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既灵、谭云山和冯不羁三人知道,幽村百姓,等这个夜, 等得太久了。
路过早上歇脚的酒肆时,跑堂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三人, 立刻跑出来非要拉他们进去喝两口, 说今儿掌柜高兴,开了十几坛好酒请乡亲们喝。
冯不羁有些蠢蠢欲动,但瞄了一眼头顶上仍飘着乌云的既灵和看起来对酒香兴趣缺缺的谭云山, 还是把那句“好啊”生生转成“不了”。
可跑堂的着实贴心, 立刻看出冯不羁的“恋恋不舍”,转身回大堂手脚麻利地端回来一碗,说就喝一碗尝尝, 喝完可以继续赶路, 不耽误行程。
其实他们要是真赶路, 早上就经过这里了,哪有入了夜又经过一次的道理,跑堂的心里也明镜儿的,但这样讲既劝了酒,又给冯不羁修了个极舒服的台阶。
既灵看着一口气喝光一大碗,回头意犹未尽拿手抹了把嘴的冯不羁,沉闷了一路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笑意。
她故意问跑堂:“不说是开坛给乡亲们喝吗,我们是外乡人,不是‘乡亲’。”
跑堂应得却快:“你们一来,幽村就有天黑了,你们当然不是‘乡亲’,你们是‘福星’,是‘贵客’!”
既灵莞尔。
跑堂的当然不知道这“天黑”背后的来龙去脉,更不可能知道这终于降临的夜同他们三个有关,但正因为一无所知,当下的喜悦才如此纯粹,如此踏实,才会乐于把喜气放到每一个见过的人身上。
最终,既灵还是问跑堂的讨了一碗酒。她一要,谭云山也要,只不过跑堂给她的是桃花酒,清淡甘甜,给谭云山的是米酒,浓烈醇厚。
回到黑府时,既灵觉得脸颊有些发热,但思绪是清楚的,因为心里仍记得自己没有为幽村讨来一句道歉。
黑府也掌了灯,但并没有外面街市那样热闹喧嚣,下人们和平常一样往来走动,偶尔交谈,亦是低语,就是一派很自然的入夜府景。
然而黑峤却是在得知他们回府后,第一时间摆了酒菜,要给他们庆功。
黑峤虽然和幽村百姓一样并不知晓来龙去脉,但“妖怪”是被住在自家府内的三位“法师”驱除的,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三人婉拒了这顿庆功宴。
因为这场所谓的“胜利”实在不是那么酣畅淋漓。
打更的梆子声从外街传到黑府的高墙之内。
二更天了。
既灵睡不着,来到客房所在的后园,挑了一处假山坐了上去。假山约两丈高,其上岩石平缓,坐在山顶,可俯瞰整个后园。
幽村的秋夜,就像槐城的冬夜,既灵裹着披风,仍觉得凉。
但凉点好,凉点让人清醒。
晴朗夜空,星河璀璨,一轮皎月挂在当中。既灵抬头静静看着,心里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浅浅低落。
“想什么呢?”
假山之下悠悠飘来清朗声音。
既灵低头,正对上谭云山笑盈盈的眼。
月光柔和了他脸庞的轮廓,多了一分清雅,多了十分温柔。
“你怎么出来了,”既灵疑惑道,“也睡不着?”
谭云山叹口气:“本来要睡了,结果刚要关窗,就看见你跟这儿打坐,我赶紧过来看能不能沾点日月精华。”
既灵没好气地乐:“你还真是想成仙想疯了。”
谭云山不置可否,手脚并用地也爬了上来。好在假山之上够宽敞,还有他的容身处。
“想什么呢?”坐到既灵身边,谭云山又问了一遍。
既灵抬头,望着夜空道:“我在想,九天仙界什么样。”
谭云山陪着她一起看,淡淡地问:“想出来了吗?”
既灵道:“想出来了。”
谭云山:“如何?”
既灵安静片刻,缓缓道:“和这夜空一样,美丽,但清冷。”
本以为身旁那位一心修仙的人会辩驳,可等了半晌,却听见谭云山道:“人情味,自然只在人间有。”
既灵愣住,转头看他。
谭云山歪头,眨下眼:“是不是又一次被我对世事的通透所折服?”
既灵扶额。“又”、“通透”、“折服”……这人究竟是怎么做到一句话里愣是没一个对的词的!
