跷,弄不好要棘手。”
面对友人,他恢复本性,再不端着那累死人的上仙气度。
褚枝鸣不是个好事的性子,便也不细打听,只问:“那该如何,需要我帮忙吗?”
南钰不跟对方假客气,直爽道:“你帮我看着点思凡桥就行,我去找我师父问问。”
褚枝鸣点头,只道一句:“这里有我,你放心。”
南钰没言语,只感激地看了他一下,一切尽在眼神里。
相识多年,南钰总嫌褚枝鸣太过一本正经,说话也好做事也罢都一板一眼,几近无趣,但又不得不承认,在需要借一把力的时候,这样的朋友让人安心踏实。
告别褚枝鸣,南钰直奔岱舆仙山。
岱舆是距离九天宝殿最近的两座仙山之一,无数有司职的上仙居于此,其中也包括南钰的师父——庚辰上仙,郑驳老。
庚辰上仙司职星象,历来都是最受天帝器重的上仙位之一。
其实在九天仙界,压根没有“师徒”一说,尤其像南钰和郑驳老,皆为上仙,即便庚辰上仙更被天帝器重,名义上两个上仙位仍无分高低,该平起平坐。
但南钰和郑驳老的渊源不止于此。
数百年前,在二人都还没成仙的时候,南钰就是郑驳老的徒弟,只是不知他有福还是他和郑驳老生辰八字太相合,总之就是他十四岁投入郑驳老门下,跟随师父刚修行三年,师徒二人就双双成仙。
当然郑驳老比他的修行高多了,故而升仙之后没多久就做了庚辰上仙,而他则是在九天仙界做了几百年的散仙后,方才够格做这个尘华上仙。
但无论身份如何变化,他和郑驳老的师徒情分从未变过,而师父也不愧为师父,每回他遇见什么难事,郑驳老三言两语就能帮他指点迷津。
刚抵达岱舆,还没往庚辰宫去,南钰就听见了叮叮当当的铜器碰撞声响,自西而来,由远及近。
南钰莞尔,驻足向西而望,好整以暇地等着。
没多久,一浑身挂满破铜器的老头映入南钰视野。老头鹤发乱须,蓬头垢面,周身悬挂的破铜器就像盔甲,走起路来晃晃荡荡,叮叮作响,跟穿着盔甲似的。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庚辰上仙郑驳老。
南钰早习惯了师父的神神道道。其实刚成仙的时候师父没这样,虽近五十,但仙风道骨,智慧儒雅,看着就像四十出头。结果当了庚辰上仙之后,天天沉迷星象,如今几百年过去,生生把自己折腾成了白发长须的老头,让人哭笑不得。
“我一算,就知我徒今日会来——”还离得老远,郑驳老就大声嚷嚷道。
南钰笑,哄着这位老小孩:“是了是了,什么都瞒不过您。”
“又遇上什么事了?”郑驳老来到南钰面前,话问完了,身上的叮叮当当还没消停。
南钰无奈伸手,扶住几个叫得最响的“挂饰”,才低声道:“有个物件落在了人间尘水,却搅动了九天尘水,我不敢妄动,想拿轮廓请师父辨认。”
郑驳老挑眉,见徒弟没像往常一样调侃“你不是会算吗,算一算我来干嘛”,言语间更是收敛随意,满是正经,便也难得不打趣,直奔主题:“拿来我看。”
南钰掌心朝下,轻轻一划,脚边云雾里就映出了谭云山的“画作”。
郑驳老低头看了半晌,忽然低声道:“随我回庚辰宫。”
不能在外面讲只能回庚辰宫说,证明这物件不寻常。南钰一颗心往下沉,转瞬,已随郑驳老入了庚辰宫。
庚辰宫是庚辰上仙的宅邸,原本只是居住休息的地方,就像南钰需要守着尘水和思凡桥一样,庚辰上仙每日的大部分时间也该待在九天宝殿旁的庚辰殿中,随时观星卜卦,将异动禀报天帝,当然天帝若需要问事情,也可立即找到人。
但到了郑驳老,这庚辰上仙当得就随意多了,前些年还算老实,最近这一百多年,仗着天帝睁只眼闭只眼,他也就彻底不去庚辰殿了,反正星辰哪里都能看,卜卦何处都能做,不耽误尽庚辰上仙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