“这位姑娘,能不能别每次对着我都露出‘心太累’的表情。”谭云山风雅二十年,碰的壁都在既灵这儿了。
既灵不说话,就静静看着他,准备让这人自己悟。
谭云山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眼底终于浮起那么一丁点心虚,不过很快又眸子一亮,朝既灵摊开右手手掌。
既灵不懂,愣愣看着空无一物的手掌。
谭云山也不解释,只屏息凝神,紧紧盯着自己手心。
霹咔。
毫无预警闪出的短促亮光和那一声消逝速度快到几乎让人怀疑是幻听的微弱雷电声,让既灵瞪大眼睛,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谭云山。
后者微微一笑:“厉害吧。”
既灵有点蒙,没等细想,话已经先出去了:“再来一次。”
谭云山十分配合,平摊着的手掌不动,很快,又一簇小小雷电出现在他的掌心,伴随着极微弱的霹咔声。
这次既灵看明白了,也听清楚了,虽然模样和声音都小巧得近乎可爱,但的的确确是打雷闪电!
“再来一次!”
霹咔。
“再来呢!”
霹咔。
“再来!”
霹咔。
“只能这么小吗?”
霹。
“……”
“还可以更小。”
既灵看着谭云山难得露出的尴尬,乐出了声。
谭云山原本就是想逗逗既灵,如今见对方笑了,心里也舒坦起来。
既灵当真把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忘了,只对着谭云山的掌心不住好奇:“怎么弄的?”
谭云山实话实说:“心念集中,想着降妖驱魔,雷就来了。”
既灵无意识抓住对方手掌,翻来覆去看,仿佛这样就能参破其中奥秘:“什么时候发现的?”
谭云山大大方方任她看:“就在之前菜刀剁了宫灯却没任何效果的时候,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方法降妖,一着急,掌心就有了动静。”
谭云山的手很漂亮,手指修长,手掌温润平滑,掌纹很浅,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命。
既灵蓦地来了好奇,也张开自己的手放到旁边比较,一比才发现,谭云山的手足足比她大了好几圈。
比较了没多久,既灵又悄悄缩回了自己的手。
她的掌纹凌乱不堪,皮肤也略显粗糙,还不如人家一个男子来得白皙好看。
谭云山没错过既灵的任何一个小动作,但只看,不言语。
既灵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已被对方尽收眼底,只是为了压下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迅速找话道:“我还是头回见不用法器就能呼风唤雨。”
谭云山莞尔,道:“这是雷。”
既灵点头:“我知道,但风雨雷电都算一类嘛。”
谭云山本意是想给既灵显摆,没想到既灵生生把他给捧得高处不胜寒,弄得他只能可劲儿往下谦虚了:“真能劈了什么才叫雷,现在充其量就是听声响,还得找个静一点的地方。”
既灵眼睛一转,忽然用食指点到谭云山掌心,然后道:“你再弄出来一下。”
“劈……你?”谭云山这辈子没听过这种要求。
既灵几乎要等不及了,白他一眼道:“快点!”
谭云山无语,但佳人催促,他只得硬着头皮,又来一次。
霹咔。
明显比前些次都小的电光,咻地一下就没了。
既灵看向谭云山,灿烂笑开来,:“麻酥酥的。”
谭云山总算闹明白她在干嘛了,跟着乐起来,小声咕哝:“傻乎乎的。”
既灵没听清:“嗯?”
谭云山笑着摇头:“没事。”
靠在假山根底下的冯不羁轻叹口气,听了这么半天,终是彻底绝了上去跟伙伴汇合的念头。
难得那二位不掐架了,还颇有点“你侬我侬”的味道,他一老汉爬上去,实在天理难容。
假山之上,两伙伴还在热络讨论——
既灵:“你这个招式如果修成了,威力无穷!”
谭云山:“说得简单,怎么修?”
既灵:“呃……”
谭云山:“不过倒是可以先起个名字,万一将来修成呢,出招式的时候也潇洒。”
既灵:“你能不能想点有用的!”
谭云山:“有了!”
既灵:“啊?”
谭云山:“谭氏仙雷,好听否?”
既灵:“……否!”
夜风过庭院,吹起池水涟漪。
谭云山:“咦,哪儿来的桃花香?”
既灵:“转移话题可以,但好歹节气要对得上啊,现在是秋天!”
谭云山:“你身上的。”
既灵:“……”
谭云山:“哦对,你刚才喝的是桃花酒。”
既灵:“我困了,你继续吸月光精华吧。”
谭云山:“哎,最后一件事——”
既灵:“咳,说。”
谭云山:“我收回先前的话。”
既灵:“什么话?”
谭云山:“一笑而过。”
冯不羁无声地长吐一口气,若不是躲到现在,再出去容易说不清,他真想出声附和谭云山。
的确,虽然他和谭云山总说既灵太过较真,但正因为世间能做到如此的人实在少之又少,才显得这份赤子之心可贵。
“谭云山。”
假山上的既灵忽然严肃唤了谭二公子的大名。
山下的冯不羁和山上的谭二公子一并竖起耳朵。
如水夜色里,既灵的声音清亮而干脆——
“这一次我肯定是追不上九天仙界了,但是下回再遇见为祸人间的,管他神仙妖怪,杀无赦。”
寂静,良久,久到既灵的尾音在夜风中消散殆尽,冯不羁才听见谭云山心情复杂的声音:“也别把话说得这么死……”
然后是既灵骤然升高的音调:“你不是说收回‘一笑而过’吗!”
谭云山的声音明显弱下来:“那我再收回‘收回一笑而过’行吗……”
既灵没再说话。
只是一瞬后,谭家二少“扑通”一声落到了假山之下,并一脸惊讶地对上了冯不羁的脸。
冯不羁无声蹲下,帮着伙伴揉被踹疼的屁股。
既灵最终也没发现“隔墙有冯不羁”,踹完谭云山后,她就施轻功直接从假山顶跃到了阁楼下,悠悠然回房。
这一夜,既灵没梦见宫灯、尘华上仙或者羽瑶上仙,倒是梦见了谭云山。
梦中的她和对方仍坐在假山之上,她还是翻来覆去研究谭云山的掌心仙雷,研究到一半,照例摊开自己的手掌比较,一切都和先前假山上发生的一样……只是最后,谭云山抽走了自己的手,然后淡淡调侃,你的手怎么那么粗糙,一点都不像姑娘家的。
那之后既灵又睡了很久,又梦见了很多其他的东西,可清晨苏醒时,记得最清晰的,仍是那一刹的狼狈。
不过很快,这些就被抛到脑后,因为洗漱完毕走进院子的她发现,天上飘起了雪花。
幽村下雪不奇怪,进墨州的时候他们就遇上了,可昨夜还晴朗无比的天空,今晨就阴云密布,下了雪,这天变得着实有些快。
去偏厅用早饭,谭云山和冯不羁已经吃到一半,见她来,冯不羁直接问:“看见外面下雪没?”
既灵点头,而且也明白冯不羁的意思:“有些蹊跷。”
待既灵坐在桌边,丫鬟也全都退下,冯不羁才道:“之前我们以为幽村无夜是崇狱做的,现在证明和它无关。那可不可以反过来想,它之所以迟迟没动静,可能也是忌惮仙灯,如今仙灯没了,它终于可以动手了?”
既灵第一反应也是这样,但又觉得说不通:“普通妖魔可能会忌惮仙气,但上古妖兽也会吗?之前的应蛇可是几次三番奔着谭府的仙气去,不仅不怕,还千方百计想吞了仙物。”
冯不羁眉毛重重皱起,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既灵正琢磨,就听见谭云山说:“反正仙缘图上标了崇狱在这里,就不会错,除非它能掩盖住自身妖气,否则方圆几里就这么大点地方,我们一寸寸搜下去,不可能搜不到。”
既灵挑眉看他:“怎么忽然这么积极?”
谭云山一本正经道:“生来就有仙缘的人,世间能有几个?我既然占了这么好的命格,就不能太懈怠了……”
既灵继续斜眼看他。
谭云山清了清嗓子,补完后半句:“否则万一哪天老天爷看不过去了,一道雷劈下来……”
——所谓危机感,就是当你掌心有了雷,还没等劈别人,就先有了或许会被别人劈的忧虑。
三人本想稍后去外面查探情况,不料天变得极快,等三人用完早饭,天色已彻底灰暗压抑,北风呼啸,鹅毛般的大雪扑簌簌往下落,又随着疾风的狂吹乱卷四下纷扬,于天地间一片茫茫。
这种天气别说遇见崇狱,就是遇不见,单是暴雪,也够人喝一壶。